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個月後,蕭鶴雲會打贏突厥。
太平公主就是皇上對蕭鶴雲的獎賞。
太子的妹妹,當朝皇後的女兒,無上的榮光。
昏聩無能的皇帝妄想借此籠絡蕭鶴雲。
可我記得,上一世,蕭鶴雲勾結鮮卑,扶持三皇子,造反謀逆。
太平公主被三皇子和蕭鶴雲當作禮物送給鮮卑首領,下場悽慘。
察覺我的視線,太平公主挑眉:「你說,你打過他嗎?」
太平公主手指尚書兒子,問我。
我搖搖頭:「我沒打。」
太平公主轉頭看向尚書兒子:「陳簡,她打過你?」
陳簡跪下,結巴道:「是我….記錯了,公主…贖罪……」
我松了口氣。
太平公主把鎏金的披風蓋在我身上,淡淡道:「那就是陳簡記錯了,府伊大人,告假狀怎麼罰?不用本公主教你吧。」
我跟著太平公主離開數米,還能感受到背後一道炙熱的目光。
如芒刺背,讓我惡心。
走出府衙,我跪倒在地:「多謝公主救命之恩,隻是,不知公主為何要救民婦?」
Advertisement
太平公主盯著我,不明所以:「我隻是說了句實話。」
「無罪為何要受刑?
太平公主揮揮手,示意愛我起身:「你若真要謝,就謝趙憐兒吧。」
「她人不錯,舞也跳的漂亮。」
我恍然想起,一年前,趙憐兒一舞動京城,是夜卻被人擄走。
三個月後才回來。
我問她發生了什麼,她什麼也不說。
隻安慰我不是壞事。
當今皇後…是個舞痴。
曾經重金尋天下舞師。
隻可惜,她看中的舞師,上不得臺面。
太平公主呀了聲,像是想起了什麼:「你女兒被人拐走了,要不要本宮幫你找回來?」
我剛想拒絕,轉念一想,若是能借此機會,讓公主發現蕭鶴雲和蘇蘊涵的事。
或許,皇上賜婚時,太平公主可以借此拒絕。
我深拜,哽咽道:「多謝公主,民婦不勝感激。」
「對了,公主,拐我女兒的是鎮國公的獨子,蕭鶴雲。」
太平公主眼底閃過嫌惡:「這些權貴之子,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7
太平公主走後,我瞥了眼轉角:「出來吧,宋文州。」
那抹白影僵了片刻,緩緩走出。
夕陽的光打在宋文州的側臉,添上幾分柔和。
宋文州定定看著我,眼底帶著質疑:「你什麼時候攀上太平公主的?」
我笑一笑,反問:「那宰相大人,是什麼時候攀上太尉之女的呢?」
宋文州拽住我的手臂,急切辯駁:「婉兒,二十年前的事,你非要翻舊賬嗎?」
「郭鳳儀已是個殘廢,我已經替你報仇了。」
「你為何不能讓這件事情過去呢?我不嫌棄…你的曾經,我的真心,你半點不珍惜嗎?」
宋文州喜怒不形於色,少有如此激動的時刻。
除了,他高中狀元那日。
那日,他擁著我,長街縱馬,瀟灑肆意。
桃花樹下,他也是這般激動,臉頰潮紅,雙眼迷醉:「婉婉,等我三書六禮,十裡紅妝,娶你。」
「我們一生一世一雙人。」
月色醉人,我羞嗤點頭。
可我沒等來花轎。
我等來了太尉侄女——郭鳳儀。
她將我踩在腳下,嫌棄地捂著鼻子:「賣魚的?你配的上宋郎?」
郭鳳儀眼珠轉了轉:「聽說醉雲樓前有個妓子跳湖了,她那屋裡還空著呢,本小姐給你指個明路,去吧。」
我記得那個姑娘。
她穿著錦繡華衣,眼睛像十五的月亮,卻透著死氣。
我從沒見過那麼美的人。
周邊的魚販都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我剛想罵回去,卻聽見撲通一聲。
我回頭,隻看見湖面飄著一件流光彩衣。
慢慢下沉,墜落,消失不見。
她被打撈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腫了兩圈。
身上的腥味,比我的魚攤還要重。
我記得那天。
死人好臭,好醜。
我不敢死。
我會好好活下去。
哪怕是在男人的胯下活下去。
哪怕活到活不下去,也要活。
活著,才有翻盤的希望。
直到十年前,郭太尉貪墨倒臺,被流放嶺南。
郭鳳儀去寺廟祈福,失足摔斷了雙腿。
宋文州找到我,愧疚問我:「婉兒,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妾?」
他說,十年前,他身不由己。
如今,他官至宰相,能護著我了。
他問我,來不來得及?
