謝家小姐從所有人的視線中淡去了。
與此同時,京城卻忽然多出了一個單薄瘦小的趕考書生。
6
謝景宣分給我的偏院靠近菜販進出的後門,離那處不遠的牆根底下,有個破破爛爛的……狗洞。
誰也不會想到,被禮儀規矩的尺子嚴格教養出來的閨秀,有一天會鑽狗洞跑出家門。
但從那個小洞裡爬出來,回頭看著身後那堵困了我半生的紅牆,我又覺得那些規矩也不過如此。
邁出了第一步,剩下那些計劃也就順暢起來。
我扮成赴京趕考的書生,掐準時間溜去了城郊的那個破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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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見一個叫雲三元的人。
說是要見人家,但其實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清楚。
前世今生,我和雲三元都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此前從未見過。
但我知道一年後的春闱,雲三元本該拔得頭籌,卻被江閣老家的小公子江自流換走了文章。
此後他大概是被江家逼得走投無路,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觸柱而亡,以命控告江家偷天換日。
至此,上輩子轟轟烈烈的春闱舞弊案拉開帷幕。
查到最後,屹立三朝的江家從此落沒,而負責監察此案的謝景宣則名聲大作。
因為牽連甚廣,京城每家都好生擔憂了一段時日,所以連祠堂罰跪的我也對雲三元這個名字有所耳聞。
當然,對如今的我來說,舞弊案和江家的沒落都不是最要緊的。
雲三元此人對我最大的價值,不是由他S亡而產生的政治遊戲,而是他的博聞強識。
在侯府當小姐時,我學過識字,也看過些書冊。但那都是為了討好未來夫君才讀,稱不上什麼大用。
真正開始從書中學東西,還是因為嫁給陳世文。
他賭錢需要銀子,為了少挨打,我隻能替別人抄書換錢。
一來二去,直到被陳世文活活打S前,我竟也看了不少的書。
雖仍不能和雲三元之輩媲美,但比起武將這條路,科舉已是我的不二之選。
我找雲三元,是想向他討教學問。
這就是我為自己謀的出路。
7
在見到本人前,我對雲三元的形象有過諸多幻想。
我甚至做好了效仿玄德公三顧茅廬的準備,卻沒想到僅憑一張羊肉胡餅,就成了雲三元的「親兄弟」。
我找到雲三元時,這人正盯著結了蜘蛛網的供果發呆。
什麼清高倨傲通通沒有,在我猶豫地遞出那張胡餅後,面黃肌瘦的雲三元差點沒抱著我哭出來。
「這世道果真還是好人多,隻是不知在下有無能幫到小兄弟的地方?」
雲三元渴望地看著胡餅,卻沒有直接伸手。
他認真道:「無功不受祿,承了小兄弟的情,我定是要還的。可雲某如今不過三尺書生,能幫到小兄弟的地方屈指可數。」
我都不知道他是認S理還是真聰明了。
幸好我也不是來拉攏他去當謀士,隻是來套個近乎的。
我幹咳兩聲,把胡餅塞到他手中才開口。
「小弟先前因為身體原因,一直囿於家中苦讀,沒有與同窗交流的機會。
「看兄臺通身的氣質便知,兄臺也是赴京趕考的書生。若是兄臺不嫌棄,可否和小弟搭個伴,偶爾替小弟解惑一二?」
雲三元的眼睛微不可察地眯了一下。
半晌,他嘿嘿一笑,胡亂地啃了一大口胡餅後,含糊地應聲道:「這點小事,當然沒問題。你這胡餅的味道真是不錯啊。」
我很有眼色地接下他的話。
「那明日這個時候,小弟再來同雲兄討教一番……帶著胡餅。」
交易達成。
從那天起,雲三元的伙食全由我包圓。
同樣,有了這位準狀元當夫子,那些曾在書上看到過的知識,也終於被串聯了起來。
糧食生產與河海航運,自然災害與邊界爭端對民生造成的影響。
