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坤寧宮時,我始終待在御用監。
四周獸爐中燃著的,是親手為自己調的香。
如今我已虛弱得不成樣子,趴伏在椅上粗聲喘息,仿佛下一刻就要斷氣。
「姐姐,姐姐。」
守在外頭的冬青慌忙跑進來。
穿過白茫煙氣,我看到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
福全此時不在皇後跟前伺候,竟來了御用監。
他顯然高興過了頭,渾身酒氣衝天,進門便開始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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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娘娘即將生子,你們這些爬過龍床的宮女,怕不怕?怕不怕!」
「平日裡不將咱家放在眼裡,今天可有你們哭的!」
福全喜形於色,見我虛弱,踉跄著來扯我衣裳,想要羞辱我。
「今日怎麼不動了?還不把你怎麼爬龍床的,在咱家身上來一遍?」
「伺候得咱家高興,興許能求娘娘給你留個全屍。」
我孱弱的身子,根本無力掙扎。
「放開姐姐!」
冬青抓著搗香材的石杵橫在胸前,試圖制止。
福全渾然不怕:
「來呀,有本事朝頭上打呀!」
「若傷了咱家分毫,你們就等著被千刀萬剐吧!」
福全一臉賤笑,猖狂至極。
冬青害怕了,握石杵的手一點點垂了下去。
與此同時,長長的宮道上腳步聲傳來。
一步又一步,回響在皇帝心間。
他克制多年,亦期許多年,早已迫不及待。
不顧禮儀,他快步走下階梯,接迎前來的太監。
「如何?朕的皇兒和皇後!」
傳信太監慘白著臉不敢抬眼,重重叩頭在地,身體抖如篩糠。
「回,回稟陛下,皇後……皇後安康,可生下的,不是……」
「不是什麼!說!」皇帝一把拽起太監。
「不是孩子!是一灘膿水!」
「穩婆和太醫皆親眼所見,奴才不敢欺君,皇後娘娘產下的,是,是一灘腥黑膿水!」
皇帝呆立原地,如五雷轟頂。
太廟前,千百文武官員亦面面相覷,噤若寒蟬。
凰女、皇子、盛世。
這些十數年如一日的神聖字眼,以及他們心中隨之築起的信仰高塔,在這一瞬間徹底崩塌。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御用監裡,四周香爐中的煙霧突然濃烈,白茫的煙氣圍繞我久經不散,幾乎將我整個人重重包裹。
片刻後,一隻手從煙霧中伸出,有力地握住冬青垂下的手。
然後一同揮起石杵,狠狠朝福全腦袋砸去。
滿臉是血的福全,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SS盯著從煙霧中走出的我:
「你竟然,你竟然!」
「噓!」我將食指豎在唇前,微微一笑。
福全在驚慌中永遠閉了嘴。
我伸出手,方才還枯瘦嶙峋的指節,已然變得瑩白光潔。
身體某處,有什麼沉寂已久的東西正在醒來。
7
我們將福全埋在御花園,冬青照料的那片花圃裡。
正好,月季也缺肥了。
填好土,我們登上御花園的假山,看著重重宮牆和巍峨殿宇。
兩個卑微如塵埃的宮女,第一次站到高處,平視這些早已無比熟悉的宮室樓臺。
那些始終壓在頭頂的庑殿,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我提醒冬青:
「手上沾了血,就回不了頭了。」
冬青堅定地回望我:
「姐姐要做的,是冬青一直想做卻不敢做的事,冬青不要回頭。」
好,事已至此,就都別回頭。
皇後生下一灘膿水後,宮裡亂了套,全然沒人注意消失的福全。
坤寧宮中,空氣裡的腥臭氣息經久不散。
皇後面色慘白,伏在皇帝膝上抽泣:
「本宮的皇兒,本宮肚子裡分明是個皇兒!」
「定是有奸人要害我!要危及陛下的盛世!」
皇帝怒極,呵令太醫院三日之內查明真相,否則提頭來見。
坤寧宮外跪著的一圈太醫,無不汗流浃背。
可三日之後又三日,太醫們幾乎將坤寧宮翻了個遍,始終沒有查出任何蛛絲馬跡。
不怪太醫無能。
畢竟從皇後有孕起,吃穿用度,衣食香膏,一應事物都由太醫院仔細查過驗過,不敢有半點差池。
查到最後,太醫院院使領著一眾醫官跪在御前,以所有人的九族起誓:
「皇後孕中斷不可能有人下毒,請陛下明鑑!」
可皇後如何會接受這一說法?