我沉默一晌,為難道:「趙大人還等我去唱曲,還請大人讓讓。」
宋文州面色蒼白,驚慌失措:「婉婉…我們都應該向前看,不要困在過去,好嗎?」
這話……
仿佛困在過去,是我十惡不赦了。
我沒理,轉身進了廂房。
可第二天,我從妓子升至老鸨。
宋文州把醉雲樓的地契交給我,說,從今以後,沒人可以欺負我。
我一點一點掰開宋文州的手指,一字一句:「沒人能嫌棄我的曾經,尤其是你。」
「我恨郭鳳儀,更恨你。」
「郭鳳儀將我拖去醉雲樓那日,你就在巷口,你為何不站出來,阻止她?」
「是因為郭太尉許了你高官厚祿?還是你也曾對郭鳳儀動心?」
「宋文州,放過我吧,你的真心,一文不值。」
宋文州身形微晃動,固執地盯著我:「蘇婉,除非我死……」
我笑著打斷:「好死不送。」
日頭西斜,宋文州站在陰影裡,整個人散發著冷氣。
我多希望,他往後的歲月,都是陰影。
好可惜,上一世,我弄死宋文州的計劃還沒實施,就死了。
我勾唇輕笑。
這一世,不會了。
我轉身,踏著夕光,朝著醉雲樓走去。
8
老遠,我就看見趙憐兒站著等我。
最後一縷陽光落下時,趙憐兒撲進我懷裡,嗓音嘶啞:「還好,還好,您沒事。」
我伸手撫平她鬢邊的亂發,發自真心的感激:「謝謝你,憐兒。」
謝謝你,上一世,替我鳴冤。
謝謝你,這一世,護我周全。
趙憐兒抹了把淚,撲哧笑了:「瞧我,媽媽沒事,是好事,我哭個什麼勁。」
「樓裡姐妹做了洗風宴,就等媽媽了。」
我和趙憐兒並肩,於濃墨夜色中緩緩前行。
前方,是醉雲樓的燈光盞盞。
我的孩子們,言笑晏晏,盼我歸來。
醉雲樓裡一片狼藉,碎掉的酒杯碗碟,七零八落的桌腳椅腿。
小八左眼腫著,塗了鉛粉,試圖遮掩。
可正中央,擺著冒著熱氣的飯菜。
翠玉和小水拌嘴:「這道菜你怎麼放姜絲了?蘇媽媽不吃姜絲,你不知道嗎?」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別敲我頭了。」
……
我好久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了。
我一個人,飄在虛空好多年。
現實,卻又虛幻。
我這一生隻醉過兩回。
第一回,是宋文州高中狀元,我們把酒言歡,細數將來要買幾隻碗,院中種桃樹還是石榴樹,宅子買在東市還是西市。
那一晚,我醉倒在未來,醉倒在宋文州的懷裡。
再就是今天。
我挖出埋了十六年的女兒紅,一杯又一杯。
我醉眼朦朧,盯著面前的女孩們。
最大,二十七歲,叫綠竹。
五年前,被自己丈夫賣了還賭債。
最小,十五歲,叫歲歡。
哥哥要買官,要錢上下打點,三個月前,被哄進了醉雲樓。
或許,蕭鶴雲說的沒錯。
我逼良為娼,是會有報應的。
趙憐兒遞給我絲帕,擔憂道:「蘇媽媽…你還好嗎?」
我這才發覺,鬢邊黑發已被淚水浸湿。
我真的不適合喝酒。
上一世,酒精作用,我同宋文州做了糊塗事。
這一世,同樣是酒精作祟,我問了糊塗話。
「你們,恨我嗎?」
9
歲歡夾菜的手一抖,綠竹的酒杯灑出幾滴。
小水蹭的站起身,急切道:「媽媽,可是吃酒糊塗了,怎地說起了胡話?」
歲歡撂下筷子,怯怯走到我身邊,卻堅定道:「我不恨媽媽。」
「三個月前,我隻能餓著肚子洗衣做飯,爹爹喝醉了還會打我,哥哥寫不出詩文就拿我撒氣。」
「我喜歡醉雲樓,我每天都能吃飽。」
綠竹抹了把淚:「三年前,要不是媽媽收留,我那賭鬼丈夫隻怕會打死我。」
小八哽咽道:「前歲鬧飢荒,我和家人流落京中,爹為了一個饅頭,把我賣給了一幫子馬夫,多虧蘇媽媽路過,救了我。」
趙憐兒握住我的手,柔聲道:「媽媽給的十兩銀子,讓我阿婆多活了兩年。」
「我合該謝謝媽媽。」
小水把酒盞拍在桌子上,憤恨出聲:「文人墨客罵我們不知廉恥,醉雲樓都是沒見他們少來。」
「權貴勳爵把持金銀,卻又說我們掉了錢眼。」
