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起初,他們是不服我,認為我長了一副小白臉的模樣,定不能擔當大任。
直到我將擂臺上的黑衣青年摔下,按著他的腰制住了他。
玄甲軍陡然沉默,無一人發聲。
後來我才知道,那日被我騎在身下的是大名鼎鼎的攝政王。
安南將軍嚇壞了,押著我去給他道歉。
我單衣負荊請罪之時,蕭慕辰正在下棋。
他白皙的手指夾著通透晶瑩的棋子,淡淡瞥來的一眼令人望而生畏。
將軍賠笑:「小子不懂事,您莫要怪罪他。」
他一言不發,隻是將棋子放下:
「無礙,下次不可再犯。」
這事便這麼輕飄飄揭過去了。
從那天起,我便時常注意在軍中的言行。
畢竟燕北軍中多的是來鍍金的權宦子弟,不是個個我都能得罪得起的。
其中隻有一個例外——武昌小侯爺燕北宸。
那年他剛剛十六,嫩得ťű̂₂能掐出水來般,面容俊秀又愛笑,是軍營中難得的生動面孔。
塞北的夜,又長又悶,有這樣的人陪在身旁,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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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北宸不知從哪裡打聽了我的名號,某一日故意湊到我面前來:
「聽說你俠肝義膽,還揍過攝政王,這是真的嗎?」
他湊過來時,睜著好奇的大眼睛,臉上有五陵年少的風流意氣,卻並不惹人厭。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坐在上位的攝政王。
他一襲玄衣,面容冷淡,瞥著酒杯的眼有煞氣。
我對燕北宸搖頭:「殿下寬厚,不同我計較罷了。」
燕北宸皺了皺眉,顯然是不滿我話中的敷衍,卻也沒有機會發作出來。
後來,軍中事務繁忙,令我忙得腳不沾地。
直至歇息下來,才忽然想起燕小侯爺許久未來找我了。
同僚笑問:「聽說這小侯爺又有了新歡,你可失落?」
我搖頭以答:「不過是小孩子圖新鮮罷了,一陣來一陣去的,我又怎會掛念?」
他大笑搖頭,豪爽地將酒一飲而盡。
顯然是看出了什麼,卻又並未說出。
8
此後便是幾個月的平靜。
直至軍中出了一件事,驚擾了平靜之下的假象。
軍中間諜被父親查出,狗急跳牆之下引起一陣騷亂。
父親被劍刺傷,臥病在床不醒。
而我身為兒子,隨侍左右,負責他的一切起居。
父親的傷口潰爛,顯然是被下了劇毒,沒有可抑制的湯藥便會蔓延全身。
可這軍中最好的軍醫在攝政王的手下。
我猶豫了下,正準備親自求他時,卻見親兵通傳,燕小侯爺進來了。
燕北宸的手裡端著一碗藥。
他不自在地看了我一眼,支支吾吾道:「這是我向攝政王求來的藥。」
我感激地看向那碗藥,並未注意到他臉上的不自然。
燕北宸輕聲道:「這碗良藥……攝政王說要趁熱喝。」
我點了點頭,目送他的背影離開。
不知為何,燕小侯爺的腳步卻迅疾異常,像是後面有洪水猛獸般。
我低頭看向那碗藥。
藥湯呈紅褐色,顏色清亮,倒映著我沉思的面容。
……
這是攝政王命人送來的藥。
不知為何,我似乎在碗底看見了那雙熟悉的暗沉眼眸。
鬼使神差般,我倒出小半碗,略嘗了嘗。
入口是苦澀,一路從舌尖澀到了心裡,似是來勾魂的毒藥,令人不得安生。
藥中有毒。
是我失去意識前最後一個念頭。
9
我醒來後,五感都不太分明。
眼睛是一點兒也看不見的,耳朵朦朧,也隻得聽見零星幾個字眼。
我聽見有人在喚「阿辰」。
那名喚阿辰的人為我擦身洗面,每日為我悉心束發。
他從不厭棄我醒來後成了個廢人,反而為我做了許多事。
可惜我五感盡失,整日隻能在心裡絮絮叨叨說些感謝的話。
醒來的那段日子,我曾分外頹唐。
我不敢信,曾經拿弓上馬的自己竟淪為一個半死之人。
我不敢信,端來那碗毒藥的是蕭慕辰。
明明我與他……
這段往事,想來還令人唏噓。
但我隻記得那時受盡磋磨。
一是半廢之軀的身子。
