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優優,你怎麼不在家?」
「回了一趟我爸媽家。」
江予白靜了半晌。
他是知道的,我和爸媽關系並不好。
外婆去世後,我就再也沒回過家。
這些年,我把工作攢下來的錢,大部分都給了他們。
算是還他們養我的錢吧。
現在算算,也差不多還清了。
兩不相欠。
我說:「結婚的事情,總得告訴他們一下吧。」
「那我和你一起……」
我打斷他:「不用了,你剛回來,在家好好休息。明天我們在民政局門口見。」
「……好。」
通話掛斷後,我就把手機關機了。
我騙他的。
我根本沒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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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養老院出來後,我就去做了手術。
這些天,一直在出租房裡休養。
很快,就到了第二天,江予白的生日。
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時間有時候過得快,有時候過得慢。
我買了很多止疼藥,疼的時候,就吃一顆。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
他應該已經發現了吧,我藏在戶口本裡的懷孕報告單。
他在民政局門口等了多久呢?
有我生日那天,等得那麼久嗎?
當天邊最後一抹殘陽被吞噬的時候,門鈴聲毫無預兆地響起。
是江予白。
來得真快。
我還以為,他得花上幾天才能找到我。
他沒責問我為什麼騙他。
隻是抱住我,像是要把我融入骨血一般抱住我。
抱得太緊,我險些喘不過氣來。
他說:「優優,我要當爸爸了。」
他在幹什麼?
自欺欺人嗎?
我仰頭看他,語氣帶著一種殘忍的溫柔。
「你來晚了。」
他瞪大眼睛,像隻泄了氣的皮球,剛剛的欣喜蕩然無存。
不解、惶恐、痛苦……
種種情緒在他臉上交織。
他從來不曾這樣。
就連十多年前那個雨夜,我們差點滑落崖底,他也從來沒有過這樣驚慌的神情。
我盯著他,輕聲說:「孩子被我打掉了。」
他像是得到了最殘酷的審判。
整個人止不住地顫抖。
這樣的反應,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以為他頂多憤怒,大罵我為什麼不和他商量。
可是沒有。
在這一刻,我終於確認。
他曾經,也幻想過我們的孩子的到來。
他哽咽著,問我為什麼。
他不明白,他要個解釋。
「他需要很多很多的愛,我給不了。」
如果我的孩子以後得不到足夠的愛。
那他還出生幹什麼?
我不想讓他和我一樣,一輩子都在追尋自己得不到的東西。
江予白抖著唇,喉結微微滾動,卻沒發出任何聲響。
所有的鎮定和冷靜都在這一刻崩潰。
他突然捂住眼,像個瀕臨絕境的幼獸,蹲下來,嚎啕慟哭。
「還有我啊,還有我啊……」
你給的愛,能有多少呢?
不夠的,江予白,不夠的。
這是我一手策劃的報復。
可我心裡,一點痛快也沒有。
我的手裡握著一把沒有刀柄的刀,刺傷他的同時,自己也鮮血淋漓。
我和他一樣難過。
我比他更難過。
沒人比我更期盼,這個孩子的到來。
如果我沒有得病就好了。
這樣的話,江予白不愛他也沒關系。
我會給他最好的愛。
可惜沒有如果。
上天沒給我機會。
21
我扯動唇角:「沒關系的,你還有陸晚的孩子。」
他抬頭看我。
猩紅的眼睛。
抿得死緊的唇角。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真是殘忍。
我在往他傷口上撒鹽。
「如果你想要,會有很多人願意替你生孩子。」
他不明所以。
眼裡的怨恨越發明顯。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表露這樣的情緒。
我突然覺得可悲。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們明明那樣相愛過。
江予白紅著眼看我,與我無聲對峙。
空氣突然變得沉重而凝滯。
止痛藥好像失去作用了。
我到處都疼。
呼吸也疼。
像是有人拿著錘子,一下一下,將釘子鑽進我的胸膛和下腹。
江予白率先丟盔棄甲,敗下陣來。
「優優,不是這樣的。」
「我們不是非得要個孩子。」
「不是這樣的,你信我。」
我不信。
一點也不信。
「不是這樣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幾乎語無倫次。
我輕聲說:「江予白,你應該問問你自己。」
他幾近哀求:「這是我欠他們的,我可以解釋的,但不是現在。」
「優優,求求你,等等我,等等我好不好?」
我等不了了。
我快死了。
我從他的眼裡,望見了自己的模樣。
頹然、衰敗。
實在不好看。
我突然覺得好累好累。
不甘、怨恨,在這一刻,全都不值一提。
「放過我吧,阿白,我很累了。」
「我不愛你了。」
他怔怔地看著我。
像是在這一瞬間就衰老下去。
曾經頂天立地,現在脆弱不堪。
他哭得像個孩子。
我將戒指還給他。
這些天我反反復復地看它,到底還是有點舍不得。
但我瘦得太厲害,連戒指都戴不住。
這枚戒指,應該還給需要它的人。
「優優,你對我真狠。」
我笑著說是。
他離開了。
佝偻著腰,算不上體面。
我站在窗邊,對著他的背影,輕輕說了一句:「阿白,生日快樂。」
我抬頭看向遠處。
