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4
我與蕭慕辰相安無事多日。
這些日子他忙於政務,又常召一些精通江湖藥術的人進府,與我好幾日不見。
他後院幹淨得很,沒有那些花兒草兒的。
其他官員塞過來的美人,連府門都未得見就帶著二兩黃金被遣散了。
美人們帶著黃金,哭得跟被賣那日般,感動回家去了。
我有時站在府前,還要問她們日後如何謀生,卻都被妥當回了:
「當瘦馬十幾年,若說琴棋書畫,無有不精的,總歸是餓不死罷了,牢公子費心了。」
我驚嘆於她們的灑脫之餘,卻又從她們的口中聽得了宮中隱秘的消息。
如今的京城,已是滿城風雨欲來。
太子殿下要迎娶宋家女是當今一樁大事。
萬歲爺多日昏迷後掙扎醒來,又是一樁大事。
他醒來第一件事,便是要廢了太子。
姑娘說:「太子殿下若娶了宋家女,便是與攝政王有了姻親,二者結親,必是天下盡收囊中。」
「萬歲爺又怎麼會允許?」
她們這樣說著,我的心卻又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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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因,我知道其中更隱秘的事情。
果然,當日下午,宮中宣我觐見。
聽說是昏迷多日的皇帝吐出一口心頭血,堅持要我進宮。
我來不及與蕭慕辰商議,便被笑裡藏刀的東廠都督趕上了馬車。
在車上,我一直在思考對策。
可想來想去,無非一個「死」字。
大不了我身殒,換來宋家的保全。
抑或萬歲爺先歿了,叫此危機化解於無形中。
可惜,後者的概率極小。
因而我此番進宮,是帶著必死的決心去的。
馬車駛進皇宮時,我回首望了眼朱色宮門。
這是回憶裡刻骨銘心的,哪怕望不見也如此深刻。
漫天霞光籠罩著的是京城十二街坊,而皇城裡深色的宮殿群靜佇,Ṭú¹像鋒利的刀痕,狠狠地向這世上一切的情愛拂來。
我向這世間,行了最後一個君子禮。
15
養心殿中,龍涎香帶來的香味昏沉,嫋嫋香爐裡放出冰片香,有個垂暮老人在明黃帳間靜坐。
他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帝王,也是昔年賞識我的恩師。
皇帝咳嗽了聲,喚我的字:「恩之。」
我朝他摸索著一拜:「陛下。」
皇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許久。
良久,他開口:「恩之,你的眼睛。」
我垂眸道:「為救父親,被武昌侯爺所毒。」
「宋暉倒是有個孝順的好兒子,不似朕。」皇帝冷笑了聲,卻又咳得更厲害了。
身旁的太監連忙上去伺候喂水,為他撫平了這口氣。
皇帝漸漸平息下來,道:「陸璟要殺朕,你可知道?」
我道:「臣不知。」
他忽而笑了下,伸手拂去桌面上無數名貴瓷器,重重一拍桌子:
「那黃口小兒,竟為了唾手可得的東西,要殺朕!」
他渾濁的眼掃過我:
「聽說,是為了你。」
「他心悅你。」他篤定道。
我沉默不語。
皇帝冷笑了聲:「狼崽子,年幼時朕便瞧他的眼睛不對勁,這些年竟叫他演了去,竟敢給朕下毒,好盼朕早些死。」
「朕偏不要他如願,恩之,你出去,殺了這狼崽子,朕便饒你一命不死。」
說罷,他自龍床上拂袖摔下來一柄長劍:
「提他的頭來,朕允你一世富貴!」
眼看皇帝怒不可遏,滿殿寂靜。
隨侍的大太監李平貴慢慢挪過來,將那柄長劍交到我的手上。
我握住了那把長劍。
真是,熟悉又陌生的手感。
而後踉跄提劍出了養心殿。
東宮離養心殿不遠,少年時我也曾往返於兩殿之間,早已將其中的路摸得透熟。
這短短的數百步,將用我的一生來走。
我知道此去必死。
殺不了陸璟,他不會讓我活。
殺了陸璟,皇帝不會容忍殺子仇人活。
橫豎不過個「死」字,看哪個更痛快罷了。
