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日種種,皆因你而起,你可有反駁的餘地?」
沈秋白哽住。
他兄長說的這些因果道理,他明明都知道。
隻是,在我面前,他早已習慣了高高在上。
又怎肯折腰?
從前,沈秋白發病難受時,自嘲苟活無趣。
我便溫言軟語,變著法子逗他開心。
他用匕首傷害自己,意圖自傷時——
更是我,不顧危險,親手奪下了他刺向自己脖頸的刀。
那次,他看著我滿手的鮮血,還有那深可見骨的傷口,終於後怕,冷靜下來。
他捧著我的手,心疼得紅了眼睛。
「我錯了,窈窈,我不該自傷,更不該傷到你。
「我隻是難受得很……快撐不下去了。」
我一字一句告訴他:
「沈秋白,沈姜兩家聯姻之事,滿京皆知。
「我以後是要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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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做寡婦,所以,若你肯信我,我定會制出救你的解藥。」
他把頭埋在我的頸窩裡,虛弱又可憐。
半晌,終於喉結滾動,應了我一聲:
「好。」
那是他唯一一次向我道歉。
代價,是自那之後,我的右手終生有疾,再也無法長久使力。
更留下了一道猙獰可怖、走到哪兒都被人嘲笑的疤。
後來,他漸漸被趙嘉月吸引。
趙嘉月生得貌美,卻驕矜傲慢,隨心所欲。
她從不顧及沈秋白的身體。
生氣了,她會打他鬧他,任由他淋雨生病,也不心軟。
高興了,她會帶他去街頭暢飲烈酒,去賭坊一擲千金。
她讓他學會品嘗人生,在驚險刺激裡,感受自己心髒的震動。
為此,沈秋白好幾次昏死過去,差點丟了命。
我勸他惜命,別再胡鬧。
他卻說,是趙嘉月,讓他變得鮮活。
不像我,乏味無趣,隻會每日對著藥爐,時刻都在提醒他的命不久矣。
他膩了我。
更忘了,該怎麼向我低頭。
眼下,他有些下不來臺,臉上帶了怒意。
他抬眸望向我,語氣譏诮:
「可窈窈根本不會生我的氣啊。
「她更舍不得讓我下跪的……對不對?」
6
聞言,我心頭刺痛,面上更覺難堪。
沈秋白,什麼時候,我的喜歡,竟成你欺負我的倚仗了?
見我沉默,他又嗤笑一聲,對沈宴之道:
「兄長可知,她的藥有毒,今日若不是大黃替我擋災,我便死了。」
我驀然抬眼,再次強調:
「那隻是以毒攻毒之法。」
沈秋白神色厭倦:
「姜窈,你怎麼變得如此厚顏無恥了?
「大黃已死無對證,你硬要胡謅解藥有用,我也無話可說。
「隨你吧。」
包廂裡一陣寂靜。
這時,冬風驟起,吹開了半扇窗戶。
沈宴之身子骨弱,本就披雪而來,風一起就開始咳嗽。
隨行的侍者立刻扶他坐下,關窗,奉上熱茶。
僵持至此。
其他人已經連大氣都不敢出。
隻等著沈宴之發話。
我咽不下這口氣,便從荷包裡掏出另一隻藥瓶,朝沈宴之走過去:
「少卿大人,我還有一顆解藥。
「煩請找幾位名醫或太醫一起求證,還我清白公道。」
沈宴之不動聲色地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就當我以為他要斥責我別再胡鬧時,他忽然將手伸向了我的藥瓶。
骨節分明的手指打開了瓶塞,將藥丸取出。
當著眾人的面,他竟將那顆藥放進了自己的嘴裡。
我呼吸一滯。
其他人也全都嚇得變了臉色。
「少卿大人!」
我愣愣地看著他,手指發顫。
沈宴之卻似笑非笑,晃了晃空空如也的藥瓶,聲音清朗:
「何須大夫,我不就是最好的人選嗎?」
……是了。
中毒的人,從來都不止沈秋白一個。
7
沈宴之比沈秋白中毒更深,餘壽更短。
隻因他很少在人前訴苦賣慘,又智多近妖,世人提起他來,才更多的是感懷惋惜,而非心疼。
眼看著沈宴之咽下藥丸,在場之人無不緊張。
生怕他下一刻便會死過去。
「少卿大人為何要……這麼幫我?」
一開口,我才發覺,自己聲音竟啞得厲害。
沈宴之靠在椅背上歪頭看我,眉眼裡漾起了點點笑意:
「也沒什麼。
「一是信你。
「二是看不得……他們欺負你。」
我心頭一酸。
實在是太沒出息了。
被趙嘉月按著下跪的時候——
被沈秋白當眾糟蹋心意的時候——
我都忍著沒哭。
可聽了沈宴之的話,我卻沒能繃住委屈,掉下了淚來。
沈宴之一向從容。
乍見我哭了,他有些茫然,竟下意識地抬起手,用他那涼涼的指節,摩挲過了我的眼尾。
我目光錯愕,全身一僵。
這時,就聽後方傳來了沈秋白咬牙切齒的聲音:
「姜窈。
「到我這兒來。」
我沒理他。
沈秋白忽然就氣不順了,一怒之下摔了懷爐,還踢翻了桌子。
爐灰與瓜果茶水滾了一地。
他陰著臉過來,把我從沈宴之的身側拉走,往他自己的懷裡拽。
可是,他的衣衫沾了趙嘉月的海棠脂粉味。
我聞著直犯惡心:
「放開我!」
偏他不許我推開,故意跟我較勁。
直到,他終於瞧見我臉上的淚光。
他一愣,語氣微微放緩,卻仍拿著架子:
「哭了?真是嬌氣。
「現在知道怕了?