二是反復煎熬的內心。
因而當我喝下最後一帖藥,醒來能清晰聽見人說話時。
我又聽見了蕭慕辰熟悉的嗓音。
他說:「醒來後,不必讓他回京城。」
再睜眼,面前的人已換成了面容忐忑的燕北宸。
他似是守候在我床邊許久,眼下有了青黑,下巴上還冒了許多胡茬。
我握緊了他的手,終於喚他:「阿辰。」
燕北宸愣了愣,最後不知為何點了點頭。
他說:「我在。」
心裡的那塊大石終於落地。
我終於認出,他果然是病中待我無微不至的人。
因而我痊愈後,便待燕北宸愈來愈好。
可惜的是,這時攝政王接旨回京,我並未得見他,也就沒得到質問他的機會。
那年塞北下了好大的雪,我在雪裡站了許久。
直至雪花落滿狐裘、落白了我的頭,我都沒想明白蕭慕辰為什麼會這樣對我。
但想通後,也隻得一聲嘆。
世間事無Ţų₌非兩件,不是權鬥,便是情愛。
我與他,雖有幾分知己之情,但終究抵不過君與臣之間的猜忌與制衡。
如此而已。
10
成親夜,我與蕭慕辰和衣而眠一整夜。
起初我還有幾分不自在,但終究抵不過困意,在天明之際沉沉睡去。
第二日被晨雞叫醒時,我才堪堪醒來。
醒來,便對上了蕭慕辰幽深看我的雙眸。
他修長白皙的手支著頰,歪著頭,也不知盯著我看了多久。
見我醒了,才開口道:「起來便收拾著,今日要進宮面聖。」
我愣愣盯著他,他卻鎮定自若。
修長手指褪下衣服,轉身換了一身紫袍,更襯得面如冠玉,燁然若神人。
隻是面目仍然是冷的,雖眉目濃烈,唇紅若三月花,但終究掩不去徵戰多年的煞氣。
我看著他,忽而想起了半年前我發現真相的那日。
「阿辰」並非「阿宸」。
這是我在半年前才發現的真相。
燕北宸起初掩飾得很好,但日子相處久了,終究讓我發現端倪。
他給我挽發喜歡先從左邊挽,為我喂藥時也是魯莽地灌,而不是細細地吹涼。
細節差別越來越多。
我有些心疑,忍不住試他一試。
誰料少年心氣沉不住,竟陡然驚動了他岌岌可危的面子。
那一日,他失手掼了碗,留下滿地碎片而走。
而我未喝下藥,硬生生將風寒拖成了大病。
我本該自生自滅的。
可次日,又聽見有人帶著藥箱走進了我的屋子。
郎中的聲音很年輕,他喚旁邊的人「阿辰」。
他說:「阿辰,你這心上人怎麼一點也不愛惜身體啊?」
「幾年前是破破爛爛的,幾年後也是破破爛爛的。」
緊接著,是蕭慕辰平靜的聲音:
「你隻管醫就好,不必擔心。」
「幾年前有我,幾年後也依舊有我。」
我沒忍住,又失手摔了玉佩。
可這次,卻有一雙手將完好無損的玉佩撿起,遞到我的手上。
他說:「阿辭,別怕。」
11
那時的我,在蕭慕辰的照料下很快便好了。
可也愈發地無地自容。
我知道,他那樣聰慧的人,一定什麼都知曉。
這幾年中,燕北宸如何欺瞞我、我如何悉心待燕北宸,以及我與他之間的誤會。
他定然都知道。
蕭慕辰來見我時,我倚坐在床榻上,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想張口,朝他解釋,也想無力地求得他的原諒,但最後好像隻能說一句「對不起」。
可這句「對不起」,蕭慕辰也沒讓我說出口。
他先我一步握住我的雙手。
清爽的氣息就懸在我的身側,就像是塞北異域吹來的一陣風,裹挾著萬千冰雪。
他一字一句道:「阿辭,我要出徵了。」
「這次,是最為棘手的匈奴,你會祝我嗎?」
我嘴唇微微顫抖,而後,也回握住他的雙手: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君常康健。」
蕭慕辰按住我的手,忽然笑了,胸膛微微地震動。
「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春日宴》,是女子送給夫君的祝詞。」
「阿辭,你的詩書學得不好。」
蕭慕辰走後,我倚在床上,聽著窗外雨打芭蕉的聲音,忍不住失神。
他說錯了。
我的詩書,向來學得很好。
我分明知道這詞是什麼意思,隻是,卻說不出口。
12
同蕭慕辰梳洗過後,便坐上轎子往皇城裡去。
南平王一脈隻有蕭慕辰一個,再無父母長輩,倒是免去了不少規矩之責。
