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光昭 3524 2025-02-26 16:42:55

死人,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比吃飯常見多了。


因為很多時候都沒飯吃。


小姐沉默了。


「……我早該想到的。」


她喃喃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赤地無餘,春燕歸,巢於林木……」


小姐的身形顫抖起來。


她轉過頭,眼中有水光潋滟:「所以,我們兩個根本不可能開始什麼新生活。」


「……」


「離開家,我們就會死。」


「……」


「回到家,我就要嫁人。」


我不敢看小姐的眼睛,盯著地面,低聲道:「活著,最重要。」


小姐的淚珠一顆顆落下來。


「是我錯了,是我想錯了。」


她又像是哭,又像是笑,隻是那笑比哭更難看,五官揪在一處:「他媽的,他媽的。」


小姐罵了一句很髒的髒話:「這狗比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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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戴上幂籬,大步流星地向回走去。


白紗被風吹動,看上去像是送葬的白幡,將小姐整個人裹在其中。


她突然用力掀開幂籬,惡狠狠看了一眼天地間。


小姐咬牙切齒:「好啊!」


「我認命了。」


可我覺得,她的神情,她的語氣,卻更像是在說。


「我不認命!」


7


對這次失敗的逃跑,小姐隻說,是意外走散。


夫人將信將疑,卻也沒有多問。


小姐的婚事意外地緊促,不到三個月便辦完了三茶六禮。


一頂沒有門的華美小轎,雕花墜纓,吹吹打打,將小姐送進了縣丞府邸。


劉家娶新婦,排場格外大,往來賓客如雲,席面如流水。


就連街頭討食的乞兒,說上幾句吉利話,也能進來蹭碗粥喝。


可這一切都和我們沒什麼關系。


小姐蓋著蓋頭,枯坐在臥房內,身形寂寥。


日頭西斜,月上柳梢,姑爺終於踏進院內。


他醉得厲害,東倒西歪,竟是被兩個小廝扶進來的。


姑爺醉眼朦朧,滿身難聞的酒氣,看到我,突然嘖了一聲。


「小丫頭,有幾分姿色,啊?」


我一愣。


我在裴家內宅長大,見過最多的就是小廝。


闲暇時,小廝們聚在一起,總愛談論女人,語氣輕佻。


姑爺是縣丞的愛子,身份貴重。又有功名在身,尋常人見了他也要稱一句秀才老爺。


可是為什麼,他的語氣,和那些大字不識的小廝們一模一樣?


姑爺進了門,喁語聲和小姐的話音混作一團,很快都低了下去。


衣袖的摩擦聲,便響起來了。


我守在外間,抬頭看著窗外迷蒙的月亮。


月暉如針,刺得我眼睛輕輕一眨,淚就落了下來。


不能哭,這樣好的大喜事,哭了晦氣。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揪住自己的雙頰,死命向上提。


不知過了多久,裡間的木門吱呀一聲。


小姐穿著中衣,臉色和衣服同樣蒼白,幽魂般飄到我身邊,輕輕坐下了。


她的聲音很低,很低。


「我嫁人了……我就這樣,嫁人了。」


肩頭驀然一重,小姐靠了過來。


她環著雙膝,視線飄飄悠悠,也看向窗外明月,神色空茫。


小姐伸出手,隔空描摹著窗牖。


她在空中畫了很多個井字。


「籠子。」


「這裡,好像個籠子。」


8


第二日晨昏定省時,主母摩挲著茶杯,氣定神闲地讓妾室們拜見小姐。


這時候,小姐才恍然——姑爺他,已經納了五房妾。


其中一個,肚子鼓起。


小姐微微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們。


她似乎是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阿裴,老三是我最小的兒子,嬌慣得荒唐了,你多擔待。」


主母笑道,「這孩子你也不必介懷,你是他的嫡母,生下來肯定要給你養的。」


妾室的身體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下,低眉順眼,沒有說話。


小姐嗓音幹澀:「……是。」


「不過。」主母話鋒一轉,將茶杯一放,聲音冷了下來,「你也實在不安分。」


「你出自商人家,商人嘛,禮數差些我也能理解。可你方才和老三一起進來請安時,竟先他一步跨進門來,這成什麼樣子?!」


「說出去,別人都要笑話!


「我們這樣的規矩人家,竟娶了個這樣沒有分寸的媳婦!」


主母端坐太師椅上,隔空一點小姐的額頭:「低頭。」


「面見高堂,不能這樣昂頭挺胸。」


「既然你在家沒學好禮數,我自然要好好教導你。」


小姐垂在身側的手攥成了拳頭。


她緩緩低下頭,面無表情。


這下,小姐與她身後的妾室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了。


低眉順眼,姿態恭謹。


主母彎起唇角,聲音愉悅。


「這才對。」


「阿裴,你是新婦,我不好責備。」


「你自行去門外站一個時辰吧。」


房門外,僕婢們人來人往。


小姐就那樣沉默地站著,規矩地站著,影子被太陽拉得很長。


這是莫大的羞辱。


可給出這份羞辱的人是婆母,便成了天經地義。


和我一起攙扶小姐的老媽媽勸解道。


「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哪個媳婦不受磋磨?三少夫人,熬吧熬吧,千年大道走成河,多年媳婦熬成婆……」


熬到自己也成了婆母,便可以對媳婦頤指氣使,肆意打罵。


世世代代,無窮無盡。


但……每個人都這樣,便是對的嗎?


