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就是他給我的,唯一一件禮物。
藥膏的效果很好,血很快被止住,原本雪白的肌膚無法再恢復原樣,但瞬間就結痂了。
大概,白虎覺得,我沒有因為傷口惡化而丟掉小命,就是他對我的恩賜吧。
所謂獸神,比起神性的那一面,其實更具獸性的那一面。
諷刺的是,這瓶藥膏,我用來塗抹傷口的時候很小心,舍不得用完。
我所擁有的太少。
我不得不抓住自己所能得到的一切,哪怕隻是幾粒塵埃。
但凡讓我抓到一絲機會,我就會讓白虎後悔今天沒有殺死我。
10.
白虎去接姐姐的那一天,爹娘說,他們不願意讓姐姐離開家。
他們用警惕的、敵對的態度與強大的獸神對峙。
為了他們最愛的姐姐。
最後還是宛如月自己表示願意,白虎也再三保證不會傷害她,爹娘才依依不舍地同意。
而我則被白虎扔在門口:「這個我不要了,還給你們。」
宛如月離開之前,厭惡地看著我:「白虎,你真是善良,明明可以不用留她一條命的。」
白虎和宛如月離開之後,表哥從一眾人的身後走出來,嘲笑道:「虎神不要你,我們也不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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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起行囊就走。
我要離開的,本來就不隻是虎山秘境,還有這個家。
我原本央求過白虎,讓他把我送到其他地方去,可他不願意聽。
我不得不回來面對他們的冷眼和嘲笑。
但剛說完不要我的表哥,轉頭就抓住我的手,死命地把我往爹娘的面前拽。
「她雖然不適合留在這個家,但她身上的印記是貨真價實的,可以重新舉行認主儀式,把她送給其他的獸神。賭一把又不虧。你們是她的親爹親娘,這事兒應該由你們做主。」
白虎不在,我終於可以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我不去!我不要再當神僕!」
可是沒有人理會我。
他們一擁而上,把我捆起來,然後熱火朝天地討論我接下來的去處。
「蛇神那裡不好送啊。四獸神中,隻有他還保留著吃人的習慣,就算他願意收下這個廢物貢品,而不是當成點心吃掉,以他的脾性,他能不能給我們好處都難說。」
「可是犬神和狐神那裡,神僕已經多到數都數不清,他們早就不接受新神僕了。」
「養在家裡也是膈應,皮都少了一塊,嫁都嫁不出去。」
我在鈍刀割肉一般的絕望中,清醒地思考著自己的末路。
哪怕擺在我面前的隻有絕路,我也要活著把這條絕路走到盡頭。
我沒有他們的愛,也沒有可以與他們交換的籌碼。
我有的隻是脖頸上象徵著我絕望命運的神僕印記。
我抬起頭:「舉行新的認主儀式,把我送到蛇神那裡吧。」
11.
去蛇山之前,我提了一個要求。
「我要穿一身白衣。」
他們答應了。
換好衣服之後,我在眾人的監視之下,進入了雲山霧繞的蛇山。
這一次,我沒有故技重施,選擇繞路。
我隻想死在蛇神的口中,不想被其他怪物殺死。
秘境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黢黑的龐然大物盤旋著,緩緩蠕動。
蛇神的身軀過於偉岸,連山巒都為之震顫。
我陰暗地期待他對我不滿意,然後遷怒我的族人,將我憎恨的那些人通通除掉。
可獸神也是神,少量吃幾個人還行,大開殺戒是不可能的。
這隻是我的幻想罷了。
蛇神幽幽開口,卻是清脆好聽的聲音:「你來當我的神僕,這是件好事。你怎麼不穿得喜慶一些,穿這麼寡淡做什麼?」
我如實回答:「我聽說,死的時候穿著紅衣的話,就能在死後化為厲鬼。可紅衣是新娘子才有資格穿的衣服,我要是跟爹娘要紅衣,他們會覺得我很可疑。我隻能穿一身白,等我的鮮血將這身白衣染紅。」
當一個人,我太弱小,無法為自己報仇。
但刻骨的仇恨並不會因為我認清自己的弱小就消失。
我會恨他們恨到死後,哪怕化為厲鬼也要報復他們。
聽完我的解釋,蛇神笑了:「我是蛇,隻會生吞了你,哪來的血?」
生吞……
看來,他們說得對,我在蛇神這裡沒有活路。
既然這樣,那我的選擇便隻剩下最後一個。
我拿出自己藏起來的釘子,對準自己的脖子,猛地刺下去!
