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像是被人下了藥。
我心下一沉,詢問道:「可知是誰?」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回了句:「外頭的人說有人撞上了馬車,小的便離開了片刻,回來時……回來時正好撞到了趙姑娘。」
趙琦?
情急之下,我讓碧桃臨時去馬車上拿了一把不算多見的扇子。
碧桃皺著眉頭,有些擔心:「可是姑娘,這生辰禮國公夫人未必會喜歡?」
我無奈道:「總比空手賀壽好。」
到底還是高看了這穿越女……
「崔姑娘。」
我回過身,看見裴疏站在不遠處,海棠花落滿肩膀,一身風塵僕僕。
「六皇子。」
我微一斂衽,壓下心頭的驚訝。
祖父與我說過今日會有許多皇子前來。
可裴疏常年鎮守邊關,三年來從未回京,今日居然也來了。
隻見他小心翼翼地從袖中取出了一幅畫卷,遞給我:「這是我機緣巧合之下得到的一幅畫,不如先給崔姑娘應急?」
我微微起眉,打開了手裡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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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兵圖?
西北孤煙,金戈鐵馬,栩栩如生。
如此落筆有神,精妙絕倫的畫作,定是舉世難尋。
他卻說的如此雲淡風輕。
「這……這太貴重了,我不能——」
「再貴重也不過是一幅畫,姑娘如今步履維艱,這幅畫能幫姑娘擋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我一時失語,怔怔地看著他。
塞外的風沙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跡。
被他故意掩去的血痕,還有根本遮不住的傷疤。
或許這太子之位,裴疏坐也未嘗不可。
7.
宴席過半,國公夫人捧著那幅洗兵圖愛不釋手。
她握著我的手,當場放話:「阿淺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日後無論誰娶了她,都有我國公府替她撐著。」
裴晏臉色微變,他並非蠢笨之人,自是聽出了國公夫人話裡的意思。
他不一定是太子,可我卻未必不是太子妃。
我款款一拜,謝過夫人的偏愛。
席尾,一束忿恨的目光死死盯著我,像是要將我碎屍萬段。
我故作溫順地垂下眸,像是未曾察覺一般。
宴散離席,我緩緩跟在眾人身後,卻在拐角處被人攔下了腳步。
「等一下崔姑娘!」
我停下腳步,從容不迫地看著來人,微微頷首:「趙姑娘。」
她嫌棄地擺了擺手,帕子差點揮到我的臉上:「哎呀我最不喜歡你們這副講規矩的樣子,死氣沉沉的。」
「那趙姑娘自便。」
我無意與她深交,自然不必多停留。
趙琦再次擋在我的身前,哂笑道:「崔姑娘不愧是長在內宅中的女子,做事做人滴水不漏,我怕是再活個十年手段也不及崔姑娘。」
我突然想起了那匹倒地不起的赤兔馬,淺淺一笑:「趙姑娘在國公夫人眼皮底下都敢耍心機,我也是自愧不如。」
世家大族最忌口舌之爭。
但這不並不意味著,我會任由人膈應我。
她突然湊近我,巧笑道:「剛剛那群人說的江先生,聽說是崔姑娘的啟蒙先生?」
我攏了攏衣袖,不以為然:「江先生啊,她不過是陪我念過幾本書罷了,啟蒙倒算不上。」
她的臉色微微有些異樣,隨即又掛上了嘲諷:「也是,就你們這些內宅女子,又怎麼會懂得這些詩有多好。」
「崔姑娘到底想說什麼?」
我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臉上已有些不悅。
「那江先生為何會死?」
我淺淺一笑,微皺起眉頭似在回憶:「她日日將一些大逆不道的話掛在嘴邊,被五馬分屍了。」
「大逆不道?」
我嘆了口氣,有些惋惜:「聖上乃真龍天子,謀全局萬世,什麼自由平等,什麼公平正義,江先生質疑皇權便等同於造反,趙姑娘你說該死不該死?」
話音剛落,趙琦的嗤笑聲驟然響起:「人人都說你崔清淺是上京第一才女,沒想到也就是個裹了小腦的,你當真是一句都沒聽進去?」
我笑了笑,抬眼看她:「趙姑娘不用處處想著給我挖坑了,我對江先生,避如蛇蠍。」
她嫌棄地笑出了聲,連裝都懶得裝了:「真是對牛彈琴,難怪裴晏不喜歡你。」
我稍稍往後退了一步,面色如常:「趙姑娘如此說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和太子的婚事早就已經不作數了。
「可我與太子本是聖上賜婚,難道趙姑娘想替太子抗旨麼?」
趙琦搖了搖頭,嘖了一聲:「你們這些女子啊,就一個破婚約還要守的死死的,卻不知道有句話叫不被愛的才是小三。」
小三?
她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我差點忘了,你都不知道小三是什麼。」
我抬眸,眉眼含笑:「江先生早就寫在書裡了,不就是趙姑娘這樣的麼?」
……
「你——」
不待她說話,我便帶著碧桃先走一步了。
夜幕四合,馬車裡一片寂靜。
碧桃時不時抬眸看我,眼裡的情緒有些復雜:「姑娘當真覺得江先生該死麼?」
該死?
怎麼會呢?
她可是我見過,頂好的先生。
9.
