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現在一定很得意,很快活吧。」
我坐在個繡墩兒上,慢慢理平前襟上的細褶。
「欣兒馬上就要嫁得如意郎君了,不但有情愛可依,還有自由可追,不用受那麼多禮教束縛。快活的,該是你啊,為什麼欣兒不開心呢?」
為什麼呢?上輩子她知道張宇全家都被我送出城以後,氣得扯著我的頭發叫罵,她說我心思惡毒、說我看不得她幸福,她說看到我就覺得惡心,我毀了她的人生。
那麼現在的一切,不都是她想要的嗎?
甚至張宇還是入贅,她可以和從前一樣任性驕縱地過日子,不是很好?
「張宇那樣低賤的人,怎麼配娶我,我是要做王妃的人!我要做王妃!」她一邊說一邊掉下眼淚來,「姐姐你對我最好了,你幫幫我吧。」
我不為所動,靜靜地看她:「父親已去王府上退婚了,榮欣,你這輩子就隻能是張宇的妻子。」
「不會的。」榮欣信誓旦旦地看著我,「榮婷,你看著吧,我不是你,我不會束手就擒。向來我想要的,沒什麼得不到。」
我站起來,看著她憔悴的樣子。
「那很好,我就是要保證,你想要的,沒有一樣可以得到。」
「江家來提親了,明年的婚事。我嫁了,你才能嫁,父親說嫡幼有序。」
15
榮欣果然又振作起來,衣裳香粉如流水一般進了府上。
可她悄悄溜出門的第二日就被張嬌奴給發現了,兩人自然是認識的。
一個難以置信張嬌奴竟成了父親的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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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說榮欣不守婦道,隔年就成婚了,現下還喬裝打扮著往外跑。
兩個人不顧阻攔打成了一團。
母親有幾個月都沒睡好覺了,這一時看到,直接閉過氣去,栽了個倒仰。
張嬌奴不甘示弱,也暈了過去。
父親回來的時候她提前等在門口,嚶嚶地撲到父親懷裡。
「大人,奴兒好怕,奴兒的孩子險些要沒了。」
母親還沒醒來,父親就抬腿帶著張嬌奴走了,順帶叫人將榮欣的院子圍得和鐵桶一般。
下了死令,若榮欣跑出去,一院子的人就都賣了。
這一日,我還是獨自一人站在遠處,看著他們一大家子吵鬧。
直到站到腳麻,我才慢慢地往回走,受虐一般感受著腳底附骨之疽般的刺痛。
兩家過庚帖的時候,江疇曾來過一次。
他這次牽來一頭田犬,黃色的,毛發很好。
我很小的時候,想過要養一隻狗,隻屬於我一人的狗,替我咬死所有人。
如今見到了,我卻有些懼怕,連連後退。
江疇見狀,懊惱地撓了撓頭:
「對不住,我不知你會害怕。」
我搖了搖頭,甩落了兩滴淚。
他更慌了:「對不住對不住,我這就走。」他往前邁了兩步,又回來。牽著小黃狗,很是局促。
「若你不願嫁我,我可以想想辦法。」
「啊?想什麼辦法?」我破涕為笑,「少將軍不願娶我嗎?」
若是他的話,應該比上山當姑子要好一些吧。
「願意,自然願意。」
江疇顯然松下一口氣,神色也自如許多,終於有些上陣殺敵英武將軍的樣子。
我走過去,從他手中接過牽狗的繩子。
狗兒歡快地在我腿邊兒轉圈圈,伸著舌頭,滿眼都是亮晶晶的。
「大黃是跟著軍營的狗,經過訓練,十分通人性,拴在門口能替你護院。」
他伸出手,又遞來一個哨子:「我還給你留了兩個護院。」
我接過來,點了點頭:「多謝。」
江疇仿佛是上天憐憫我特意變出來的一個人,這樣妥帖,這樣好。
好得我覺著自己受之有愧。
「你要出徵嗎?」
光透雲暮,靜靜地傾在少年面上一縷,映得他瀟灑無雙。
「啊,去北邊兒,可惜不能給你帶一捧雪回來。」
我彎起眼睛:「你送我的,都很特別,我喜歡。」