隻是我穿著王妃服制,同他坐在同一輛馬車上,還有些恍惚。
可蕭慕辰卻十分自在地與我十指緊扣。
見我望過來,他淡淡解釋了一句:
「這樣顯得親厚些。」
好吧,親厚些便親厚些。
我任由他拉著,一路上撞破無數太監宮女驚異的眼神,堪堪走進了金碧輝煌的大殿。
今日下著小雨,殿內燃著龍涎香,皇帝在帳內沉睡。
小宮女說:「陛下歇息了,太子殿下囑咐了先去見他。」
聽到「太子」這兩個字,我又是一恍惚。
身旁蕭慕辰卻把我的手指攥得發緊。
他頷首道:「煩請引見。」
不過一會兒,邁向殿內,忽然見得一個蕭蕭肅肅的身影。
來人轉過臉,露出一張溫潤如玉,偏生眉眼有些豔意的臉。
這場景我是看不見的。
但我卻能清晰在腦海中描摹浮現。
無他,隻因我見過他的臉千遍萬遍。
太子陸璟的聲音有一絲清冷,如撫過的古琴,清泠動聽:
「攝政王請坐。」
蕭慕辰於是便施施然拉著我一起坐下。
隻是,他的手卻從沒有松開。
我感覺有一道陰冷的目光落在我們相連的手中,似有刻骨的刀剜過千遍萬遍。
陸璟開口:「攝政王與王妃倒是頗為恩愛。」
蕭慕辰的聲音卻聽起來心情很好:
「叫孤撿到一塊肖想已久的美玉,怎麼能不疼愛?」
「倒是殿下,月ẗű̂⁻後該著手迎娶太子妃了。日後你我為連襟,倒也是美談一樁。」
瓷器摔碎的聲音突兀而尖銳。
陸璟的聲音又冷了幾分,還勉強維持著幾分禮儀。
「攝政王,倒是得意非常。」
「可惜老夫少妻,終究沒有年少時日日相陪、朝朝相伴來得刻骨情深。」
這句話,令蕭慕辰握住我的手莫名一緊。
我卻想起了數年前,我在東宮隨侍陸璟左右,他在書案前掐住我下巴說的那句:
「願日日能相陪、朝朝能相伴。」
那時,我躲過了那個吻,亦躲過了潑天而來的富貴。
後來我父親的那碗毒藥中,也有陸璟的手筆。
他本是冷宮孤子,被人欺凌到八歲,直到得皇後扶持才坐穩了太子之位。
他外表雖是溫文爾雅好皮囊,內裡卻是狠毒不堪。
他得不到的,必定摧毀。
恰如此時。
玉面太子笑而往我和蕭慕辰岌岌可危的關系中插了一把刀。
我皺起了眉毛,忽而開口:
「太子殿下,舍妹年幼不知事,還望殿下多擔待。」
又是一聲瓷器碎裂聲。
陸璟的聲音隔了很久才響起:
「阿辭,孤會的。」
13
同蕭慕辰回府時,他忽而問我:
「你與殿下是舊相識?」
我點了點頭:「我是殿下年少時的伴讀,同他相伴過一二年。」
其實不止一二年ṭũₕ。
我與陸璟十二歲相識,一直扶持相伴到十六歲。
他從弱質少年長為翩翩君子,未及冠便把持朝政,是民間皆有所聞的「昭明太子」。
而我,則從當日滿京盛贊的少年郎君,慢慢變成如今的瞎子廢人。
我想起初見時,他推開冷宮門朝我瞥來的淡漠的眼光。
又想起我替他挨打時,他為我搽藥時落的淚。
我和陸璟,ẗû₊本是可以日日相陪、朝朝相伴的。
但是,我又想起了十六歲之後的一些事。
首先是面容出落得俊美的陸璟,握著各家閨秀的畫像,朝我苦惱開口:
「阿辭,孤該選怎樣的妃子呢?」
可前一夜,他分明繾綣在我唇邊印下一吻,許我一世情深。
但這樣的陸璟,卻又在第二日道:「阿辭,你知道的,孤不可能不娶妻。」
「若是將來登上皇位,也該有妻子來協理後宮,也該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
他握住我的雙手:「隻能辛苦你,陪在孤身邊做一個近臣了。」
可他明明知道的,知道我的抱負,知道我的志向。
為何又以愛為名,將我困在身邊呢?
那一日,我與陸璟第一次有了分歧。
他冷臉將我趕出東宮。
而我頂著大雨,慢慢地走出了皇城,將腳底磨出幾個血泡。
隔日,我自請離京,去塞北闖上一闖。
回憶就這般收束。
興許是我沉默的時間過長,叫蕭慕辰猜出了什麼。
他的手又慢慢覆上了我的手:
「本王很後悔,錯過了你的當年。」
「但往事已如沉舟入江海,也就不必再提。」
「往後數年,我們一起走。」
我沉默著,點了點頭,也回握住他的手。
蕭慕辰的肌膚炙熱,也溫暖了我冰冷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