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師父放心,」寧玉京張開雙臂,轉了個圈給我看,「弟子機敏,一直待在護宗大陣內,這位劍一宗的道友不能拿弟子如何。」
姜忍怒道:「你——」
看得出寧玉京毫發無傷,我略微放下心來,轉向姜忍:
「這位道友,你有何事?」
姜忍瞪大眼睛,臉上的血色褪了個幹淨:
「越蓁,你叫我什麼......」
「這位道友——」
寧玉京大聲道:「這位道友,我師父叫你這位道友,這位道友是不是耳朵不太靈光啊?」
他一連重復了四次,每說一次,姜忍的臉色就白上一分。
但姜忍看也沒看他一眼,死死盯住我,仿佛想從我臉上找出他熟悉的憐惜:
「越蓁,你就看著他這般欺負我?」
我卻下意識擋在寧玉京面前:
「他不過是個凡人,能怎麼欺負你?」
姜忍卻似乎被我的動作刺痛,他上前想抓我的手腕,卻又被護宗大陣阻擋在外,隻能發泄般拍打著屏障:
「你怎能、你怎能如此對我?你才認識他幾天啊?我才是你從小養大的弟子......」
說著說著,他的嗓音忽然軟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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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蓁,你別這樣對我,我後悔了,我不想拜什麼劍尊為師了......是我太蠢了,我根本沒搞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他哽咽著叫了一句:「師父......」
12
我愣了一會兒。
已經記不清多久,姜忍不肯叫我師父了。
好像是他發現自己的修為已經超過我之後,他就不願再叫我師父。
我玩笑著說他沒大沒小,他卻冷著臉,說我什麼時候有了劍一宗那些峰主、長老的修為,他便什麼時候叫我師父。
「姜忍,不是這樣的。」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主動走出護宗大陣,與他面對面站著。
「你沒有後悔,你真正想要的也不是我的陪伴。你要的,是一個強大如封明月那般的師父,但又要像我一樣全心全意地待你。」
我指了指他的劍。
「如果你真的回到越劍山,你又會懷念封明月的強大、劍一宗的強盛。你捫心自問,你真的舍得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劍尊的真傳、天下第一宗的供給,回到被人十三招擊敗的境地嗎?」
姜忍雙拳緊握,眼底隱隱有赤色:
「我想變強有錯嗎?我的天賦不比任何人差,為何我就要被他們踩在腳下?!為何他們能借勢登高,我卻要自己摸索,學一部殘缺的劍法?!」
我正要回答。
一道身影卻站在了我身前。
「說那麼多,還是你太弱。」
寧玉京把玩著手中的靈劍,我與姜忍一怔,下意識往他身後看去——灰白的劍囊裡,隻剩一柄空空的劍鞘。
姜忍驚詫道:「你什麼時候......」
寧玉京挽了個劍花,似乎不太滿意,隨手將劍一扔:
「越劍山開山祖師十九歲自創越劍歌,二十七歲突破騰雲境,越級斬殺暉陽境大能,一劍名動十四州。而你,拿著劍譜,隻是缺少了幾頁便自怨自艾,將自己的失敗都怪罪於沒能借勢登高。就這,還好意思說自己天賦不弱於任何人?」
「任何人聽到,會哭的。」
姜忍暴怒:「你一介凡夫,懂什麼?!」
「懂廉恥。懂孝悌。」
「你!」
寧玉京懶懶散散道:「姜忍是吧?你方才不是說再過九個月,便是十年一度的試劍會。不如這樣,我跟你打個賭。」
「九個月後,你會敗在我的,越劍歌下。」
他微微一笑,容色昳麗:「到那時,你就朝天大喊——我姜忍,就是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我技不如人,配不上做越蓁的弟子。」
13
半個時辰後。
我與寧玉京圍坐在紅泥小爐邊,相對無言。
最終,還是我先沉不住氣:「你......也會越劍歌?」
他攤手:「我不會啊。」
「那你還跟姜忍打賭?!」
他嬉笑著湊過來:「不是還有越大掌門嗎?叫了那麼多聲師父——不會舍不得教我越劍歌吧?」
我當然沒什麼舍不得。
如今的越劍歌,本來就隻剩一本殘譜,從我師父的師父的師父那一代起,歷代掌門的心願便是尋到一個天賦卓絕的弟子——記名的也行,領悟並復原越劍歌。
可惜,從我太師祖那代開始,這個願望便沒能實現。
至於我,就更不是那塊料了,用師父的話來說,我練劍沒練得走火入魔,那都是開山祖師保佑。
我猶豫道:「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寧玉京用手支著下颌:「那是擔心我一介凡夫,打不過仙門弟子?」
我含混地應了一聲。
「別擔心,」他將視線落到窗外,臉上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冷嘲:「我是個凡人不假,可這些年折在我手上的騰雲境乃至暉陽境大能,沒有十個也有八九個。」
「那是挺厲害。」我下意識道。
「越蓁,」寧玉京的目光重新回到我的臉上,「你真的不好奇我的身份嗎?不會太討你喜歡。」
我想了想:「有一點好奇,但你也可以不說。管你之前什麼身份呢?你現在就是一個脫離宗門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小可憐——呃,這個沒騙我吧?」
他忽然笑了:「沒騙你。」