喜歡那些我到不了的地方,喜歡那些史書、地方志裡的東西,那樣遼闊恣意的人生。
我聽見他緩緩地說:「往後我帶你去。」
16
江疇出徵那日,我沒有去送。
母親叫住了我。
她還在病中,面容十分憔悴,仿佛再不是那個無所不能的榮家主母。
「婷兒,你同江家的婚事定了,母親很高興。」她嘆了口氣又咳嗽起來,「如今我們家和將軍府結親,算是高攀,你過去切記伺候好江疇。待你站穩腳跟,要扶持你妹妹一家,說到底,你們是同胞血親,總要裡外幫扶。」
「決計不能叫那個小賤人壓過我欣兒一頭。」
真真是一位好母親,如今還在為自己心尖兒上的閨女鋪路。
「我不知你們怎麼生了嫌隙,你是姐姐,要有做姐姐的樣子,去哄哄欣兒,這孩子吃軟不吃硬,脾氣犟得很!」
我抽出被她攥在掌心的手:
「母親,我是什麼脾氣?」
母親有些不悅,她皺著眉疑惑地看我:
「你能是什麼脾氣,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話來。可是娘知道,你心最軟。欣兒是天之嬌女,從小什麼都要拔尖兒,你也向來都讓著她……」
「母親。」我打斷她的話,「如果有一日,榮欣會害死我,將我殺了,你還要我讓著她嗎?」
母親沒有說話,她眼神凌厲地盯著我:
「婷兒,若沒有母家撐著,你以為你嫁到將軍府的日子會好過嗎?」
我站起來,扶著桌案便走了,後頭是母親氣急敗壞的咒罵。
大抵是在罵我不孝、罵我違逆。
可是母親,我已經不期待您愛我了,那您還有什麼可以牽制我的呢?
17
一年如駒過隙,張嬌奴趕在年底生了個兒子。
父親樂得擺了宴席,早沒了從前的排場,但他還是十分高興,看著都年輕了許多。
而母親,要去母留子了。
我將這事情告訴張嬌奴的時候,她淡定地扶了扶頭上的抹額。
「你們這些權貴人家都是黑心腸,大姑娘,當初派人指點我去紫秋院的也是你吧。」
我不置可否,隻是笑著:
「養好身子,我母親和妹妹不會放過你的。」
她翻了個白眼兒:
「她們若能鬥得過我,我還能生個兒子出來?」
沒錯,母親當初,給所有侍妾都喝了絕子湯。不巧懷了的,也會由她安排的郎中診治,若是男胎,便使些手腕兒。
可惜母親最後也沒有生出兒子,怕父親懷疑,找了個遊方大師說他命中無子。
張嬌奴坐直了身子:
「大姑娘有什麼事兒便說吧,單跑來說這麼一嘴有些費腳程了。」
「若你哥哥入府,我榮家產業,會落在誰手上呢?」
我站起來,俯看張嬌奴:
「將軍府往後,隻能扶持一個,我見幼弟可愛,實在不願讓他因為虎狼環伺有什麼閃失。」
看到她的眼睛,我便知道張嬌奴聽明白了。
上輩子拿五百兩讓張宇離京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這個姑娘。
她生得好看,卻穿著最粗糙的料子,露出來的地方都是深淺不一的傷痕。甚至我在時,張宇也會責罵她一兩句。
後來張宇去尋母親商量這事兒,她就俏生生地看著我:
「大小姐,您願意買我嗎?我做活利索得很!若您不買,明日便有青樓的老鸨把我領走了。」
幹幹脆脆說完,她沒有流眼淚,也沒有下跪,隻是坦誠地看著我。
我心生不忍,解下腰間的小荷包給了她二十兩銀子:
「我不能買你,但是你拿著我的荷包去後街的芝麻鋪子,老板能幫你辦一張新的戶籍。」
她點了點頭,飛快地拿走荷包,鄭重地跪在地上給我磕了個頭。
至此,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出去,再不曾回頭。
張嬌奴看著我,輕輕地笑:
「大姑娘,有時候我真覺得,上輩子欠你的,如今到你家來做妾還債。」
我笑了,反正我爹也活不了幾年,早早鏟除這些人,到時候帶著孩子在榮府上養老,也算不錯。
18
張宇的入贅,改成了娶妻。
母親氣得要跟父親和離,這敢情好,張嬌奴在院子裡叫人唱了三天的《十八相送》。