江先生來的那一年,我正好七歲。
彼時她已經憑借這兩本詩集名揚清河,卻不知為何要進崔府為我授課。
她笑說崔府門第高,既能給她體面,又能給她銀錢。
但我總覺得,江先生,她想要的並非是這些。
後來有一日,我隨江先生上街買紙墨,卻聽聞林府最為溫婉賢淑的大姑娘昨晚吊死在了自己房中。
原來是花燈節那晚,她與僕人走散,昏在路邊被人救去,徹夜未歸。
林大人怕她拖累了家中其他姑娘的名聲,逼她自行了斷,謊稱她去庵子常伴青燈。
晚風徐徐,吹落一地殘花。
我站在院中,一臉沉重。
那日以後,江先生開始與我提起一些違背世俗綱常的論辯。
她總是同我說,女子亦是錚錚勁草。
務必要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萬次毫不猶豫的救自己於這世間水火。
我有些不敢相信,握著毛筆的手微微顫抖,小心翼翼道:「先生所言,阿淺定會銘記於心。」
見我並無抵觸之意,她愈發「變本加厲」。
祖父在時,她與我說女德女訓,祖父不在時她就從懷裡掏出小冊子。
她和我講言論自由,講生而平等,講無產階級,講共產主義……
黑色的字,越看越紅。
那時我就知道,她和我一樣。
都是穿越而來。
但我們並非來自一個時代。
她來自新中國。
江先生和我說著北京天安門前,新中國成立的第一聲振聾發聩的宣告。
西安古城牆下,每一塊磚瓦中藏著的低語。
煙雨江南,蘇杭千年間,溫柔如舊。
吞吐萬匯的港口,上海每一束光背後都是一個動人的故事。
時代經過東方之珠,一個個夢想落地生根,開花結果。
......
她來的地方山河無恙,煙火尋常。
還有餘力去幫助戰亂的國家。
一滴水落在了紙上。
我猜,應該是眼睛下雨了。
因為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盛世模樣。
我來自民國二十六年。
也就是 1937 年的金陵城。
血流成河,伏屍百萬。
我發出了最後一份電報,和其他同志倒在敵人的刺刀下。
穿來之時,響在我耳邊秦淮河畔的小曲變成了孩子們絕望、悽厲的哭喊。
好在,我們終將迎來了盛世。
書房裡燭火搖曳,一切好似浮光掠影,放映著歷史的沉重和孤寂。
她與我相識而立。
我身後的過去山河破碎,她身後的未來繁華有聲。
沒過多久,她帶我去了清河郡外的一處院子,隱於山林間。
江先生沒有騙我。
這看似普通的別院竟然是傳課授業的學堂。
所以她需要銀子,需要一個最堅實有力的靠山。
讓其他人不敢隨意欺負到她的頭上。
哪怕是狐假虎威都好。
而學堂裡的那些學生都是些無家可歸的乞兒棄兒。
女孩居多。
江先生說,無論朝代如何更迭,女性流落街頭的那一刻開始,她的身體就不在屬於自己了。
所以非救不可。
她看著我,目光沉沉:「我們的穿越並非偶然,若是我們真的參與到歷史之中,也許我們就是那個節點,就是那簇星火。
「你從黑暗中來,比我更渴望光亮,而我曾見過的那道光,便不能忍受這黑暗。」
……
銅鳥一覺醒來,時光倒流千百年。
太陽還是那個太陽。
追光的人依舊可以追光。
10.
從那時起,我還是那個清河崔氏最衿貴的世家小姐。
人前日日跟著江先生談詩論道。
六藝八雅,雖不說樣樣都能拔得頭籌,卻也皆不在話下。
人後卻將自己發揮自己報社記者的本職工作,將所學所知都編寫成小冊子,讓江先生帶去別院。
崔府規矩紛繁復雜,我一月有一次出門的機會就已經是祖父網開一面了。
我翻看著學生手裡的冊子,一模一樣的內容卻不是我的字跡。
江先生笑笑,眼裡有幾分無奈:「這是以防有一日東窗事發,我們總不能被一網打盡吧。」
我的字是祖父親手所教,一眼就能辨出。
是啊,我差點忘了。
這些行徑一旦被官府發現,那便是殺頭的大罪。
我們相互提醒著,要更加小心謹慎。
無論是江先生出門去別院,還是我手裡鋪子為學堂提供資金的走賬,都生怕被人發現端倪。
祖父抽考我琴藝那日,碧桃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說江先生被抓了。
我手一抖,弦斷。
見我怔愣在原地,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祖父氣定神闲,連眉眼都如往常那般疏朗:「阿淺,你不當把喜怒都寫在臉上的。」
我下意識抬頭看著上座之人,祖父端著茶,言語間沒有半分意外:「七日之後江萊便會被處以極刑,你可再見她一面。」
言下之意,見一面已是法外開恩。
若是我想開口求情,大可不必。
隆冬時節,護城河冰封三尺。
獄中又冷又暗,江先生被凍得唇都紫了。
見我來了,她拖著斷腿爬到我門邊,結滿血痂的雙手死死握著我:「阿淺,記住我的話,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份,不要把那些與這個時代相悖的言論宣之於口。
「如果可以,你要爬到高處,才有可能光明正大的做這些事情。」
我盡力忍著哭聲,緊緊抓著她的手:「是誰?是誰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