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由此確認,榮欣也重生了。
是真的,她也回來了。
9
兩邊兒席上的客人都吃了一圈茶,母親才臉色灰敗地回來了。
她同眾人寒暄完,將我拉過去。
「你回房換一套欣兒的衣裳,然後戴上面紗去流月亭見懷王。」她攥著我的手,目中堅毅,「婷兒,你知道怎麼做,別讓娘失望。」
我垂著頭,一直看她握著我的手。
母親,您是想為她遮掩這一日,還是預備著往後露出風聲去,要我去做那個壞了名聲的人呢?
「知道了母親。」
我柔聲應下來,便行禮轉身,不曾回頭。
換好了母親身邊的嬤嬤準備好的衣裳首飾,又重新上了個妝,眉眼處果然同榮欣有幾分相似。
到流月亭的時候嬤嬤在我耳側低聲道:
「二小姐被蜜蜂蜇了臉,莫忘記了,小心飲食。」
可撥開簾子,嬤嬤下巴都要驚掉了。
裡頭坐著的,不是懷王,是江疇。
他攏手咳了咳,頗不好意思一般,比了個請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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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翹起唇角,抬步走了過去。
江疇不說話,一勁兒顧著添茶。
我更不知說什麼,耳垂隱隱發熱。
「榮大姑娘,那位老嬤嬤已走了。」
我端著熱茶的手一滯,「少將軍何出此言。」
有乍春的風吹過,攜著一絲綠植的苦澀。
我聽他淡淡地說:「江某自然能分辨出來的。」
我:「那懷王殿下……」
江疇趕緊擺手:「不不不,是江某唐突,自作主張同殿下討了個情兒。」
「嗯……」我垂下眼,看著手背上兩條交錯的青筋,「家妹病了,怕是將軍今日要失望了。」
江疇:「哎呀,我是想來見你的!」
他說完這句,便有些懊惱地撓了撓頭,仿佛毛頭小子被剝落了沉穩的面具,著實有些可愛。
「我娘去得早,家裡長輩不大待見我,故而沒人給我張羅。」
他臉色有些窘迫,一口將面前的茶水都喝了,隻剩個空杯子,然後拽著袍子擦了個幹淨。
又從懷中寶貝一般掏出了個荷包來,往茶杯中倒。
倒出來一捧黃沙。
江疇抬起頭,嚴肅地將茶杯推過來。
「我記得榮大姑娘幼時很想見一見大漠的景色,這次隨父親出徵,我帶回了一捧沙。」說著他又有些懊惱,「本來還帶了個畫師過去,第一日就被嚇破了膽,啥都沒畫出來。」
我久久地呆住了,我已記不清他說的幼時是什麼時候。
大概是哪回宴席沒人搭理我,便同他碰到一塊說了會兒話。
我接過那一杯沙子,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拂過那金黃的沙粒。
十指連心,心頭也跟著悸動。
仿佛重生以來,所有的不安與憤怒都在這一時被撫平。
原來,上一世,如果我沒有去制止榮欣,我會收到一捧來自邊關的沙。
「多謝……多謝少將軍。」
不知為何喉頭有些哽咽,我匆匆施禮,便捧著沙子走了。
甚至都忘了問,他怎麼知道我會代替榮欣到這裡來。
10
春日宴結束得倉促,懷王不知為什麼,坐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告辭了。
連帶著幾家的小公子也都走了。
她看見我回來,揚手一巴掌就打在我臉上。
江疇給我的那一盞沙都被打翻了,撒在地上規則有序鋪好的方磚上,還有一些留在碎瓷片子上,叫風一吹也散了。
「欣兒說是你給她喝了迷藥!」
我捂住臉從沙子上移開眼,錯愕地看著母親:
「母親說什麼藥?欣兒喝了什麼?」
她冷靜的臉上沒有絲毫動容,「若查出你害自己的親生妹妹,我便當自己沒有這個女兒!」
母親說完,一個眼神也沒給我,扭頭便走了。
她懷疑宴上有人知道了什麼,咬碎牙,將西院的僕從都打了一遍,問是不是有人走漏風聲。
可她一無所獲。
隻能死死地守住榮欣的院子,不許進也不許出。