我跌跌撞撞朝東宮走去,感覺細密的雨絲從天空掉下來,扼緊我的命脈。
我走了一步又一步,想起我這倉皇又無奈的一生。
直至停在東宮門前,身後太監的短刃就威脅似的抵在我腰間。
他低聲道:「宋公子,走吧。」
我猛地推開門。
卻未料到,竟有人能硬生生以一己之力從這個死局中破開罅隙,將我拽出。
來者是蕭慕辰。
16
皇帝千算萬算,未算到蕭慕辰對我的在意。
宮門落鎖時,他便率三千精騎衝破宮門,硬生生撕出一個口子,率先一步殺到東宮來。
我軟在他懷裡時,後腰處已是鮮血淋漓——我不願走,身後太監的刀便近了一寸又一寸。
刀口鋒利,自然割傷了肉,流出潺潺鮮血。
蕭慕辰摸到那鮮血,估摸著也是臉色難看至極,一刀抹了太監的喉嚨。
他抱著我,像失而復得的珍寶。
明明受困的是我,他卻渾身發抖ŧú₀,差點抱不住我。
我摸了摸他的臉,竟從這鐵血男兒的臉上摸到了溫熱的淚滴。
我低聲道:「蕭慕辰,莫哭,我好好的。」
他卻將眼淚抹在我的頸側,埋在我的脖頸後默默流淚。
再出口,聲音喑啞:
「阿辭,孤怕極了。」
「數年前孤用盡了一切才救回了你,如今你又差點死在我眼前,叫我怎麼能不憂心?」
我嘆了一聲,伸手撫了撫他的發:
「蕭慕辰,大抵是我不好,總是讓你這樣擔心。」
他啞聲道:「孤險些以為真的看不見你了。」
我默了一瞬,許是大悲大悟之下心境有些改變,倒讓我不似之前的溫吞。
我撫過他的發,終於說了一句:
「既與你成了親,當然不會丟下你。」
「隻是,君有命,臣不得不從。」
這句話剛落,重重緊閉的東宮大門忽而打開。
裡面走出一個玉衫青年,神色冷寂。
正是陸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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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璟本是在東宮等死。
他雖與皇後有幾分勢力,但終究抵不過皇帝多年的積澱。
老龍伏睡時尚有幾分機會,如今龍醒震怒,便隻有等死的份了。
但他遇見了蕭慕辰——攝政王蕭慕辰。
「年少失怙,滿京冷雨,玄衣墨刀,血洗三司。」
「三平西域,七出玉門,橫刀側畔,蒼生震動。」
馬蹄之下戰功累累,蒼生側畔玄衣風流。
蕭慕辰隻向他說了兩句話。
一是:「我容不下要殺阿辭的人。」
還有一句是:
「你好好做你享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的皇帝,本王絕不會幹涉,隻是阿辭,你從今以後莫要肖想了。」
陸璟沉默,而後答應了。
不答應也是如此,答應也是如此。
他向來是個利益至上的人,當然曉得哪條路更好走。
隻是最後的最後,他看了一眼我,忽而流出淚來:
「阿辭,我絕不會娶你妹妹,絕不會。」
「那個位置,本是為你而留。」
一瞬間,我忽而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是想效仿漢哀帝和董賢。
封其妹妹為妃,實則娶的是哥哥。
這本是他想出的最好的破局之法。
隻可惜。
我摸了摸盲了的眼,握住了蕭慕辰牽我的手。
我不是董賢,他也不是漢哀帝。
我身邊,早已有了更好的人。
番外·蕭慕辰視角
1
蕭慕辰第一次見宋辭時,他不過十六歲。
唇紅齒白的少年,有一雙清亮的鳳眸,幽幽吹簫而來,足以讓滿堂賓客驚豔。
皇帝坐在上首,笑而朝他道:「這是宋辭,宋家的第二子。」
皇帝很喜歡他。
蕭慕辰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這點。
但他看向底下的少年後,忽而笑了笑。
他轉動了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這樣的少年,有誰會不喜歡?