「定然是太醫院內相互包庇,S了他們,誅滅九族!通通給本宮的皇兒陪葬!」
她以皇後懿旨,將太醫院所有醫官全數下獄。
消息傳到前朝,立即激起朝野動蕩。
朝廷命官無罪下獄,簡直聞所未聞。
雪片似的奏折堆到皇帝的御案,皇帝向來愛惜名聲,迫於壓力下旨放了其他太醫,隻關了負責為皇後安胎的孫太醫。
可私下,又默許皇後秘密處置一批宮人。
畢竟隔著宮牆,內宮中的事不會被外界知曉,那些卑賤的奴才打了S了,無損他的帝王威名。
那天,所有伺候過皇後的宮女太監,通通被侍衛擒來,跪伏在坤寧宮前。
求饒聲哭喊聲此起彼伏,卻換不回寢殿內舊主的一絲憐憫。
侍衛來擒我時,我已等候許久,並精心裝扮。
正是下朝的時辰,乾清宮外的宮道一角,明黃衣袂拂過。
我身如小鹿,不管不顧地朝前跑去。
「陛下,陛下!」
皇帝呵住侍衛。
慌不擇路的美人,就這樣剛好跌進懷中,溫香軟玉在前,皇帝不禁低頭輕嗅。
「好香。」
我半羞半怯地抬起頭,水靈的眼眸欲語還休。
「多謝陛下救了奴婢。」
半月過去,我出落得越發姣美,惹人憐愛。
「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
看,男人並非健忘。
他們不過是隻記得美人。
皇帝將我攔腰抱起。
我嬌羞點頭,伸手環住他的脖子。
在皇後生下膿水的半個月後,我主動爬上了龍床。
8
這些時日,伺候過皇後的宮人,通通被押進了慎刑司。
可即便如此,她依舊不忿。
天命凰女永遠都是被人高高捧起,從未跌得如此重,如此痛。
「陛下,我們的皇兒被人害了!」
「隻抓了坤寧宮的奴才,還有乾清宮,東西六宮,通通得抓起來嚴刑拷打!」
「我是凰女啊,關乎盛世的凰女!他們今日害了皇兒,明日就敢暗害陛下啊!」
皇後衣衫不整,頭發散亂,伏在皇帝肩頭痛哭不止。
她不斷訴說自己的憎恨和痛苦,來來回回,絮絮叨叨。
一次兩次,尚能憐愛。
但三番五次,回回如此,皇帝也煩了。
看著皇後那張松弛暗沉,甚至不知何時生出許多細紋的臉,皇帝頭一遭生出了嫌棄心思。
色衰愛弛!