「那個姓張的秀才呢?」
打聽消息的小廝低頭接過契書和銀票搖了搖頭:
「夫人給帶走了,隻有她的親信知道人在何處,小的並未打探到。」
我點點頭,和他說出去再幫我辦一件事。
我記得,張宇有個頗為無賴的親娘,還有一個稍有姿色的妹妹。
自從母親找了幾位大師和父親說他命裡無子之後,父親好久都沒納妾了呢。
11
榮欣終於被母親放出了院子。
她前腳從母親房中出來,後腳便來找了我。
「姐姐。」
她如從前一般黏膩親熱地喚我,舉止形態卻像換了個人一般。
一動一靜都有股不可一世的高貴姿態。
榮欣瞥了我一眼,然後坐在我對面兒。
「我記得姐姐新打了一支梨花的簪子,欣兒這幾日難受,姐姐取來給欣兒戴兩日吧!」
那隻梨花簪子是前世春日宴後做的,府中打了春日的十二支花釵送到各府上,我得了梨花簪。
而這一世,母親被榮欣這事兒煩得心神不寧,哪裡會有這樣的心思。
我冷著臉,將她遞過來的手推遠一些。
「什麼簪子,你同母親說我給你喂藥了?」
榮欣眼珠子一轉,即刻便說:
「母親打死我就好了,她打死我全家人都開心了!我隻是驚慌胡說了幾句話,姐姐也來為難我嗎?你不知道你走後我受了多大的委屈!」
「說起來,我還沒怪姐姐將我打暈了。」
委屈?那不是你費盡心機想要的情愛嗎?
我:「你當時那個樣子,我以為中邪了呢,嚇得出門去找母親了。」
榮欣說不過我,氣呼呼地摔了茶盞,然後死死盯住我的眼睛:
「姐姐,你不會恨我吧?」
她在試探,試探我變化這麼大的原因是不是也和她一樣,重生了。
我並不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榮欣突然大叫起來:「你也,你也回來了!」
不巧的是,她還沒說完,外頭丫頭的稟告就將她打斷了:
「不好了二小姐,張家帶著好多人在大門口鬧起來了!」
榮欣的表情猛地凝固,她面如土色,極其別扭地嚷:
「叫我做什麼,你去看看!」
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喘過幾息。
「姐姐,我覺得你從前說得都對,是我辜負了姐姐的心。張宇不是一個好歸宿,懷王殿下才是真正的良配,姐姐能不能幫幫我?」
我站起來,緩慢地走了幾步,將房門推開。
「榮欣,我幫過你。」
12
張宇的娘帶著十幾個族親圍住了榮府大門。
她倒在地上撒潑打滾,連哭帶罵:
「我兒就是上了你家的門!你們家二小姐請過去的,那是我兒媳婦!我兒媳婦!」
「天老爺啊,官家殺人啦,將我兒騙進門殺人啦!」
張家的親戚也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一裡地開外還有報信兒的,若有官差過來,他們撒腿就跑,官差走了再回來。
一時間,熱鬧極了。
父親一路帶風地回家,氣得兩眼一翻幾乎要厥過去。
「你們母女倆做的什麼狗屎爛事!」
眼看著瞞不住,榮欣跪在下頭哭得淚人一般。
「女兒也是被迫的,女兒什麼都不知道,爹爹救救我吧!」
母親也一臉愁容:
「咱們自家的閨女,不能叫外面那群粗鄙的東西欺負了吧!」
父親拍著桌子,連說了三個好字:
「那你說,怎麼辦?你說!」
「爹爹,左右那日姐姐替我去見了人,不然就將姐姐許配給那書生吧!我以後一定乖乖聽話,再不說要退婚的事兒。」
父親面色陰沉地盯著她,又轉頭看了一眼我:
「婷兒怎麼說。」
我在心裡冷哼一聲,「現下最重要的,是張宇如何處置。都說是看著他進的咱家後門,若沒有交代,眾目睽睽之下怕於家風有礙。」
母親瞪了我一眼,急急地說:
「要我看,這烏糟東西,打死了事,他還能拿我榮家如何?」
「外頭已然滿城風雨了,人言可畏啊!」父親長嘆一口氣,抬手指著榮欣,「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王府不派人殺了你便算是福氣,還想著結親呢?你就嫁給那書生算了!」
