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果有呢?」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開口了,才說:「我會陪你。」
騙子。
他舍不得。
陸晚一天沒生下那個孩子,他就會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
江予白語氣篤定,又說了一遍:「我會陪你。」
他是在說服他自己嗎?
他明明舍不得死。
他不會陪我。
他不像我孑然一身,他還有個等著他的媽媽。
和她們比起來,我算不了什麼。
13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人在現實失意,就很容易在夢境和回憶裡找補。
我第一次遇見江予白,是在豬圈。
白白淨淨的少年,一看就知道,他不屬於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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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他哭哭啼啼的孩子不同,他有種超越年齡的冷靜。
村裡人挑來挑去,最後隻有他,被剩在了豬圈裡。
他年紀太大,養不熟。
聽爸爸說,他會被打斷腿,放到大城市裡乞討。
我把這句話轉述給了江予白。
他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逃出這裡。
沒有我,他不認得路,根本逃不出去。
他說:「你和我們一樣,也是被拐來的。」
我下意識想要否認。
他盯著我胳膊上的傷疤,一針見血:「哪會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呢?」
他告訴我,外面的世界有多麼遼闊。
他告訴我,父母應該怎樣對待自己的孩子。
他給我描繪了一幅太美好的畫卷,關於未來,關於世界。
他說:「隻要逃出去,會有新的生活等著我們。」
我心動了。
在實施逃跑計劃的前一天,爸爸又喝醉了。
比起他的拳頭,我更害怕他撕我的衣服。
我求他停下來。
他不聽我的。
一個巴掌落下來,我被打得腦袋發懵。
「老子怎麼跟你說的?不聽話就滾出去喂狼!」
我一個勁兒地發抖。
好像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讓我發不出聲音。
我摸到了一把剪刀。
用力地,戳進他的脖子。
溫熱的、腥甜的液體。
一片猩紅。
我呆愣在原地。
「別看。」
江予白不知道怎麼掙脫了繩子。
在我世界崩塌的那一刻,是他捂住了我的雙眼。
「是他罪有應得,你沒有錯,你為你自己,還有那些孩子討回了公道。」
他搖晃我的雙肩,要我振作起來。
我這才如夢初醒。
計劃不得不提前。
我換了身衣服,和江予白一起,摸黑往外逃。
天亮了又暗。
在天邊最後一縷殘陽消失的時候,我們跑上了公路。
命運就此改變。
14
從醫院回家後,我就很嗜睡了。
疾病讓我提不起精神。
而江予白也越來越忙,總是出差,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
這樣也好。
他沒發現我的不對勁。
在我生日的前一天,江予白從外地趕回來。
其實我很少過生日。
在山裡時,沒人在意這個。
女孩子嘛,無非就是長大了一歲,離買賣的日子又更近了點。
更何況,也沒人知道我在哪一天出生。
後來回了家,我的親生父母也總不記得。
他們一心撲在工作和弟弟身上,不怎麼管我。
我幹脆就不過生日了,怪沒意思的。
江予白沒騙我。
外面的世界多彩而又遼闊,我也的確是被拐的。
但有一件事情,他說錯了。
真的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
我是被親生父母丟掉的。
他們有了弟弟,而我,是個累贅。
如果不是外婆,他們永遠也不會把我領回家。
他們不愛我。
我覺得沒關系,這樣的話,我不愛他們就好了。
誰也不欠誰的。
15
門開了,江予白站在門外。
眉梢落了雪,幾分清冷。
我與玫瑰撞了滿懷。
然後,他抱住了我。
癌細胞已經發生了骨轉移。
他抱得太緊了。
肋骨疼。
「優優,我很想你。」
溫熱的呼吸鑽入我的脖頸,帶起一陣顫意。
他笑著吻了吻我的臉。
觸感冰冷。
卻足夠繾綣和溫柔。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松開我。
我轉身將玫瑰一支一支插進花瓶裡。
「明天才是生日。」
今天沒什麼特殊,不用買這些東西。
更何況,我並不愛玫瑰。
可惜大冬天,很難買到向日葵。
「嗯,我知道。最近花瓶很空。」
難為他,竟然還能觀察到這種細節。
我不愛買花了。
它們燦爛不了多久。
這總讓我想起自己的生命。
好像枯萎衰敗,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江予白從背後摟住我,下巴擱在我的肩頭,嘆口氣:「優優,你好像瘦了。」
他最近一回來,就愛黏著我。
我們都默契地不再談那場車禍。
可有些傷痕,不是不去提、不去看,就不存在的。
我腦子裡有一道聲音,時時刻刻提醒我:
瞧啊,這個男人,嘴上說著愛你,其實最在意的,是別人的死活。
多諷刺。
16
半夜,我被一道驚雷吵醒。
心尖猛然一顫。
我下意識往旁邊靠。
沒人。
被窩已經涼了,江予白不知道離開了多久。
手機放在客廳裡充電。
磨蹭了好一會兒,我才鼓足勇氣,走到客廳。
電話接通了。
我問他在哪。
他的聲音帶著些啞:「醫院,陸晚突然肚子疼。」
心一下落入谷底。
我突然覺得很窒息。
電話那頭,陸晚在喊他,聲音焦急。
連帶著這邊的江予白,也焦急起來。
「優優,你先睡吧,我待會就回去。」
沒等我開口,電話裡傳來忙音。
這是我第二次被他拋下。
我看了眼鍾。
指針已經過了十二點。
我的生日到了。
窗外電閃雷鳴,我突然沒那麼害怕了。
反正我都要死了不是嗎?
