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姜忍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背後的靈劍響應主人此時劇烈變化的心情,發出低低的嗡鳴。
他一字一頓:
「越蓁,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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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說過姜忍的事。
但寧玉京大概從我們的談話中猜出一二。
少年上前幾步,將我攬入懷中,興致盎然:
「我是誰?我當然是取代你的人。」
姜忍臉色冷得如結了層冰,目光似刀,一寸一寸刮過我的臉:
「取代我?你又收了弟子?」
寧玉京一愣,錯愕地看向我:
「弟子?啊對對對。」
他放開我,特意往臺階下走了兩步,將頭靠在我手臂上:
「沒錯,我就是越蓁最心愛的弟子,你哪位?有何貴幹?」
姜忍:「......」
他似乎是怒到極致,反而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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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越蓁,你們很好。廢物的師父,加上......」
姜忍的目光落到寧玉京身上,扯了扯嘴角:
「一個更廢物的,連靈根都沒有的,徒弟。」
7
我下意識去看寧玉京的臉色。
救他的時候,我就察覺了——
他沒有靈根。
姜忍還在繼續嘲諷:「越蓁,你別告訴我,你打算靠這個廢物來光復越劍山?他拿得起劍嗎?不會還沒背完心法就老死了吧?」
「住口!」
我用從未有過的嚴厲與憤怒的語氣喝止他:
「這裡不歡迎你!姜忍,滾出去!」
姜忍瞬間僵住。
他瞳仁顫動,半是惱怒半是不可置信地開口:「你叫我滾?越蓁,你為他,叫我——滾?」
我幹脆上前一步,將寧玉京擋在身後。
指尖靈力湧動,越劍山的護宗大陣在我的牽引下泛起一層淺淺的白光——光芒映照下姜忍的臉慘白如紙,他盯著我顫聲道:
「我若不走,你要開護宗大陣,趕我走?」
我忍住心底的酸澀,一個「是」字還沒說出口,身後似有風拂過,寧玉京以我都無法看清的鬼魅身法飄到姜忍身後。
一指抵住命脈遏制靈力流動,另一手則將短匕抵在姜忍喉嚨。
「琴心境的天驕。」
他輕輕開口,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竟然從那張臉上看出一絲陰森:「好像很看不起我這個沒有靈根之人?那為何不躲?是不屑嗎?」
姜忍臉色驟變。
「你......」
寧玉京勾唇,剛要說什麼,轉頭卻先嘔了口血。
我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傷口已經崩裂,連忙跑過去將他扶住:
「你傷沒好,耍什麼帥啊?我沒有那麼多藥了......」
他松開姜忍,順勢靠在我懷中,臉上又浮現懶散的笑意:
「師父,我不能給你丟人啊。」
我愣了一下。
被姜忍牽動的情緒,酸澀、憤怒、挫敗......好像通通消失了。
我隻想,把他扶到房裡休息,再好好地熬上一爐最好最好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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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蓁。」
姜忍叫我。
我沒回頭,隻是催動護宗大陣,將他逼到院外。
「越蓁!」
姜忍一掌打在陣上,被反噬得吐了一口血:「他不過是個廢物!投機取巧的凡人!你想要的他給不了你!越蓁!」
我終於還是忍不住站住了。
「姜忍,你覺得我想要什麼?一個驚才絕豔的弟子?還是光復越劍山?」
他微微一愣。
我轉過身去,直直地望向他:「我救你的時候,你靈脈寸斷,形同廢人。封明月看了你一眼,叫我放棄你,不要白費力氣。」
「如果我想要的是一個驚才絕豔的弟子,想要光復越劍山,我為什麼要大費周折地救你?我再去找一個單靈根不行嗎?實在找不到,我去求封明月,讓他挑一個座下的弟子同時學習越劍山的劍法,他也不會拒絕我。」
「姜忍,我希望能光復越劍山,但我從未將這件事,這個使命強加在你身上。我教你越劍歌,隻是因為我是你的師父,而你是越劍山的弟子。」
「我們做了那麼多年師徒,但凡你早說一句,你不想學越劍歌,但凡你早說一句,你想去劍一宗,我們也不會如今這般師徒反目。」
姜忍瞳孔微縮:「不是這樣的,你、你從未告訴過我......」
「我隻是覺得,做比說重要。況且我們到今日地步,本就是你忘恩負義,對不住我。」
說完,我揮袖,院門在姜忍身前關閉,徹底隔絕他的視線。
9
門一關,寧玉京立即向前倒去。
我連忙將他抱住,伸手一探,才發現他又發起了高熱。
哪怕是這樣,這人還有闲心朝我勾起一個得意的笑:
「如何?我還不錯吧?能撐到門關上。」
氣得我忍不住捶了他一下,又在他裝模作樣地呼痛的時候慌亂將他扶到床榻上躺下,惹得少年又是一陣悶笑。
笑一聲,衣裳上的血漬就暈染得更深。
我連忙捂住他的嘴:「別笑了,再笑就真死了。」
這個動作驀地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近得,我甚至能看清他眼角的一顆紅色小痣,像一輪不太圓的月亮。
寧玉京也忽然不說話了。
他的吐息噴在我的掌心,令我下意識有些瑟縮,習慣了他嘴巴說個不停的模樣,霎時的沉默倒讓我也有些不自在起來。
好在,他很快又開口了。
「越蓁。」
因為我掌心的遮擋,他的聲音顯得有些含糊:
「我發現了一件事。」
我下意識地回應:「什麼事?」
寧玉京將我的手掌拿開,彎了彎唇角:
「你的眼睛,很像我小時候養過的一隻狸奴。」
「清澈,又有點......」
他拖長了聲音。
我努力忽視胸膛裡略有些急促的心跳,故作鎮定地等待下文。
寧玉京促狹一笑:
「愚......」
我的眼神驀地危險起來。
他硬生生地轉了個彎:「聰慧。」
我這才滿意地退回到榻邊坐下,從櫃子裡拿出裹簾,用眼神示意他脫衣裳。
寧玉京解開衣帶,將外袍褪至腹下,露出傷痕斑駁的身體。
我已經沒有第一次見到那麼驚訝了,小心翼翼地拆下被血濡湿的裹簾,塗上藥膏,又用新的裹簾把傷口包起來。
哪怕我極為小心,還是會不可避免地牽扯到傷口。
若是小時候的姜忍,恐怕早就叫嚷起來了,然後又會在我哄他的時候鬧著要我給他做他最愛吃的桂花糕。
後來姜忍闢谷了,不再嚷著要吃桂花糕,可也會痛得皺眉,痛得輕輕吸氣。
至於寧玉京......