那些曾對我來說遙不可及的話題,都在雲三元的課業下出現。
起先找上他,我隻為了今年的秋闱能入選。
但當一個更遼闊的世界出現在我眼前,我才發現其實我的生命本可以更寬廣。
京城之外,也有別樣的天地。
8
雲三元雖然窮,但他認識的奇葩絕不少。
與詩社那群崇尚風雅追求才情的公子兄長們不同,雲三元的那群朋友都出身寒門。
才情有,但不多。
那幾位各個S磕八股,端的是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榜上有名。
雲三元把我扔過去,就是要我跟他們學寫八股的。
「知識光進腦袋可沒用,你還得能寫出來,而且要寫得漂亮。」
這群書生一個賽一個奇怪。
他們不清高,不講究繁文缛節,既沒有文人氣節看上去也沒什麼愛國情懷。
畢竟人生理想就是當大官娶美妾的人,怎麼聽也不算正派吧。
但他們又的確是好人。
起碼我知道如謝景宣江自流之輩,是不會對競爭對手傾囊相授的。
遇到他們,確是我謝景心的大幸。
半年時間倏忽而過。
直到我隨他們一起參加秋闱,走出考場那一刻,我終於切切實實地有了脫胎換骨的感覺。
我對自己有信心,對雲三元他們也有信心。
我並不擔心秋闱的結果,而春闱也遠在半年之後。
如今有了空闲,我也不再是對侯府以外的世界,一問三不知的嬌小姐。
對謝景宣二人的回敬,也該提上日程了。
9
秋闱放榜那日,我心情甚好。
這份美妙的心情,在看到謝景宣急匆匆走進我院子時達到了巔峰。
我這兄長向來把我當成可以隨意支配的擺件,他不久前可以愧疚到對我避而不見,如今也能把那些「瑣事」忘得一幹二淨。
他來找我,自然是為了寧書妍。
「妍妍始終不願和我袒露心事。她寧願去詩社和那群酸儒作詩,也不肯陪我去打一場馬球,我要怎麼辦才好?」
謝景宣滿臉困惑與苦悶,他雖然遇到寧書妍就降智,卻也明白寧書妍沒有那麼愛他。
剛嫁進侯府時,即便心不甘情不願,寧書妍也沒有明著和謝景宣對著幹。
或者說,因為知道謝景宣才是侯府掌權的那個人,她和謝景宣也有過一小段柔情蜜意的虛假時光。
可侯府就這麼大點,報復過我後,寧書妍很快就厭倦了。
這份厭倦讓她在應付謝景宣時也不再走心。
尤其是前些日子,很不巧,她在詩社再次遇上了陳世文,這讓她對謝景宣為數不多的耐心灰飛煙滅。
至於在她成婚後就離開的陳世文,為什麼再次出現。
自然是有人給陳世文指了條明路,讓他搭上了另一棵大樹。
總之,謝景宣最近愁得頭發都掉了一把,他隱約覺得不對勁,卻又不想懷疑寧書妍,糾結良久才想起我這個被他扔到犄角旮旯的妹妹。
「景心你一向聰明,你快幫兄長出出主意,我怎樣才能讓你嫂嫂更重視我一些?」
我心情有些復雜地看著謝景宣。
因為他是唯一的繼承人,爹對他的管教不可謂不嚴格。
怎麼想他也不該長成如今這副模樣——為了個女人自甘墮落,踩著全侯府的脊梁為他的愛添磚加瓦。
謝景宣說了半天終於累了,他講到口幹,十分自然地拎起我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
白水入嗓,他差點一口吐出來。
「你怎麼連點茶葉也不知道放,呸呸,這水還是涼的……」
我笑得溫婉:「哪有茶葉,又哪來燒水的木柴呢?妹妹眼下還能吃上一口飯食,都要謝謝兄嫂沒有趕盡S絕呢。」
謝景宣聞言訕訕,忍不住替自己辯解。
「兄長知道你受了些委屈,但你得諒解我們。
「況且你從小在咱們家錦衣玉食地長大,你不知道你嫂子小時候受過多少苦。你嫂子說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咱們不理解,但總該做到尊重她。」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被背叛的不是他們,被踩進泥裡打斷脊骨的不是他們,他們有什麼資格說那句「未經他人苦」?
