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人,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比吃飯常見多了。
因為很多時候都沒飯吃。
小姐沉默了。
「……我早該想到的。」
她喃喃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赤地無餘,春燕歸,巢於林木……」
小姐的身形顫抖起來。
她轉過頭,眼中有水光潋滟:「所以,我們兩個根本不可能開始什麼新生活。」
「……」
「離開家,我們就會死。」
「……」
「回到家,我就要嫁人。」
我不敢看小姐的眼睛,盯著地面,低聲道:「活著,最重要。」
小姐的淚珠一顆顆落下來。
「是我錯了,是我想錯了。」
她又像是哭,又像是笑,隻是那笑比哭更難看,五官揪在一處:「他媽的,他媽的。」
小姐罵了一句很髒的髒話:「這狗比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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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戴上幂籬,大步流星地向回走去。
白紗被風吹動,看上去像是送葬的白幡,將小姐整個人裹在其中。
她突然用力掀開幂籬,惡狠狠看了一眼天地間。
小姐咬牙切齒:「好啊!」
「我認命了。」
可我覺得,她的神情,她的語氣,卻更像是在說。
「我不認命!」
7
對這次失敗的逃跑,小姐隻說,是意外走散。
夫人將信將疑,卻也沒有多問。
小姐的婚事意外地緊促,不到三個月便辦完了三茶六禮。
一頂沒有門的華美小轎,雕花墜纓,吹吹打打,將小姐送進了縣丞府邸。
劉家娶新婦,排場格外大,往來賓客如雲,席面如流水。
就連街頭討食的乞兒,說上幾句吉利話,也能進來蹭碗粥喝。
可這一切都和我們沒什麼關系。
小姐蓋著蓋頭,枯坐在臥房內,身形寂寥。
日頭西斜,月上柳梢,姑爺終於踏進院內。
他醉得厲害,東倒西歪,竟是被兩個小廝扶進來的。
姑爺醉眼朦朧,滿身難聞的酒氣,看到我,突然嘖了一聲。
「小丫頭,有幾分姿色,啊?」
我一愣。
我在裴家內宅長大,見過最多的就是小廝。
闲暇時,小廝們聚在一起,總愛談論女人,語氣輕佻。
姑爺是縣丞的愛子,身份貴重。又有功名在身,尋常人見了他也要稱一句秀才老爺。
可是為什麼,他的語氣,和那些大字不識的小廝們一模一樣?
姑爺進了門,喁語聲和小姐的話音混作一團,很快都低了下去。
衣袖的摩擦聲,便響起來了。
我守在外間,抬頭看著窗外迷蒙的月亮。
月暉如針,刺得我眼睛輕輕一眨,淚就落了下來。
不能哭,這樣好的大喜事,哭了晦氣。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揪住自己的雙頰,死命向上提。
不知過了多久,裡間的木門吱呀一聲。
小姐穿著中衣,臉色和衣服同樣蒼白,幽魂般飄到我身邊,輕輕坐下了。
她的聲音很低,很低。
「我嫁人了……我就這樣,嫁人了。」
肩頭驀然一重,小姐靠了過來。
她環著雙膝,視線飄飄悠悠,也看向窗外明月,神色空茫。
小姐伸出手,隔空描摹著窗牖。
她在空中畫了很多個井字。
「籠子。」
「這裡,好像個籠子。」
8
第二日晨昏定省時,主母摩挲著茶杯,氣定神闲地讓妾室們拜見小姐。
這時候,小姐才恍然——姑爺他,已經納了五房妾。
其中一個,肚子鼓起。
小姐微微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們。
她似乎是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阿裴,老三是我最小的兒子,嬌慣得荒唐了,你多擔待。」
主母笑道,「這孩子你也不必介懷,你是他的嫡母,生下來肯定要給你養的。」
妾室的身體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下,低眉順眼,沒有說話。
小姐嗓音幹澀:「……是。」
「不過。」主母話鋒一轉,將茶杯一放,聲音冷了下來,「你也實在不安分。」
「你出自商人家,商人嘛,禮數差些我也能理解。可你方才和老三一起進來請安時,竟先他一步跨進門來,這成什麼樣子?!」
「說出去,別人都要笑話!
「我們這樣的規矩人家,竟娶了個這樣沒有分寸的媳婦!」
主母端坐太師椅上,隔空一點小姐的額頭:「低頭。」
「面見高堂,不能這樣昂頭挺胸。」
「既然你在家沒學好禮數,我自然要好好教導你。」
小姐垂在身側的手攥成了拳頭。
她緩緩低下頭,面無表情。
這下,小姐與她身後的妾室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了。
低眉順眼,姿態恭謹。
主母彎起唇角,聲音愉悅。
「這才對。」
「阿裴,你是新婦,我不好責備。」
「你自行去門外站一個時辰吧。」
房門外,僕婢們人來人往。
小姐就那樣沉默地站著,規矩地站著,影子被太陽拉得很長。
這是莫大的羞辱。
可給出這份羞辱的人是婆母,便成了天經地義。
和我一起攙扶小姐的老媽媽勸解道。
「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哪個媳婦不受磋磨?三少夫人,熬吧熬吧,千年大道走成河,多年媳婦熬成婆……」
熬到自己也成了婆母,便可以對媳婦頤指氣使,肆意打罵。
世世代代,無窮無盡。
但……每個人都這樣,便是對的嗎?
