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涼國如今正是將要冊立太子的時候,他下這一招險棋,是要為自己造勢。
這種陰招險計,稍有差錯便要搭上自己的性命,李重厭真是個瘋子。
「在想什麼?」烏力罕一邊問,一邊抱著我進了公主府大門。
「就是在想,又要打仗了。」
布防圖被盜,戰事恐怕也就在這幾日間了,輸贏不論,百姓總是要遭殃的,大周休養生息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幾天好日子,這一打仗,又得一窮二白。
烏力罕道:「放心,有我在,半寸疆土也丟不了。」
「嗯,我自然是相信叔叔的。」
話雖如此,我還是愁得胸口悶痛,我不想打仗,隻可惜,涼國歷朝歷代窮兵黩武,從未死過亡我之心,這李重厭又壞又瘋,若他贏了,就太難對付了。
進了大門,裡頭烏泱泱地立著一大群人,我的眼睛下意識地搜尋顧斯衡的身影。
沒有,獨獨沒有他。
如同一腳踩空了一般,我腦中有一瞬的空白,而後,是冷汗涔涔的驚懼。
11
我是求著烏力罕,讓他騎快馬帶我去的東宮。
手上的傷還沒有處理,可是我等不及了,烏力雖罕極力阻止,但見我急得不行,隻好由了我。
時珩剛審理完犯人,他手持長劍,身披銀甲,下顎有幾點血漬,許是才處理過人,此刻滿眼血腥,一身肅殺。
瞧見我時,怔了怔,隨後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姑姑,你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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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緊,時珩,我問你,顧斯衡在哪裡?」我盡量控制激動的情緒,咬住輕顫的牙關,心平氣和地問他。
他眼皮跳了一下,握著劍的手緊了緊,沉聲道:「我不知道。」
我不信,追問他:「今早御林軍追盜賊,你可知道?那御林軍頭目,本來是你的人,你可知道?」
「不知道,但那一隊御林軍至今未歸,我也正要派人找他們,怎麼,姑姑懷疑我?」
至今未歸?追個盜賊,還能追失蹤了?
「好,現在就去找他們,我也去。」我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往前走了一步,被烏力罕拉住。
「望白,別衝動,你還有傷,留在這裡等消息就好,我去找。」
我搖頭,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掙扎道:「不,不行,我心裡亂,我要去找他。」
「姑姑!」時珩向我走了幾步,想伸手,又被烏力罕的眼神逼退回去。
「姑姑,外面亂,你別出門,我派人去找就是。」
我咬著牙控制情緒,也明白自己現在這樣,跑出去隻是個累贅。
我抬起頭,望著時珩:「他一定不會有事的,對吧?」
他嘴唇動了動,目光有一瞬間的閃躲。
「嗯。」他沒有說更多的字。
這一夜,我過得膽戰心驚。
烏力罕離開以後,時珩傳了太醫為我治傷,又勸我睡覺,可我睡不著,躺不下,我枯坐著,等著消息。
後半夜,時珩忽然闖進房間,輕喘著氣,表情僵硬地望著我,許久,才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湿著眼睛道:「對不起,我才知道你是被李重厭傷的,對不起。」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隻低頭問他:「有消息了嗎?」
他搖搖頭,伏在我膝蓋上,遲鈍的指尖似乎觸到了一滴水。
「你疼嗎?」
我搖搖頭不說話。
「對不起。」
他又說了一聲對不起,為什麼呢?自責?自責什麼?我無心去問,仍默默地等著。
等到燭火幽微,等到夜盡天明,始終沒有等到他們回來。
我越發慌了,可是,以顧斯衡的能力,在整個大周,除了烏力罕,無人可與他匹敵,誰也害不了他的。
對的,他不會有事的,我相信他。
我等了一夜,在天亮時分,決定打起精神,與時珩一道入宮。
如今戰事一觸即發,我不能因為顧斯衡失蹤就失魂落魄,我得撐住。
邊關布防重新調整需要數月,而李重厭回涼國卻隻需要幾天,他拿走了那麼重要的情報,大周現在很被動,我是長公主,手中又握著僱佣軍,於情於理都該進宮去商議對策的。
皇兄向來是個懶散的,如今終於有了幾分認真的模樣,朝中大臣爭論不休,到最後,一張張嘴都在說著,長公主,長公主。
平日裡罵我的時候,誰也沒有他們毒,禍事臨頭,倒曉得說我的好話了。
我心力交瘁,換作往日,大概要同他們罵一場的,但這次,我沒有精力了,隻是承諾皇兄,有我在,定叫涼人有來無回。
在宮中一耗就是一天,離開時,一雙眼睛已經熬得通紅,像墳裡爬出來的惡鬼。
快到公主府時,一眼便瞧見門口候著許多人,都是烏力罕帶走的那些侍衛。
他們回來了!