小姐沒有應聲。


待到屋裡空無一人,才伸手捏了捏我的臉。


她竟然笑了。


「爛黃瓜的丈夫,瘋狂的婆婆……地獄難度啊。光昭,我好像要完蛋咯。」


小姐笑得開懷,語氣也是滿不在乎的嘲弄。


但她一雙澄澈的眼睛裡,水光潋滟。


我心下酸澀。


學著小姐平時的語調用詞,咬牙切齒,惡狠狠道:「這一家子傻狗!」


我說這樣大逆不道、該被打死的話,就是想博小姐一笑。


可是。


她怎麼哭了?


我怎麼也哭了?


9


主母說,小姐是個有稜角的人。


但稜角,正是為人婦最不應該有的東西。


主母侍弄著花枝,輕輕一剪,開得正濃烈的花朵便被整個截斷,落到桌上。她頭也未回,繼續道:「所以,我剪剪你的壞習氣,也是為了你好。」


小姐跪在地上,沉默不語。


死一樣的寂靜裡,主母驀然回頭,緊緊盯著小姐的表情。


「愉色婉容,是最要緊處!剛學過,這就忘了?!」


一旁的嬤嬤趕緊將《新婦譜》重復一遍。


婦人賢不賢,全在聲音高低,言語多寡。


聲低即是賢,高即不賢,言寡即是賢,多則不賢。


婆母責備,隻自認不是,罵也上前,打也上前,陪奉笑顏。


……


我聽得膽戰心驚。


原來一大家族的榮辱興衰,全都系於兒媳賢能與否上。


而評判一個女人賢與不賢,是要看她侍奉的跪姿夠不夠標準。


這和小姐教我的東西完全相悖。


小姐嘴角抽搐似的,終於揚起一個微笑。


她看著地面,聲音很輕:「是,兒媳記下了。」


我跪在小姐身後,偷偷覷了一眼天色。


天還未亮。


三刻前,便是寅正時,小姐還睡著,就有婆子強硬地來「請」小姐去夫人房中問安。


主母將小姐好一頓責備,說她懶惰貪睡、心不誠,叫小姐好好跪著聽訓。


好不容易捱到飯點,小姐卻是不能吃的。


她要站著,侍奉公婆進餐,布菜、擦拭餐盤,還要為主母主君試湯水的溫度。


小姐在裴家,何曾幹過這些?!


我看得心髒抽疼,自告奮勇要幫小姐服侍主母。


主母話都沒說,隻一個眼神,嬤嬤就粗暴地將我拉了出去,一頓責罵。


到了晚上,小姐還要侍奉婆母睡下,才能步履蹣跚地回房。


好在,姑爺對小姐還算上心。


歸寧路上,他還逗趣兒似的,殷勤地講了個笑話。


小姐連眼皮都沒掀。


馬車轆轆進了裴府,吉利話滾滾而來。


好不容易捱到獨處,裴夫人帶著促狹的笑意,隱秘而關切地問。


「姑爺他……待你如何?弄疼你沒有?」


「男人家總是粗魯些,做媳婦的更要柔順,才能長久。」


「你們新婚燕爾,抓把勁要個兒子,兒子才是女人立身之本……」


小姐終於有了反應。


她將手疊在一起,面無表情。


「我要和離。」


10


這一聲雖平靜,卻猶如萬壑驚雷,夫人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說什麼話!你瘋了不成!」


「我沒瘋。」小姐也站起身,直視著夫人,聲音都發顫。


「娘,你知不知道我在劉家過的什麼日子?」


我跪了下來,將小姐這兩天的遭遇和盤託出。


夫人聽著,眼眶漸漸紅了。


她拿出手帕勉力拭淚,聲音已經哽咽:「靜娘,我的女兒……」


「娘告訴你,每個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小姐帶著三分期待的臉色,陡然灰暗下去。


「我知道這話你不愛聽,可哪個做媳婦的不侍奉婆母?你娘我也是這樣過來的,你委屈些,熬著熬著,日子就舒坦了……沒有女人和離的……」


「為什麼沒有?怎麼可能沒有?我就不信天底下沒有一個女人和離!」


小姐聲音決絕,「我找人打聽過,咱們縣中就有一例!」


「既然別人可以,那我自然也可以!」


「混賬!」


夫人氣得渾身顫抖,重重打在小姐肩膀上。


「我們好不容易與劉家結親……你要毀了你哥哥的仕途嗎!」


話音落下,是死一樣的靜寂。


小姐張開嘴,但什麼聲音都沒能發出來。


她扼住喉嚨,好像一點氣也喘不上來了。


「原來……是這樣。」


小姐的哥哥,裴家的大公子,考取了秀才。


這可是家中第一號讀書讀出名堂來的人物,要走仕途的。


可裴家再有錢,也隻是商賈,無法給予大公子助力。


裴老爺拿金銀敲了許久,才敲出一個門道。


三年前到任的劉縣丞詩書之家,門第清貴,俸祿卻填不上家中虧空。


恰巧,他的小兒子風流荒唐,在青樓掛了許多賬不說,還把妾室的肚子搞大了,眼見就要弄出一個孩子來。


裴家需要仕途上的提攜,劉家需要一個帶來大筆金銀的兒媳。


一拍即合。


沒有人問過小姐的意見,沒有人將這些告知她。


婚姻大事,什麼都重要,惟有新嫁娘本人的意願最不重要。


夫人聲聲悽楚:「官員升遷最重家風,你哥哥他……斷不能有一個和離改嫁的妹妹!」


女子和離改嫁,是被寫進律例中的「有辱家風」。


小姐一旦和離,劉家如若翻臉,這些便會變成參大公子的把柄。


「靜娘,娘求求你了……」


小姐在夫人懇切的話聲裡一言不發。


她走了過來,握住我的手。


小姐的手冰得和死人一樣。


她跨過門檻,一點點向前走去。


晴空萬裡,惠風和暢。


陽光這樣好,卻又這樣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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