「剛才讓你給月月道歉,你非嘴硬。
「別以為從前我護著你,你就能恃寵而驕。
「現在……」
我聽不下去,揚手甩了他一個耳光:
「沈秋白,男女授受不親!」
眾目睽睽之下,他與我如此拉扯,將我的閨譽置於何地?
偌大的望月樓包廂。
巴掌聲異常響亮。
人們都倒吸一口氣。
沈秋白摸了摸被我扇過的半張臉,眼神晦暗:
「……授受不親?」
他強壓著火氣:
「誰不知道姜沈兩家的聯姻?
「姜窈,早從出生起,你就是我沈秋白的人了。」
我腦中「嗡」的一聲,瞪大了眼睛,氣得身子直發抖。
激怒之下,我竟緩緩笑了:
「哦。那趙嘉月呢?她又是誰的人?」
沈秋白這才想起,趙嘉月還在旁邊看著他呢。
他回頭望去:
「月月,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可趙嘉月早已紅了眼睛,委屈地瞪著他,幾乎快把手裡的帕子攪碎。
變故,就是在此刻發生的——
剛剛服藥的沈宴之忽然吐了一口血!
8
隨侍小廝嚇得跪在了地上:
「姜姑娘,你的藥該不會真的有什麼問題吧?
「這些年,我們家大人他一直對你……
「你可千萬不能害他啊。」
趙嘉月像是終於拿到了把柄,指著我道:
「姜窈,你不僅害死大黃,還毒殺了宴之哥哥!」
一片嘈雜。
根本不容我分辨。
好在,亂局當中,緩緩傳來一聲虛弱的呵斥:
「聒噪。」
是沈宴之。
他還活著呢。
他有條不紊地抹去自己唇邊的血色,用淡薄的目光掃了趙嘉月一眼:
「是誰,總在盼我死呢?」
趙嘉月被噎得一哽。
我趕緊去看沈宴之。
他卻率先抓住我的手,目光隱含歉意:
「剛剛……沒嚇到你吧?」
嚇到我?
他為何這麼問?
我搖搖頭,立刻給他切脈,並解釋道:
「以毒攻毒的法子,雖能救人,可過程卻兇險至極。
「少卿大人中毒多年,即使有吐血之症,也不必驚慌,隻是正常的解毒過程而已。
「隻是今夜,少卿大人恐會陷入昏睡,此後七天將起熱症,熱症退後的半個月內,亦需格外注意,不可受寒,不可勞累,不可貪酒,不可食性涼,不可……」
沈宴之撐著下巴看我,慢悠悠道:
「不可行之事太多了,我家小廝毛手毛腳,記性又差,萬一把我折騰死了怎麼辦?」
我一怔。
他這是何意?
卻聽他又道:
「不如我正式下帖,請姜姑娘過府看診,小住上一段時日,可好?」
讓我直接住進去?
沈宴之不惜以性命做賭注,替我證清白。
行醫者,親去照顧病人,倒也無可厚非。
隻是……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沈秋白。
卻見他目光冰冷,正死死盯著我為沈宴之搭脈的那隻手。
怒氣騰騰,醋意狂生,似是要吃人。
真是可悲又可笑。
沈秋白啊沈秋白。
受折辱、被糟踐了心意的人是我。
把解藥喂了狗的人是你。
如今陰錯陽差,我的藥沒能救到你,反而救了你的兄長,你又有什麼好氣的呢?
而且,我真的很想知道。
當你以後得知,今日自己親手糟蹋的,是世上唯一一顆能救你性命的解藥時——
你又會是怎樣的表情?
9
頂著沈秋白吃人般的目光,我答應了沈宴之,三日後會登門沈府。
直到我一瘸一拐地離開望月樓,沈秋白也沒對我說一聲軟話。
他就一直陰鬱地盯著我。
仿佛我才是那個背叛了的負心人。
反倒是沈宴之這個當兄長的,替他向我道了歉。
沈宴之交代小廝去我家下帖,置辦登門禮、致歉禮等繁雜事宜。
又讓人去把大黃的屍體好好埋葬。
我離開望月樓時,他連馬車都遣人套好了,還送來一件毛茸茸的大鬥篷:
「姑娘,少卿大人吩咐我送鬥篷來,說外面天寒地凍,千萬別冷著了。」
「……多謝。」
我上了馬車,撩開車簾。
看到沈宴之正站在落雪的屋檐下目送我離去。
他清瘦蒼白,雋秀動人,好似與雪融為了一體。
對上我的目光時,他神色寧和,淺色的唇邊溢出笑意:
「姜姑娘,三日後,沈某靜候。」
是錯覺嗎?
原來看似那麼孤冷的人,笑起來時,也會如沐春風。
讓人不禁想起那句——
我於窗中窺傷鶴,恰如仰頭見春臺。
10
回府後,我強繃著的弦終於斷掉,蒙著被子大哭了一場。
哭到頭昏腦漲,才渾渾噩噩地睡過去。
夢裡,沈秋白一開始還是愛我的模樣。
他說最討厭上京的冬天,等他病好了,要帶我去江南,找個小鎮,買個大大的宅子,把桃樹啊、杏樹啊、梨樹啊全都種上。
春天賞花曬太陽,夏天睡著搖椅乘涼,秋天摘了果子釀酒。
等到了冬日,他就懶懶地摟著我,窩在被窩裡,睡他個日上三竿頭。
他越說越不知羞,我慌忙地紅著臉捂住他的嘴巴,叫他快住口。
他卻又拽過我的手,彎著眉眼笑:
「喂,姜大小姐,你手最巧了,我若真能活到及冠禮那日,你可得親手雕一支簪子給我,還得給我納一雙鞋子。」
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