一張日漸衰敗的容顏,怎麼守護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
帝後之間生出裂痕。
而我便要在這條裂痕中,努力扎根。
夜裡,我躺在龍床上,捧著心口蹙眉。
「陛下,快聽聽奴婢的心慌不慌。」
「這些天宮中戾氣太重,奴婢夜裡常常睡不好。」
陛下替我揉著胸口,眼中滿是心疼和溫柔。
看得出來,他愛極了我如今嬌豔的容貌。
「那便將慎刑司裡的宮人都送到宮外看押,讓宮中少些戾氣。」
我柔柔地伏在他肩頭。
「陛下待奴婢真好。」
皇帝嗅著我身上香氣,一時情動,聲線低沉撩人:
「你叫什麼名字。」
「鳶尾。」
有毒的鳶尾。
再次遇到皇後是在御花園,她剛出了月子。
不同於普通婦人生產後常見的豐腴,皇後即使被精心照料,仍顯得身材瘦削,面色枯黃。
與我氣血充盈的模樣截然相反。
見我朝她行禮,皇後好半天才認出來,眼中滿是錯愕和怒火,隨即撲上來要親自打我。
「狐媚賤人,你為何不在慎刑司?」
「還趁本宮喪子,身子未愈,出來勾引皇帝!」
皇後如今身子虛,走兩步便要人扶,打人的動作稱不上靈巧。
可我還是生生接下她的巴掌。
餘光中有人靠近。
我趁勢往前一撲,摔到在地,白皙的玉手在地面磨出幾道血印。
幾個月前,皇後尚能對我隨意打S。
可今時不同往日了。
「嘶!」
有人呼痛,不是我,而是路過的皇帝。
他疾步上前,眼中滿是在意。
如今,我與陛下夜夜溫存,是他心尖上的寵姬。
皇後呆立在旁半天,卻不見皇帝的目光在她身上有片刻停留,哪怕半刻。
「陛下,瑤兒在這裡。」
「瑤兒剛為陛下生產完,陛下就要棄我不顧了嗎?」
「我才是你的皇後,後宮中唯一的嫔妃啊!」
皇後被太監扶起,哀怨訴說。
我則是被皇帝牽手拉起,圈在懷中。
若是在以前,皇後眉心一蹙,皇帝便會趕來哄人。
可現在,能讓他偏心的,是我。
9
妾心似落花,君心如流水。
更何況,皇帝對皇後的愛,本就經不起考量。
當初,容貌出挑的鄭瑤,以預言中的凰女之身出現,於公於私都讓陛下心動無比。
預言說,凰女生子,盛世降臨。
所謂盛世,是帝王的盛世。
與其說凰女生子是鄭瑤的尊榮,不如說是皇帝為自己表功的契機。
皇帝向來好大喜功,自詡明君。
於是,皇帝風光迎娶凰女為後。
又為她空置後宮,在天下人面前,演繹一段佳話。
畢竟等待一個女人生下孩子,可比做一個真正的明君簡單太多。
隻等凰女生下龍子,陛下便要祭典封禪,比肩三皇五帝。
可誰能想到,他已經鋪墊這麼多,忍耐這麼久,偏偏關鍵時刻,皇後生下膿水,狠狠打了他的臉。
太廟祭天之後,民間對預言一事頗有爭議。
甚至有人妄議:
凰女未能誕下皇子,預言成空,隻因陛下無能。
這是示警,是天罰。
流言在市井迅速傳播,甚至有百姓開始質疑朝廷,質疑龍椅上沽名釣譽的皇帝。
當初,美貌的凰女讓陛下動心,亦是他的助力。
如今,姿色不再的鄭瑤令他生厭。
而她凰女的身份,反倒成了他的短處。
思及此處,皇帝厭煩地掃過皇後的臉。
既然凰女生不下孩子,便讓她成為替罪羊,給世人一個交待。
「皇後鄭氏,言行無狀,無慈無德,致使上天遷怒,未能賜孕皇子。」
「即刻廢後為妃,禁足坤寧宮,靜思己過。」
皇帝是在昭告世人,預言未能成真,隻因這位凰女失德,與自己無關。
而他,還是明察秋毫的君主。
凰女黃黑的臉上淚流如注。
「陛下,為何要這樣對臣妾?臣妾何錯之有?」
她不明白,從前打S那麼多宮人,皇帝都隻當沒看見。
今日不過推了我,為何就要被廢後為妃。
她不懂,君恩如水,男人薄情。
她不懂,皇帝她對她的情誼,一開始就帶著功利。
凰女之身,從前是凌虐旁人的倚仗,如今已成為拴住脖頸的狗繩。
她還想再質問,皇帝狠狠甩掉攥在袍角的手,摟著我揚長而去。
10
不久後,我成了麗嫔。
豔若桃李,天生麗質的麗嫔。
皇帝甚至時常感嘆:如此美人宮中十餘年,朕為何沒有早早發現。
是的,我生得越來越美,幾乎與從前那個隻會制香的鳶尾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