我和江疇成婚那日下了一場雪,皑皑白絮把騎馬的江疇澆成了白頭翁,他後來笑說:「這叫共話往後白頭時。」
我問江疇為何要娶我,他目光灼灼:
「你要問我,我也說不出來為什麼。隻是我做過一場夢,夢裡因為我優柔寡斷,並沒有和你成婚。醒來的時候我仍記得,夢中的痛楚。」
「平常的時候令人察覺不到什麼情感,可失去、痛苦才讓我清晰地認知你有多重要。婷兒,小時候我見你一個人在河邊兒放鳶的時候,我便想往後都不讓你這樣孤單。」
哎,這人,你說他會吧,他給姑娘送沙子。
你說他不會,又能說得如此動人的話。
江家人口簡單,沒有婆母,也沒有什麼規矩。第二日早膳的時候,他大大咧咧地說:
「你們家老二,我知道她,是個十足壞種。夫人放心,等她嫁出去,我必去找她家不痛快。」
我咽的一勺粥險些要吐出來。
「你怎麼……」
他黑著臉:
「就是知道,媳婦兒的事我不知,那不是個棒槌!」
榮欣出嫁的那日,懷王府正好娶妻。
江疇說她買通了一大串兒人,要將兩家花轎給換了。
我愣了愣,「迎娶王妃的排場,豈是輕易更換的?」
「懷王妃是江南柳家的,人生地不熟,被你家老二鑽了空子。」
說完,他正了正發冠,笑與我眨眼:
「夫人放心,相公出了雙倍,保準兒讓她倆各歸其位!」
19
榮欣的計策落空,大鬧一場,被張宇抡圓了膀子給了一巴掌才老實下來。
我並沒有同江疇說,但這些日子張宇頂著榮家女婿的身份,已被勾得吃喝嫖賭樣樣都沾。
尤其是賭,三日去兩次,五日去四趟。
都是我設的局。
榮欣得母親寵愛,就算再多爛事也帶了豐厚的嫁妝。
張宇想法子將嫁妝鑰匙都騙了下來,更暢快地出去花天酒地。
榮欣不是沒有回去哭過,隻是母親這時候已病得下不來床,自身都難保了。
父親更是不管她。
沒有辦法,她來了將軍府。
她上門的那日, 我正在勸大黃吃飯。從前江疇養的時候,這狗兒極為聽話, 讓做什麼做什麼,在我手底下卻生了幾分嬌氣。
不喜歡的飯一律不吃,我氣得不行, 卻仍壓下火來同它好好說理。
榮欣看見的,就是這個畫面。
「姐姐真有闲情逸致,還跟這兒和畜生講理呢。」
說的是春日宴嗎?
「(我」「大黃不是人, 卻懂得感恩護主,十分通人性。可有些人,明明說的人話,卻忘恩負義, 陰險惡毒。我倒是願意將闲情逸致花在它身上。」
榮欣面色一陣紅一陣白。
「姐姐才嫁過來,想必孤單得很, 欣兒在府上小住一段兒,陪陪姐姐吧。」
大步從廊下傳來, 江疇站在遠處, 似笑非笑地看過來:
「那正好, 我將連襟也接過來,總不好讓你們小兩口分離。」
榮欣立刻站起來, 裝出一副柔弱的樣子:
「姐夫,張宇他不是個東西, 姐夫你給欣兒做主吧。」
她長得比我好,自小就總愛展示她的美貌,如今一樣,低著頭泫然欲泣, 好一個風流美人兒。
江疇皺眉,似見了什麼髒東西,忙躲到我身後。
「夫人,能不給面子嗎?」
我笑著點了點頭,他大喜:
「來人,扔出去!」
20
母親沒有熬過夏天, 她去的那日榮欣因為拿不出錢給張宇賭,被打得遍體鱗傷, 無法出門。
故而隻有我這個長女盡了孝。
張嬌奴還是一派明媚的樣子, 風風火火地張羅喪事。
抽空的時候她悄悄同我說:
「能不能借將軍兩個人,把我哥的腿打斷得了, 總來要錢,煩死了。」
我並不說話,卻覺得是個好主意。
等夏日過了,張疇要帶我北上去看沙海草原。
由頭都想好了, 隻說那邊兒有一座十分靈驗的佛寺, 我去齋戒給母親祈福。
他邀功一般看我:「這下誰不誇我夫人一聲孝感動天!」
21
榮欣死了,死在她做暗娼的第二年。
榮府小少爺過生辰,沒人將這晦氣事兒報上去,張家用一卷草席子卷起她的屍首扔到亂葬崗了。
我在草原上看著牛馬成群, 才覺得,上一世的榮欣,徹底圓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