小姐沒有應聲。
待到屋裡空無一人,才伸手捏了捏我的臉。
她竟然笑了。
「爛黃瓜的丈夫,瘋狂的婆婆……地獄難度啊。光昭,我好像要完蛋咯。」
小姐笑得開懷,語氣也是滿不在乎的嘲弄。
但她一雙澄澈的眼睛裡,水光潋滟。
我心下酸澀。
學著小姐平時的語調用詞,咬牙切齒,惡狠狠道:「這一家子傻狗!」
我說這樣大逆不道、該被打死的話,就是想博小姐一笑。
可是。
她怎麼哭了?
我怎麼也哭了?
9
主母說,小姐是個有稜角的人。
但稜角,正是為人婦最不應該有的東西。
主母侍弄著花枝,輕輕一剪,開得正濃烈的花朵便被整個截斷,落到桌上。她頭也未回,繼續道:「所以,我剪剪你的壞習氣,也是為了你好。」
小姐跪在地上,沉默不語。
死一樣的寂靜裡,主母驀然回頭,緊緊盯著小姐的表情。
「愉色婉容,是最要緊處!剛學過,這就忘了?!」
一旁的嬤嬤趕緊將《新婦譜》重復一遍。
婦人賢不賢,全在聲音高低,言語多寡。
聲低即是賢,高即不賢,言寡即是賢,多則不賢。
婆母責備,隻自認不是,罵也上前,打也上前,陪奉笑顏。
……
我聽得膽戰心驚。
原來一大家族的榮辱興衰,全都系於兒媳賢能與否上。
而評判一個女人賢與不賢,是要看她侍奉的跪姿夠不夠標準。
這和小姐教我的東西完全相悖。
小姐嘴角抽搐似的,終於揚起一個微笑。
她看著地面,聲音很輕:「是,兒媳記下了。」
我跪在小姐身後,偷偷覷了一眼天色。
天還未亮。
三刻前,便是寅正時,小姐還睡著,就有婆子強硬地來「請」小姐去夫人房中問安。
主母將小姐好一頓責備,說她懶惰貪睡、心不誠,叫小姐好好跪著聽訓。
好不容易捱到飯點,小姐卻是不能吃的。
她要站著,侍奉公婆進餐,布菜、擦拭餐盤,還要為主母主君試湯水的溫度。
小姐在裴家,何曾幹過這些?!
我看得心髒抽疼,自告奮勇要幫小姐服侍主母。
主母話都沒說,隻一個眼神,嬤嬤就粗暴地將我拉了出去,一頓責罵。
到了晚上,小姐還要侍奉婆母睡下,才能步履蹣跚地回房。
好在,姑爺對小姐還算上心。
歸寧路上,他還逗趣兒似的,殷勤地講了個笑話。
小姐連眼皮都沒掀。
馬車轆轆進了裴府,吉利話滾滾而來。
好不容易捱到獨處,裴夫人帶著促狹的笑意,隱秘而關切地問。
「姑爺他……待你如何?弄疼你沒有?」
「男人家總是粗魯些,做媳婦的更要柔順,才能長久。」
「你們新婚燕爾,抓把勁要個兒子,兒子才是女人立身之本……」
小姐終於有了反應。
她將手疊在一起,面無表情。
「我要和離。」
10
這一聲雖平靜,卻猶如萬壑驚雷,夫人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說什麼話!你瘋了不成!」
「我沒瘋。」小姐也站起身,直視著夫人,聲音都發顫。
「娘,你知不知道我在劉家過的什麼日子?」
我跪了下來,將小姐這兩天的遭遇和盤託出。
夫人聽著,眼眶漸漸紅了。
她拿出手帕勉力拭淚,聲音已經哽咽:「靜娘,我的女兒……」
「娘告訴你,每個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小姐帶著三分期待的臉色,陡然灰暗下去。
「我知道這話你不愛聽,可哪個做媳婦的不侍奉婆母?你娘我也是這樣過來的,你委屈些,熬著熬著,日子就舒坦了……沒有女人和離的……」
「為什麼沒有?怎麼可能沒有?我就不信天底下沒有一個女人和離!」
小姐聲音決絕,「我找人打聽過,咱們縣中就有一例!」
「既然別人可以,那我自然也可以!」
「混賬!」
夫人氣得渾身顫抖,重重打在小姐肩膀上。
「我們好不容易與劉家結親……你要毀了你哥哥的仕途嗎!」
話音落下,是死一樣的靜寂。
小姐張開嘴,但什麼聲音都沒能發出來。
她扼住喉嚨,好像一點氣也喘不上來了。
「原來……是這樣。」
小姐的哥哥,裴家的大公子,考取了秀才。
這可是家中第一號讀書讀出名堂來的人物,要走仕途的。
可裴家再有錢,也隻是商賈,無法給予大公子助力。
裴老爺拿金銀敲了許久,才敲出一個門道。
三年前到任的劉縣丞詩書之家,門第清貴,俸祿卻填不上家中虧空。
恰巧,他的小兒子風流荒唐,在青樓掛了許多賬不說,還把妾室的肚子搞大了,眼見就要弄出一個孩子來。
裴家需要仕途上的提攜,劉家需要一個帶來大筆金銀的兒媳。
一拍即合。
沒有人問過小姐的意見,沒有人將這些告知她。
婚姻大事,什麼都重要,惟有新嫁娘本人的意願最不重要。
夫人聲聲悽楚:「官員升遷最重家風,你哥哥他……斷不能有一個和離改嫁的妹妹!」
女子和離改嫁,是被寫進律例中的「有辱家風」。
小姐一旦和離,劉家如若翻臉,這些便會變成參大公子的把柄。
「靜娘,娘求求你了……」
小姐在夫人懇切的話聲裡一言不發。
她走了過來,握住我的手。
小姐的手冰得和死人一樣。
她跨過門檻,一點點向前走去。
晴空萬裡,惠風和暢。
陽光這樣好,卻又這樣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