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屬於我的。
我想起來,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問過他:「阿白,如果有一天,你知道自己得了絕症,你會怎麼做?」
多麼傻氣的問題。
「告別我愛的人,到處走一走,去看沒看過的風景,去見沒見過的人。」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告別愛的人?」
他笑笑沒說話。
現在我知道了,是要把自己最美好的樣子,留在回憶裡。
一語成谶。
隻不過,我們的回憶算不上美好。
隻不過,完成這些事情的人成了我。
有些時候,我真的希望,我從沒走出那座山林。
如果我沒見過外面的天地,如果我從沒感受過溫暖與愛。
我就不會終其一生,去奢求和追逐那些得不到的東西。
算了,算了。
我這一輩子,也算窺見過天光。
不算太糟。
再見啦,我最最親愛的人。
【江予白番外】
1
小雷告訴我,今早優優搭飛機,去了日本。
我不喜歡那裡。
優優也不見得有多喜歡。
但她最愛陳奕迅的《富士山下》,因此對富士山產生了向往。
美景是無罪的。
這樣也好,我們都冷靜冷靜。
行動已經到了收網階段,很快,我就能把一切告訴她。
我們會有新的孩子。
我會像愛優優一樣,愛他保護他。
我們會給他最好的愛。
一切都還來得及。
我會懇求她的原諒。
我們會和好如初。
一切都還來得及。
有時候我也在想,我們之間,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是那場車禍。
2
我是一名臥底警察,路沉是我最好的兄弟,也是陸晚的丈夫。
我們仨,都是臥底。
我欠他們太多。
這場行動,本該由我衝在最前面。
路沉頂替了我。
等我有所察覺的時候,上級已經同意了他的申請。
他說:「國家可以沒有你,但阿姨,可不能沒有你。」
我罵他想搶功。
他聳聳肩:「反正我搶贏了,你現在哭也沒用。」
「诶,你別真哭啊,一個大男人,怪惡心的……」
我笑著給他一拳。
之後,我經營著一家用於洗錢的空殼公司。
這是一個不太重要的角色,很安全。
而路沉,遠赴緬北,跟在毒梟身邊。
和優優重逢的時候,行動已經開始了。
3
車禍發生那天,我剛得到消息,路沉在一場火拼中,掉入江水中。
生死不明。
陸晚對此一無所知。
自她懷孕後,組織就把她調離了原來的位置。
路沉曾要我好好保護她。
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路沉的處境。
心如亂麻。
一時不察,車翻了。
那時候我隻有一個念頭——
把孩子救出來。
那是路沉唯一的血脈,是他生命的延續。
我不敢看優優的神情。
我曾答應她,會永遠愛她保護她。
可現在,我卻在她眼前,救其他人。
我還冠冕堂皇地告訴她,兩個人,我救了兩個人。
大愛。
我忘不了她眼裡的震驚和失望。
她沒有質問我為什麼。
她向來懂事又體貼,不愛讓我為難。
可我卻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從我手裡悄悄溜走。
我很恐慌,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隻能抱住她,讓她別怕。
其實害怕的人是我。
4
陸晚下樓買吃的了,我守在優優床邊。
在睡夢裡,她也緊皺著眉頭。
夢裡有我嗎?
才會讓她那樣難過。
小雷打來電話,說陸晚都知道了。
太陽穴突突地跳。
她性格剛烈,很有可能做傻事。
我隻能讓護士替我看著優優,自己飛奔下樓。
寒風凜冽,陸晚蹲在路邊,雙眼紅得厲害。
她問我:「沒有找到屍體的話,是不是證明他還活著?」
我說是。
其實我們都清楚希望渺茫。
路沉明面上是毒販,毒販的命不值錢,毒梟不會當回事。
而我們的人,也不能大張旗鼓地找他。
他的屍體,可能這輩子都找不到。
這樣也好。
找不到就還有希望。
她這才破涕而笑:「我給優優買了腸粉。」
扶她上樓的時候,我有意逗她開心。
不能讓優優看見她哭,不能讓優優察覺端倪。
我說了一個路沉剛入隊時發生的趣事。
陸晚笑了笑,沒了下文。
我心裡卻沒來由地升起一陣煩躁和不安。
轉頭看去,優優就站在走廊那頭,面無表情地盯著我。
沒有悲傷,沒有埋怨。
隻是靜默。
帶著水汽的風,從窗戶鑽了進來,攪亂了我的呼吸。
我很恐慌。
有太多話想說。
我想向她解釋點什麼。
可到最後,隻匯成了一句簡單的關心。
多刻意。
5
優優問我:「如果我死在車裡怎麼辦?」
怎麼辦?
在她昏迷的時候,我想了很多。
心如亂麻。
一陣後怕。
最後我得出答案,我會陪她。
等任務完成,不論是生是死,我都會陪她。
她怕的東西太多了。
如果沒有我,她一個人可怎麼辦啊。
她似乎不信。
沒關系,不信也沒關系。
我還有一輩子可以證明。
6
其實在很早之前,我就想為她戴上婚戒。
但實在不是時候。
如果我死了怎麼辦?
我不能讓這枚婚戒,綁住她的下半生。
她值得最好的。
我總要她等等我,再等等我。
可有些承諾說著說著,就沒人會信了。
7
販毒集團起了內讧。
那段時間我總是很忙。
給她打電話時,想問她吃得好嗎?睡得好嗎?
又覺得多此一舉。
最後也隻是簡單說上幾句。
我突然發現,她不愛說話了。
從前總是她問東問西。
現在她沉默,我竟不知道說些什麼。
我很不安。
我很無措。
我知道,我在她心上劃了一道疤。
久久不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