「是啊,我現在就是一個脫離宗門的小可憐。」
「越門主,要不要考慮,收留一下我啊?」
14
若說前幾日,我還覺得寧玉京說那番話是在為我出氣。
此時我才意識到——
他是真覺得姜忍的天賦不過如此。
越劍歌分上下兩卷,共十九式。
上卷十式,缺第六、九、十式。下卷九式,缺第四、七、九式。
我隻會上卷,本打算用三個月教寧玉京前五式,誰知我隻是演了一遍,他便拿起我的劍,循著我的動作重復一遍。
分毫未差。
甚至在我嘗試著演第七式給他看時,他忽然貼近我的身側,右手與我同握劍柄,將我朝左側揮出的劍刃往上抬了三分,緊接著回身再刺——
積雪在劍風中簌簌而落。
我慢慢瞪大眼睛。
往日使這一式,總覺得艱澀不得其法,我還以為是第六式缺失的緣故,原來——
師父教我,我教姜忍。
都......教錯了。
寧玉京問我:「怎麼了?」
我認真道:「在想怎麼傳位於你,你的繼任大典要不要請封明月?我跟他很熟,可以叫他來給你撐場面。」
他的重點卻很奇怪:「你跟劍尊很熟?其實之前就想問,不會是什麼娃娃親之類的橋段吧。」
「那怎麼可能!我們是——哎呀,這是封明月的秘密,我不好外傳,你就當我們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妹。」
我揮了揮劍,興致勃勃:
「我再演第八式,你看看呢?有個地方我也覺得不夠流暢。」
他笑起來,又握住我的手與劍柄:
「好啊,你順便教我。」
15
試劍會開始的前一日。
我學會越劍歌了。
寧玉京教的。
短短九個月,他不但領悟了越劍歌,還循著歷代掌門留下的劍意石壁,復原了殘缺的部分——順便,還將我也教會了。
我嘆為觀止,並第八次試圖將掌門信物交予他。
然後第八次被退回。
到了劍一宗外,我還沒放棄勸說他。
「你別看越劍山現在沒落了,但你已經復原越劍歌,總有一日越劍山會重現昔日榮光,到那時你就是天下第一宗的掌門......」
話還未落,連連響起一陣嗤笑。
「我沒聽錯吧?越劍山?天下第一劍宗?」
「噗哈哈哈哈——越劍山——天下第一——」
「哎,姜師弟,如果我沒記錯,你就是從越劍山出來的吧?怎麼明珠暗投,舍棄天下第一劍宗,來了我們這裡啊?」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越掌門的自信啊。」
一群白衣負劍的劍一宗弟子立在山門外,戲謔地望著我們。
姜忍抱胸站在最右側,聞言,上前一步。
劍出鞘。
凜冽的劍意碾壓過他身後的同門。
「誰再對越蓁不敬,休怪我不講同門之誼。」
姜忍的語氣很冷。
我有一瞬間的驚詫。
騰雲境。他竟然突破了。
白衣弟子們面色難看地閉上了嘴。
不情不願地朝我抱拳:「越掌門。」
我抬手還禮。
並不將他們的嘲笑放在心上。
畢竟他們說得也沒錯,如今的越劍山與天下第一劍宗之間隔著天塹,可人生在世總要有個宏願嘛——
發發宏願又不丟人。
「越蓁,」姜忍小心走到我面前,「我帶你進去。」
我朝他點頭:「有勞。」
姜忍雙眼一亮:「我為你準備了最好的客房,推開窗便可看見千絕崖,日落的時候——」
他的話還未說完,寧玉京伸手拉了拉我。
「師父,你唯一、最喜愛的弟子餓了。」
算算時間,是該用飯了。
我轉向姜忍:「姜道友,不知道貴宗的飯堂在何處?」
「......沒有。」
姜忍冷硬道:「我劍一宗弟子大多已闢谷,即便剛入門的新弟子,也吃闢谷丹,不似那些凡夫俗子。」
我點了點頭,轉身與寧玉京說:「那等會兒我帶你去抓野味,劍一宗外門的兔子特別多,烤一烤可香了。」
寧玉京笑吟吟地附和我:「怪不得你叫我帶了鹽和扶留藤。」
姜忍面色變了又變。
最終隻是咬牙切齒地對我道:
「越蓁,你很快就會知道,誰才是你該倚重的人。」
「待我打敗這個廢物,我便會求師尊許我同學越劍歌——昔日光復越劍山的豪言壯語,我並沒有忘。」
16
一連兩日。
寧玉京都頗有些陰陽怪氣:
「越蓁~昔日的豪言壯語,我並沒有忘~」
「你很快就會知道,誰才是你該倚重的人~」
我思考了很久:「......你在不高興?」
「不是啊,我沒有,他隻是你曾經的弟子,你的半個兒子,我為什麼要不高興?我吃什麼醋?」
我更加遲疑:「我沒說你吃醋啊......」
寧玉京:「......」
他冷著臉將烤兔翻了個面:「我上次就想說了,你真沒覺得你這個前弟子對你的態度很奇怪?你覺得這是一個徒弟對師父的態度嗎?」
「那是......一個逆徒對師父的態度?」
寧玉京看了我一眼:「你認真的?你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就覺得,他不太尊師重道。」我回憶著我與姜忍相處的時候,「他小時候倒是挺乖的,越大就越捉摸不透,不過我也確實不知道正常師徒相處是什麼樣子,我師父......收了我沒多久,就隕落了。」
寧玉京嘆了一口氣,撕下一個兔腿遞給我。
「一時間,不知道該心疼他,還是該心疼自己。」
他咬了一口兔肉,又說:
「還是心疼我自己吧,明天我這一介凡夫就要跟仙人對打了,哎,不會被打得缺胳膊少腿的吧?越掌門,師父,你可不能嫌棄我啊。」
我連忙保證:「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嫌棄你的,明天我就去逐鹿鼓那裡站著,你要輸了我就替你擊鼓認輸!」
他一噎:
「那你可千萬看好了再擊鼓。」
17
試劍會第二日,逐鹿鼓剛響了第一聲,姜忍便飛身登臺。
「劍一宗姜忍,請越劍山寧道友,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