榮欣猛地站起來:「不行,我是王妃,我要做王妃,爹你不知道那個張宇做什麼都不成,他後來還回來找我,同乞丐一般,我不能嫁給這樣的人。」
「我該是王妃才對!」
榮欣的一番吵鬧,被當作是犯了癔症關回了院子。
外頭那家子,已拿出了榮欣的親筆信。
揚言若今日見不到她兒子出門,就一封一封地念出來。
父親隻得去柴房親自見了張宇,不知許諾了什麼,兩人和和氣氣地走出來。
父親還給張宇備了一份新衣裳,遠遠看上去,確實長了一張好臉。
而母親派出去查那服藥的也回來了。
她發了好大一頓脾氣,打死了榮欣身邊的兩個丫頭。
13
張宇的事兒暫時被壓了下來,但是風言風語已傳了滿城,榮家的兩個女兒再不能有好親事了。
重活一次,我本就對男女之事十分懼怕,大不了報仇以後剃了頭發去做姑子。憑家裡給安排什麼巴結權貴的親事,總不能去寺廟裡下聘就是了。
晚飯的時候父親將我叫了過去。
他從案上拿起一卷畫兒遞過來,我疑惑地展開,是一幅秋日桂香圖,邊兒上還有一小束幹癟的桂花兒枝子,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老將軍上個月帶兒子去巡了一趟桂林郡,他同我說這是江疇給你的。」
父親神色有了些微的放松,「那父子倆是出了名的犟種,認準了什麼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婷兒做得好,如今這個時下能頂著如此名聲同咱家結親的也就隻有江家了。」
兩世來,這是父親第一次將我叫到書房。
也是他第一次誇我。
竟然因為一幅畫。
也是因為如此,他即刻便放棄榮欣,做起了我的好父親。
我拿著那幅畫兒,不知為何卻想到了上次撒在地上的沙子。
江疇本可以不送,也可以偷偷給我,但是他通過老將軍送到我爹這裡,是保我的意思嗎?
這樣想,手心的東西開始發燙,幾乎叫我握不住了。
父親語重心長地說:「婷兒,榮家要靠你了。為父預備著招那個張宇給欣兒做贅婿,讀書人品都不重要,得給咱們榮家留個後。」
「往後你嫁了好人家,永遠要記住,榮家才是你的根。」
我低下頭,認認真真地卷那幅桂花圖。
「是,婷兒謹遵父親教誨。」
這時他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你母親偏愛,從前委屈你了,從今日起,你榮家嫡長女的排場誰也越不過去。」
父親冬日想吃魚,我看過臥冰求鯉那一卷,搓熱了手去融冰,為此大病一場,父親說我蠢笨如豬,絲毫比不得榮欣。
我知父親喜歡聰明的,便日日背書寫詩,策論也寫得,甚至在閨中還得了個女公子的名聲。父親看著我的臉說:「寡淡了些,若是像欣兒般豔麗就好了,女子家無須讀那麼多書。你多教教欣兒,她太貪玩了。」
於是我開始用心地教習榮欣,一字一句,甚至我寫好了叫她屆時默出來就行。
為了討他的一兩句誇獎,我做過許多的蠢事。
可如今,因為江家的一句話,我得到了終其一生都沒有的東西。
何其諷刺。
14
隔日,父親親自到懷王府退了婚,將錯處都攬在自己身上,倒也得了文臣兩句有擔當的贊揚。
榮欣鬧著要上吊,一眼看不到就要撞牆、要割腕,反正口口聲聲都說不想活了。
母親愁得整日以淚洗面,但很快就將榮欣這事兒放下了。
因為父親迎了一位小妾進門兒。
那小妾叫張嬌奴,長得明豔活潑,比榮欣還要小半歲。
母親再沒了往日的運籌帷幄,同父親在書房中大吵了一架。
家丁聽父親吼出了一句話:「你將個好好的姑娘教養成這個樣子,我若不拼著老命生個兒子,你要我榮家如何是好啊!」
媒婆兒給父親介紹張嬌奴的第一句就是:「兒女宮極好,是個多子多福的好命格。」
任父親心如止水,又怎麼能躲得過這一句呢?
我去看榮欣的時候,父親已經同江家定下了婚事,來年開春兒便是婚期。
兩輩子加在一起,我頭一次見到榮欣這樣憔悴,她呆坐在鏡子前不知嘴裡絮叨著什麼。
我都走近了,她才發現屋裡來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