「乖,停下。」
這是墨蛇對我發出的第一個命令。
「笨蛋。」
這是墨蛇對我的第一個評價。
我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不禁苦笑起來:「我應該在你把我吞下去的時候,在你的腹中自盡,這樣就不會被你攔下,我確實是個笨蛋。」
我現在不再是白虎的神僕,眼淚不再受到限制,像兩條小河一樣,拼命地往下流淌。
我浪費了最後一次機會。
到這一刻,我什麼都沒有了,連死後復仇的希望都沒有了。
眼前的龐然大物忽然消失,化為一個穿著黑衣的墨發青年。
「別哭了。」
他冰涼的指尖拭去我的淚水,可眼淚依舊不停歇地往下落。
我抽泣道:「為什麼我的眼淚停不下來,你明明讓我別哭的。」
墨蛇抬手撥弄我的睫毛,笑道:「因為這不是命令。」
12.
我放縱地哭了一場。
墨蛇站在我的身旁,默默地等我哭完。
我擦幹眼淚,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他的靴子。
很幹淨。
但難保他不會命令我跪下去舔。
我得先做好心理準備才行。
有些痛苦,提前做好心理準備,便不至於那麼難以忍受。
墨蛇也往我的腳下看了一眼:「你好慘,鞋子都沒有。」
他在我的面前蹲下來,冰涼的指腹從我的腳後跟一直摸到每一根腳趾,描摹著沾滿塵土的輪廓。
他和我想象中的蛇神完全不一樣。
和白虎也不一樣。
但要說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獸神,我卻一無所知。
無論如何,我想得到一個準確的答案,對自己的末路有一個心理準備:「你什麼吃我?」
墨蛇愣了一下,隨即淺笑吟吟。
他拿走了我手裡的那顆釘子,在掌心握了一握,那顆釘子便化作齑粉,被風吹散了。
「不著急,你現在髒兮兮的,沒法下口。」
他單手環住我的腰,把我提起來,抱進秘境中的一間小屋。
這或許是他的住所,和白虎那金碧輝煌的住所相比,這裡顯得十分簡陋。
他打了個響指,浴桶中瞬時湧出熱水。
墨蛇嫌棄地扒掉我的外衣,擦掉我腳上的汙泥,然後把我扔了進去。
然後他就丟下我,自己出門了。
我又想哭了。
還有比我更可憐的人嗎?
被吃掉之前,還得先自己把自己洗幹淨。
13.
墨蛇回來的時候,手裡提著很多廚房調料。
從香料到鹽、醬油、米酒,應有盡有。
他驚訝地看著屈膝坐在椅子上的我:「你怎麼不穿衣服?」
我也驚訝地看著他帶回來的東西:「你不是要生吞我嗎?」
他這是改變主意,要把我燉熟了吃?
「小神僕,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我抿了抿唇:「反正你吃我的時候,還不是要把我的衣服扒掉。我是你的神僕,自然要幫你省點力氣。」
「哈哈哈……」
墨蛇笑得直不起腰來,手裡的米酒壇子脫了手,眼看著就要摔到地上去。
他眼疾手快地接住酒壇,坐在地上接著笑。
我從來沒看見有人在我的面前這麼笑過。
我是無趣的,沒有人會因為我感到開心,也不會有人分享快樂給我。
我第一次鼓起勇氣,抱著一絲期待問他:「你不會吃掉我,對嗎?」
我想活著,我想活著,我想活著。
墨蛇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看在你這麼可憐的分上,不逗你了。說實話,人不論是活吃還是死吃,烤著吃還是燉著吃,都難吃得很。我一開始就沒打算吃你。」
也就是說,其實他已經用各種辦法,品嘗過很多次了。
我想象了一下他烹飪的畫面,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可是,大家都說,你是唯一一個保持著吃人習慣的獸神。」
墨蛇猛然靠近我。
他的口中吐出靈活的信子,滑滑地觸碰到我的唇瓣:「我命令你說實話,你信我,還是信你口中的大家。」
我毫不猶豫:「信你。」
不會吃掉我的獸神和逼我送死的下三濫們,選擇相信誰,難道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嗎?