綠竹暗淡一笑:「其實我記賬不錯,隻是沒有酒樓願意僱一個女賬房。」
趙憐兒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有幾個女子是自願來的呢?誰不想和男子一樣,建立屬於自己的功業呢?」
「不過是,世道不許。」
我眼中清明稍現,好熟悉的話。
10
二十年前,宋文州也說過這句話。
當年,我無意中編造出了一張漁網。
不僅可以節省編造時間,還可以篩選魚群,四指寬的魚和兩指寬的魚,各自住在合適的網兜裡,節省人力。
我興奮地告訴宋文州。
我高昂著頭:「陳家魚鋪招打漁網的師傅,我覺得我能勝任。」
宋文州摸著漁網,眼底閃過訝然,卻隻是彈了彈我的額頭:「從來沒有女漁網師傅,世道不許,別做夢了。」
我搶回漁網,梗著脖子:「那我就是開天闢地頭一遭。」
我不信什麼世道不許。
我偏要親去撞了南牆。
撞一次撞不開,就兩次。
兩次不行,就三次,三次不行,還有很多次……
可惜啊。
我連南牆都沒摸到。
我拿著漁網去陳家魚鋪那天,遇見了來興師問罪了郭鳳儀。
郭鳳儀嫌棄地指著我的漁網:「臭死了,扔了。」
11
我忽然怨恨起了這個世道。
女子不能去學堂,隻能請先生來家裡講學。
女子不能入仕為官,隻能寄希望他們的夫君出人頭地。
就連賬房先生都將女子拒之門外。
我捏碎了茶盞。
太平公主斷案隻問真相,遠勝於臣服於權勢的府伊。
可就連這樣尊貴的公主,都逃不過被賞賜給蕭鶴雲的命運。
如此看來,公主與妓子並無不同。
都是男人的附屬品。
唯一的區別,便是公主隻用服侍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比妓子的恩客身份要貴重些。
僅此而已。
我忽地捏碎酒杯,眼底再無渾濁。
世道不公,就換個世道。
12
趙憐兒慌張搶過我手裡的碎瓷片,擔憂道:「媽媽,別生氣。」
「蘊涵是一時糊塗,才會和蕭鶴雲跑了的。」
我驚覺。
上一世,我心頭時刻掛念蘇蘊涵。
可被太平公主救下後,直到趙憐兒提醒,我才記起這個人。
不是不恨,隻是有更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做。
我笑笑:「你們都不知道吧?蘇蘊涵是我撿來的,她不是我親生女兒。」
「如今,她棄我而去,我們之間再無半點情分。」
哪個花樓會同意妓子生孩子?
蘇蘊涵是我從一個女乞丐懷裡撿回來的。
深冬時節,那女乞丐沒穿褲子,活活凍死在大街上。
懷裡,抱著剛出生的女娃娃,女娃娃閉著眼,哇哇啼哭。
到底是一條命。
我撿了回來,卻不曾想撿了一條毒蛇,咬死了我。
13
半年後,邊關大捷。
聖上親封蕭鶴雲為骠騎大將軍。
「一道聖旨,將我賜給蕭鶴雲。」
「就是拐走你女兒的蕭鶴雲。」
密信被公主揉皺掐在掌心,她眼尾掃過我:「信裡說,你女兒和蕭鶴雲成雙入對,情投意合。」
我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我女兒定然是被那歹人強迫。」
「公主何不告知皇上,蕭鶴雲的醜陋嘴臉,皇上寵愛您,說不準會收回成命?」
太平公主眼底的落寞轉瞬即逝,沉聲道:「皇家之事,豈容你置喙?」
我驚慌下跪,磕頭認錯。
片刻後,頭頂傳來輕笑,下巴被蔥指輕輕抬起:「你誘我去查蕭鶴雲,如今又勸我解除同蕭鶴雲的婚約,是…想給你的女兒鋪路嗎?」
太平公主雙眸澄澈,宛如刺破迷霧的尖刀,讓人無所遁形。
我坦然相對:「是,我希望我女兒和蕭鶴雲鎖死。」
「公主志在千秋,為何非要嫁給蕭鶴雲,一生困於後院呢?」
太平公主眼底閃過冷光,手指用力:「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