我跳下馬車,急不可待地跑進門,喊道:「阿衡!」
無人應我。
院中許多人,是御林軍,此刻他們渾身血汙,目光頹靡。
烏力罕站在中間,臉色沉沉的,一臉肅穆。
我的心在那一刻停跳了。
「望白。」
他走過來,輕輕抱住了木在原地的我,抱得很緊。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抱這樣緊。
「叔叔,阿衡呢?」
我愣愣地抬頭,望著他,懇求他給我一個肯定的答復。
但那雙狼一樣的眼睛,如今通紅著,滿是不忍和同情。
一個渾身血汙的御林軍邁著沉重的步子,垂著腦袋道:「殿下,我們追出城後,那盜賊抵死頑抗,顧大人為了抓他,和他一道,墜崖了。」
我眼前一黑,險些暈過去。
那人還在低低地哭:「我們,我們老大也,掉下去了……」
我抓著烏力罕的雙臂,努力不讓自己倒下,緩了許久,咬住唇,讓血腥刺激自己清醒些。
「他,他在哪?」
聞聲,兩個侍衛抬著一副蓋著白布的擔架走了過來,那白布下血跡斑斑,形狀詭異。
我想要去看,卻被烏力罕緊緊抱在懷裡,他說:「望白,山崖下野獸眾多,他被咬得殘缺不全的,我們隻找到了一部分,你還是別看了。」
微風輕輕吹過,掀起了白布的一角。
擔架邊緣,露出了血跡斑斑,被咬得幾乎分辨不出形狀的一截手臂,還有被吹落在地的幾片布料。
我看著那布料上熟悉的花紋,呼吸凝滯了許久,隨後,天旋地轉地倒了下去。
我睡了很久,不願意相信顧斯衡真的死了。
一定都是噩夢吧,他一定還在等我,我不醒來,他便會來叫我起床吧?
有人掰開我的嘴巴喂我湯藥,有人在我耳邊輕聲說話,讓我快好起來。
還有人守了我很久,輕輕道歉,說,姐姐,對不起。
我醒了,可我不願意睜眼,我寧可就這樣在睡夢中死掉。
一天後,烏力罕摸著我的腦袋,在我耳畔輕聲說:「望白,他今日下葬,你想不想去送送他?」
我聽見了,但我沒回他,隻是翻了個身,把眼淚埋進枕頭。
我不去,我不相信他死了。
我自欺欺人地想著,他一定是在騙我,他還活著,他會來找我。
烏力罕輕輕嘆了一口氣,為我蓋好被子,離開了。
他走之後,我睡了過去,被低低的聲音弄醒。
是侍女們,正坐在門口低聲交談,她們從前無憂無慮,不知人間疾苦,如今卻也又愁又怕地討論戰事。
她們說,涼國趁夜偷襲,我們失了好幾處要塞啦,邊民紛紛逃往京城,官道上人滿為患,都病死餓死好多人啦。
字字句句,都是血淋淋的現實。
怎麼能一直睡下去?我是長公主,怎麼能夠逃避責任。
我緩緩睜開眼睛,木訥地撐著身體起來,侍女們嚇了一跳,連忙來扶我。
用了好大的力氣,我才擠出一點聲音來:「有吃的嗎?」
12
怎麼能逃啊,我是長公主。
13
我回避一切關於顧斯衡的話題,甚至沒有過問他究竟葬在了哪裡,努力裝作無所謂的樣子,繼續扮演我的角色,哄著烏力罕出兵徵討涼國。
他離開前的日子,我親手為他做羹湯,為他按頭捶肩,夜裡還給他鋪床。
他靜靜看我做的一切,並不揭穿。
出兵前的那個夜晚,烏力罕本該在軍營點兵,卻不知為何出現在了我房裡。
那時候我眼淚還沒有擦幹淨。
他抱著我,親了親我的額角,這其實是他第一次主動親吻我。
他問我:「望白,你怎麼又在掉眼淚?」
我回避道:「可能是天氣太幹燥,我眼睛不舒服。」
說完,我才意識到他說「又」,我,我哭得很多嗎?其實我自己也不記得。
烏力罕揉著我的腦袋,問我:「你在想他?」
我搖搖頭:「沒有。」
他說:「你不用騙我,不用這樣強撐著,有我在,你想哭就哭。」
我有那麼一瞬間差點崩潰,但還是忍住了,沒哭,憋了個笑說:「叔叔你在胡說什麼,我為什麼要哭。」
「你說實話。」
「這就是實話。」我輕輕靠在他胸膛上,輕輕地說。
第二天,我送他到城外。
就連皇兄都來了,親自敬了烏力罕一杯酒,祝他得勝歸來。
最忌憚的人,卻也是現在唯一能倚仗的人,這場面其實挺滑稽的。
臨走前,烏力罕站在我面前,囑咐我:「望白,你要乖乖的,好好照顧自己,我會把李重厭活捉回來,交給你處置。」
我訥訥地點頭:「嗯。」
「什麼也不要多想,等我回來。」
「嗯。」我又點點頭。
他站了站,問我:「你沒有什麼要說的?」
我正在發呆,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自從顧斯衡出事後,我就總是這樣了。
聽見他問我,我才抬頭瞧著他,細細地想,我有什麼要說的嗎?
遲鈍地想了半天,他都要走了,我才反應過來,拉住他的衣袖道:「叔叔,你要平安歸來啊。」
他點點頭,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我在風沙裡站了許久,其實什麼也沒想,隻是發愣而已,大概是腦袋出問題了。
有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肩,我下意識地扭頭問:「怎麼了,阿衡?」
說完,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拍我的人是時珩,他也愣了一下。
他知道我叫的不是他,因為我從不叫他阿珩,但他沒有拆穿,隻是收回手,說:「姑姑,風沙大,該回去了。」
「哦,好。」
我擦擦不慎落入眼的風沙,甚至忘了跟皇兄致意,便自顧自地走向我的馬車。
大臣們看著我離開,眼神千奇百怪,各有各的心思,但我已經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