2
宋辭十六歲,太子也十六歲。
可十六歲的宋辭清風霽月,是京城最盛名的貴公子。
太子卻因在冷宮裡磋磨過,縱是天材地寶將養著,也總是冷冷清清的樣子。
可蕭慕辰察覺到太子對宋辭那一絲不太對勁的情愫。
他的眼裡有偏執,有愛,偏偏沒有看兄弟的模樣。
蕭慕辰也隻是將扳指轉回來,並不太在意。
京城的一切,與他都沒有什麼關系。
3
蕭慕辰在塞北時常想起京城那個少年。
想他烏黑的發,想他微笑時的模樣。
在無數個熱氣嫋嫋的夜裡,在無數個恍惚的愣神間。
他想,他大抵是有些入魔了。
於是,他將空闲時間都使在了軍營裡的擂臺中。
擂臺上的將士哎哎喲喲地叫,都求他動手輕些,可他卻用了十成十的力氣。
仿佛力氣大些,就能將那躁動的心緒壓下去般。
在撂倒那天第五十個小兵後,蕭慕辰終於被人摔下擂臺了。
他正想著是哪個新人這樣魯莽,忽然就看見了日思夜想那張臉。
是宋辭。
年輕人流著汗,眼神卻依舊清亮,笑吟吟地看他。
貴公子進了軍營,卻並不嬌貴,反而像一塊被拂去灰塵的美玉,愈顯出其中無瑕來。
蕭慕辰看他,腦子裡隻有那開合的紅唇,連他說些什麼都忘了。
宋辭也許是害怕他狼虎般的眼神,走了。
後來再見,是安南將軍帶宋辭來向他負荊請罪。
他那時歡喜得連棋子都握不住了。
還要裝出面上的淡然自若,輕飄飄地「嗯」了一聲。
實則晚上靠在火炕旁,止不住地歡喜。
心上人就在身邊,他的心裡雀躍,第一次像個毛頭小伙般,恨不得長出千萬雙翅膀飛到他跟前去。
4
後來,蕭慕辰與宋辭逐漸親厚了起來。
安南將軍似乎看出什麼來,差人送來一對大雁,調侃道:「我這是一對公雁,偏也忠貞恩愛,不知王爺滿意不滿意。」
蕭慕辰面上不顯,收下這對大雁後,卻是命人備了一份厚禮送過去。
他本打算慢慢捂熱宋辭這顆璞心,誰料卻被人捷足先登。
燕北宸年輕又俊秀,唱得了北地熱烈的情歌,又獵得了秋日的新雁。
宋辭跟他在一起,似乎總是笑得多一些。
蕭慕辰看在眼裡,心裡酸溜溜的。
他氣紅了眼,卻也不得不承認,年輕人在一起的確是登對一些。
尤其像燕北宸和宋辭這樣年輕俊美的青年人,在一起幾乎讓人挪不開眼。
蕭慕辰喝了一整晚的酒,讓夜風吹散了自己的思緒, 才勉強不那麼難受。
他想,既然宋辭喜歡, 那麼也好。
可沒多久, 燕北宸又有了其他新鮮玩意。
他漸漸待宋辭沒那麼親近了。
蕭慕辰又生出了一些隱秘的歡喜。
他想,既然燕北宸這樣,他是不是又有了機會。
可他還沒來得及挖牆腳,便被西北一則軍務叫走了。
待他千辛萬苦平了叛亂,千裡迢迢趕回來時。
得到的卻是宋辭服下毒藥,生死未明的消息。
那毒藥, 是燕北宸借著他的名義,端給宋辭的。
蕭慕辰恨燕北宸恨得幾乎要瘋了。
他不恨燕北宸借他的名義作亂。
他隻恨他那麼蠢笨,讓他的阿辭受了那樣的苦楚。
他回來看見宋辭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就像是一幅耗盡生機的美人畫。
他發了瘋般地召回在蜀地的好友,求他務必從地府裡把宋辭拉回來。
蕭慕辰無法想象沒有宋辭的日子。
他隻肖一想,從內心深處便迸發出千蟻噬心般的苦楚來,細細密密, 咬得他的心酸澀而鑽痛。
後來, 那神醫也的確應了他低聲下氣的乞求, 一碗藥一碗藥地灌了下去。
宋辭終於醒來了,卻失去了視力。
更糟糕的是——
他把病中照顧他的人又認成了燕北宸。
燕北宸, 燕北宸,怎麼又是燕北宸?
蕭慕辰又發了瘋,若不是燕自在攔著, 險些把燕北宸硬生生打死了。
但阿辭此時恨極了他,他又不敢去見他,怕引來他傷心。
後來, 他便隻敢遠遠瞧他, 不敢湊近了。
萬幸,燕北宸這小蹄子終於露出了馬腳。
那是在蕭慕辰出徵匈奴前。
萬幸, 這次他趕上了。
他撿起玉佩, 這回的玉佩完好無損,就像是他們歷盡磨難卻依然堅挺的感情。
阿辭傷心而羞愧, 蕭慕辰也有些傷心。
錯的根本不是他的阿辭,而是這捉弄人的月老。
可當宋辭說出《春日宴》中改編的前兩句時, 他歡喜極了,忍不住說出更為露骨的第三句:
「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願你我如梁上飛燕,雙雙對對,永遠相伴。
萬幸, 這次他趕上了。
5
蕭慕辰成親後在京城名聲不太好。
無他,攝政王也著實太愛炫耀了些。
整日不是大擺宴席讓大家看看他的夫人, 要麼就是寫書盛贊他夫人的美貌。
急得那位恢復視力的夫人宋辭忍不住罵了他好幾句。
後來, 聽說他們隱居去了,去做了一對世外的闲雲野鶴。
至於京城。
聽聞他的那位妹妹被曝出蛇蠍心腸, 一直無人敢娶,硬生生拖成了姑子。
繼母含恨,卻也無可奈何。
太子繼位後勤於政務, 一直不理睬朝臣立後的請求。
他的後位一直空懸。
小侯爺永駐塞北,常常在夜晚吹起那首思念情人的筚篥曲。
可惜,再也等不回歸人了。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