我忍不住抬眼。
少年靠在圍欄上,面上沒什麼表情,仿佛對這樣的疼痛已經習以為常。
說不清心頭是什麼滋味,我下意識地將動作放得更輕。
「越蓁,」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寧玉京側過臉,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想問的?嗯,你晚上想吃什麼?」
他顯而易見地愣了一下。
「我......」
寧玉京呆呆地看了我一陣,眉眼忽然變得鮮活起來,伸手拽住我的裙擺,輕輕晃了晃:「越蓁,我想吃湯餅。」
「好啊,」我輕柔地將裹簾打了個結,「你是傷患,聽你的。」
10
新春將至,我指使寧玉京掃灑庭院。
他穿一身箭袖,拎著掃把清掃青石板路上的積雪,我則是坐在廊下,面前支了座紅泥小爐,極不風雅地烤著紅薯。
其實我原想與他一同打掃,架不住寧玉京左一句「蓁蓁照顧我辛苦了」,右一句「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直說得我越發心安理得。
甚至還想讓他給我泡盞茶喝。
戳了戳已經變得焦香的紅薯,我正想將它們翻個面,卻發覺掃灑聲停了。
好奇地探出頭去,隻見寧玉京停在那一窩綠竹前,蹲下身子,在竹間摸索了一會兒:「蓁蓁——」
他放下掃帚,捧著個寶藍色的物事走到廊下:「這個還要嗎?」
一枚破舊的護身符靜靜躺在他掌心。
正面繡著平安順意,反面則是一個歪歪斜斜的「忍」字。
是......從藥王谷回來的時候,我給姜忍做的護身符。
那時他很開心,鄭重地掛在脖子上,說要一直戴著它,名揚天下,成為世間最厲害的劍修。
後來他年紀漸長,男女有別,我當然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戴著。
原來,早就扔了。
方才吃的柑橘似乎有些酸,我用力眨了眨眼睛:
「不要的,扔了吧。」
寧玉京幹脆:「好嘞!」
他毫不含糊,直接將護身符扔進了爐子,火舌一卷,寶藍色的布料頃刻化為灰燼。
這還不算完。
他嘟囔著別燻臭紅薯,把灰都端出去倒了。
我望著少年的背影消失在院外,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角是上揚的。
看了眼漸明的天色,我拍了拍手上的灰,挎上小竹籃準備下山。
雖然不需要進食,但我一直都保留著每日吃餐飯的習慣。畢竟無法修煉,漫長的生命再不給自己找點事做,那就太過無趣了。
「我下山採買,你要什麼?」
跨出小院,我朝寧玉京晃了晃竹籃。
他嗜甜。
自從吃過一塊我買來的綠豆糕,每回下山都要纏著我給他買些蜜餞糖糕,吃藥時更要含一大塊飴糖去苦味。
我取笑他像個孩童,他叼著一塊糖糕,笑得眉眼彎彎:
「命苦哇,早沒遇見越大善人給我買蜜餞。」
寧玉京放下紅泥小爐,背著手朝我走過來:
「越大善人,我有個此生最大的心願......」
「你上次為了要兩盒桂花糖也是這麼說的。」我說。
他面不改色:「人生那麼長,我昨天怎麼知道我今天還會有更重要的心願?」
「......言之有理,那你今天此生最大的心願是什麼?」
「我想要一塊布。」
我狐疑:「你要布做什麼?」
「山人自有妙用。」他笑嘻嘻推著我往外走:「越大善人早去早回啊,布的顏色?挑你喜歡的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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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猶豫再三。
還是拎著滿滿一筐菜走進了布莊。
來都來了,我幹脆多挑了幾匹布,寧玉京到如今穿的都還是我給姜忍做的那幾身新衣,行動時總容易露出手腳,實在有些委屈他了。
思忖著衣裳的樣式,眼前已經浮現出院裡那窩綠竹,再繞過兩棵參天古樹就能看見院門,但在看見院門之前,我先見到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姜忍。
護宗大陣已經不認他了,他進不去,抱臂站在院外與寧玉京說話。
我凝神去聽,隻聽見斷斷續續幾個字:
「......試劍......仙宗......」
再靠近幾步,兩人都察覺到我的存在,轉身看了過來。
姜忍立刻放下雙手,朝我走了兩步,又在觸及到我輕飄飄掠過他的視線時停住了腳步。
我走到寧玉京面前,上下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