墨蛇挑了挑眉:「信我,那你還不趕緊把衣服穿上?」
我沒動。
「小神僕,怎麼了?」
「你會虐待我麼?」
在白虎那裡,我連提問的機會都很難有。
既然墨蛇願意和我對話,那我就要抓住機會,問個清楚。
我想要安心。
哪怕隻是一瞬的安心。
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平靜,我好想體驗一下。
墨蛇扶著下巴,認真地思考了一番。
然後他對我說:「我不會虐待你。但是……」
「但是什麼?」
他囂張地吐了吐信子:「欺負還是要欺負的,畢竟我是神明啊,我可是很厲害的大人物。」
「你的問題我已經回答了,乖,把衣服穿好,一會兒把你凍壞了,我還怎麼欺負你?」
我乖乖穿好衣服,而墨蛇一頭鑽進了廚房。
14.
名義上的神僕是我。
但負責生活起居的,卻是墨蛇。
第一天見面,他就為我做了一桌好菜,眨巴著眼睛,期待地看著我動筷。
「好吃。」
聽到我的誇贊,他驕傲地挺直胸膛:「那當然,我是無所不能的。」
見我吃了一口就沒再繼續吃,他又消沉地低下頭:「其實,我已經五十年沒吃飯了,畢竟一個人吃一點意思都沒有,要有人誇我,我才有幹勁。」
我連忙端起飯碗猛吃:「好好吃啊,真的。」
也許是因為他是神明的緣故,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慈愛與憐憫。
或許,在墨蛇的身上,神性要大於獸性。
但很快我就發現,我又天真了。
我剛放下碗筷,墨蛇就化身成一條黑蛇,纏住我的全身,陰惻惻道:
「小神僕,你吃飽了,就要接受我的審問了。」
「乖,告訴我,你背上的疤和手臂上的醜人圖,是怎麼來的?」
15.
我講述了我在虎山的遭遇。
纏住我的黑蛇一邊聽,一邊吧嗒吧嗒掉眼淚。
我不知道他的眼淚是什麼做的,滴在我的身上,特別黏糊。
不過,白虎讓我清理過更汙濁的妖獸屍體,墨蛇的眼淚我還能忍忍。
畢竟,這眼淚是因為同情我才流的。
墨蛇晃著他的蛇腦袋,用蛇信子瘋狂地舔我的臉:「小神僕,你真的是個廢物啊,被傷成這樣,都沒法報復回去。」
「……」
他湊在我的耳邊,用最陰冷的語調說:「乖,聽我的話,去把那些欺負過你的家伙通通殺掉。」
我發現,白虎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命令,但墨蛇,他會在給出命令之前,說一個「乖」字。
我仿佛產生了一種錯覺,除開他對我下的命令,我還有選擇的自由、反抗的自由。
墨蛇見我沒有反應,笑眯眯地補充道:「當然,不是讓你現在就去殺,你是個廢物嘛,我懂的。」
他真的很會陰陽怪氣,我感覺我額頭上的青筋快暴起來了。
真是不可思議,我還以為自己早就已經麻木了。
16.
欺負過我的家伙,當然包括白虎這個獸神。
妄圖以凡人之軀弑神,無異於蚍蜉撼樹。
但墨蛇卻給我了希望。
他說:「獸神也是有弱點的,因為我們不是正統的神明,隻讓有神僕印記的凡人侍奉,就是最好的證明,因為神僕是絕對無法殺死主人的。」
「白虎的弱點是什麼?」
墨蛇摸了摸我的頭:「小星星,他的弱點和凡人沒有區別。你隻需要變強,然後靜待時機。」
他現在很喜歡喊我小星星。
由於喊的次數太多,哪怕我回憶起白虎的事,也不太能想起「星奴」這個賤稱了。
不知不覺間,我放下了戒心,甚至能反問他一句:「那你呢,你有什麼弱點?」
墨蛇呵呵傻笑:「別裝了,你明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