「兄長說得不對,」我打斷了謝景宣的話,「你不理解她,但我卻是明白的,女子最懂女子。」
「你不是問嫂嫂為什麼不理你嗎?你得去了解她啊,她去了哪見了誰,她喜歡什麼,都和哪些人有往來,這些都很重要。
「她說要你尊重她的隱私?那都是女兒家害羞的託詞罷了,你不去了解這些,就永遠走不進她的心吶,兄長。」
謝景宣聞言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連聲謝也不說直接掉頭就走。
看那步履匆匆的模樣就知道,他怕是早就想跟蹤寧書妍了。
先前不做不是不想,他隻是不敢,他承擔不起被寧書妍責怪埋怨的後果。
和寧書妍一樣,他今天來找我,無非是想東窗事發後可以有個推卸責任的人罷了。
一個被窩睡不出兩種畜生,他們還真是天生一對。
不過這次……
「但願那時你們還有心思過來找我的麻煩吧。」
我笑著喝光了杯中的涼水。
謝景宣,既然唾手可得的東西你要為了一個女人放棄,那就不要怪我來搶。
10
幾天後,當我和雲三元他們正在茶攤上闲聊時,包打聽一臉興奮地跑了過來。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他嘴上說著十萬火急,眼睛裡卻全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雲三元抓住大家抬頭的機會吃掉了最後一塊茶點,這才抹了把嘴問道:「出了什麼事?你且慢慢說。」
包打聽嘿嘿一笑。
「詩社你們都知道吧?就是那群公子兄長的地界。先前有個商戶家的女兒從那兒揚了名,嫁到永昌侯府做正妻,結果她和情郎今日在詩社私會,卻被跟在她身後的正主抓了個正著!
「她那相公也不是好相與的,見狀便要揍那奸夫,可你們猜那奸夫背後站著的是誰?」
我們配合地給他端茶送水,哄他道:「您可快些說罷。」
他接過茶碗一飲而盡,拍桌道:「那可是江閣老家最受寵的小兒子,當朝貴妃的親弟江自流江小公子!」
我下意識看了雲三元一眼,雲三元正抱著自己的茶碗咂嘴,隻把這事當成家長裡短的樂子來聽。
也是,事情沒發生前,誰會覺得那些權貴會和自己有什麼瓜葛。
包打聽繼續道:「那奸夫近來也不知走了什麼大運,頗得江小公子喜歡,也算得小公子庇佑。這事一出,江小公子直接對上了謝家那位。
「江謝兩家一個文臣一個武將,兩人年歲相近,本就沒少被人拿來比較。謝家那位以為這事小公子也有份,直接就動起了手!」
在場的都是些書生,聽到這裡皆倒吸一口冷氣。
他們每天泡在聖賢書裡,學的都是君子動口不動手,根本想不到世上還有謝景宣這種莽夫。
聞言,有人好奇問道:「那江小公子可是文臣後代,他自己也一向喜歡在詩社這些地方混跡,可不曾聽聞有習過半點武藝啊。」
豈止是不善武藝。
江自流生來體弱,也因此更崇尚文人風氣,這樣一個病秧子挨了謝景宣一頓毒打……
江家絕不會息事寧人,謝景宣攤上大事了。
11
事情比我最初預想的還要嚴重。
謝景宣下手沒有半點客氣,招招皆是奔著要江自流的命去的。
這人隻要沾上和寧書妍有關的事,就和瘋狗無異。
這條瘋狗打破了江自流的腦袋,江自流因此陷入昏迷至今未醒。
陰差陽錯,江自流肯定是無緣來年春闱了,雲三元的厄運也會因此更改。
我回到侯府的時候,府內早已大亂。
謝景宣已被大理寺的人帶走,我娘正失聲痛哭。
誰都清楚,動了貴妃的弟弟,謝景宣便是不S,這次也定是要被脫層皮的。
最後還是我爹一步三喘地從房內走出,命人備轎遞折子。
「我也隻能舍了這張老臉,去聖上面前求求情,但成與不成便看天意吧。」
如今已是數九寒冬,我可不覺得聖上今天會有好心情,能給我爹備上炭火再促膝長談。
我走出偏院拉住了我爹。
「您這一去,若是聖上刻意為難呢?您有沒有為自己的身體考慮過?」
上輩子沒有這一出,光是好生靜養拿錢吊著命,我爹都沒撐過明年夏末。
何況他不顧身體去求情,為的隻是謝景宣那個膩S在女人裙擺下的廢物。
可我話都沒說完,就被我站在一旁抹眼淚的娘狠狠搡了一把。
「你說的是什麼話!你是要眼睜睜看著你兄長送S嗎?我是怎麼教的你,你兄長出事你能撈著什麼好?!」
我無甚情緒地看了她一眼。
我能撈著什麼好?
謝景宣今日若真S在大牢裡,受益最多的人恐怕就是我。
可惜,我爹還是舍不得他傾注全部心血養大的東西。
他倒是沒罵我,他也沒罵我的力氣了。
鬢發皆白的老侯爺緩緩推開我的手道:「你兄長是咱們侯府唯一的頂梁柱,若是舍了我這把老骨頭就能換他回來,也值了。」
說完,我爹頭也不回地上了轎子,往宮裡行去。
我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最後釋然地呼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