這天夜裡,我在夢境和現實裡反復拉扯。
我倉皇地睡著,又倉皇地醒來。
有涼意從腳底直衝心髒,我環顧四周,黑茫茫一片,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了我自己。
17
室內充盈的熱氣被撕開一個口子。
我蜷縮在沙發角落,感受到動靜,霍然驚醒。
江予白回來了。
「怎麼睡在這裡?」
他的面容有些憔悴。
大概是一夜沒睡。
我輕聲道:「昨天打雷了。」
他一僵。
握住門把手的指節驟然發白。
我最怕打雷。
打雷會讓我想到很多東西。
比如,十多年前出逃的那個雨夜。
比如,紅色的噴泉。
江予白不會不清楚,我害怕的,到底是什麼。
法律判我無罪,可我總覺得,我實在不算清白。
那是我一生的夢魘。
我如今的處境,或許就是報應。
遲來的報應。
他抿了抿唇,聲音滯緩而又沉重:「優優,對不起。」
我仰頭看他,溫柔地笑笑:「沒關系的,打雷而已,要不了人命。」
他在醫院守著陸晚的時候,有沒有一刻,是在擔心我的?
我攥緊拳頭,抑制住詢問的欲望。
別問了,別問了。
問了,也是自取其辱。
江予白沉默著,走到我面前。
他的手很涼,凍得我瑟縮了一下。
他動作一滯,下颌線繃緊。
像一隻被踩到了尾巴的貓。
他眼眸深深,面上卻有轉瞬即逝的失落。
他說:「優優,生日快樂,以後的每一個生日,我都會陪你過。」
多好聽的情話。
傻子。
我過不了下個生日了。
他突然單膝下跪:「嫁給我吧,優優。」
我愣了愣。
竟然是這樣的走向。
從前我很期待,很期待這一幕的發生。
我做夢都想嫁給他。
可如今卻想笑。
他要我等一等的,為什麼他不願意等了?
不過是打了個巴掌,又給我一顆糖。
有個惡劣的想法冒了出來。
我要他也感受感受,我的失落和痛苦。
我說好,我願意的。
他像是松了一口氣,眼裡閃著淚光,給我戴了戒指。
他抱著我,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的名字。
我問他:「阿白,你很喜歡孩子嗎?」
他的臉色變了變。
「我們不是非得要孩子。」
他是知道的,我很難懷孕。
「優優,我有你就夠了。」
其實他很少說這麼肉麻的話。
現在說,也不過是哄我開心。
此刻的幸福,就像陽光下的泡沫。
一戳就破。
根本經不得風浪。
18
過完我的生日,江予白又出遠門了。
他說等登記結婚的時候會回來。
從前他不愛麻煩我。
這次卻一反常態地,讓我送他去機場。
離開前,他還戴著我送他的紅圍巾。
那是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我一針一針給他打的。
我的手指實在算不上有多靈活。
我一共打了五條,才選出一條最好看的送給他。
但還是醜。
所以江予白一次都沒戴過。
我目送他往安檢走。
走到一半,他突然丟了行李,轉身跑過來抱我。
像個毛頭小子似的。
路人紛紛竊笑。
江予白埋在我脖頸處,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眉眼眷戀,聲音有些發悶:「在家等我回來,有什麼事情就給我打電話。」
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抱我。
下次見面,我們就不會這麼友好啦。
他要我照顧好自己,偶爾也去看看陸晚。
我說好。
我挑了個合適的日子登記結婚,江予白的生日。
我要送他一份禮物。
在此之前,我去看了眼江母。
總得,讓孩子見一眼奶奶吧。
江母如今住在養老院,她很糊塗了,總要護工陪著。
當年江予白被拐以後,他的爸媽耗盡家產,四處發布尋人啟事。
幾乎走遍了中國。
他們被騙了很多次。
最後一次,是他爸從騙子手裡搶回最後一筆錢,卻被人捅死了。
他媽受不了打擊,此後變得瘋瘋癲癲。
江予白的成長之路很艱難。
當然,我的處境也算不上有多好。
其實有時候,我也能理解江予白。
和陸晚在一起,他想到的,是童年無憂無慮的時光。
和我在一起時,全是泥濘不堪。
就像我,我難過的時候,總會想起和他攜手奔跑在山林裡。
每一次,落入命運的窠臼時,我就會想到他。
所以我四處碰壁,卻依舊奮力向前跑。
他曾讓我學會勇敢。
19
江母看上去精神很不錯。
S 市連著陰了很多天,在今天終於放晴。
我推著輪椅,帶她出去透透氣。
我喂她吃飯,她很乖巧,像隻聽話的小貓。
「晚晚,我的孫孫怎麼不見了?」
「你肚子裡的孫孫呢?」
她很疑惑。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打翻了飯盒,開始哭,開始鬧。
我卻如墜冰窖。
護工趕緊過來,一個勁兒地安撫她——
「孫孫在,孫孫還在,你兒媳婦會來看你的……」
她恨恨地盯著我,目光如刀,割得我生疼。
「是不是你這個壞女人,把我的兒媳婦和孫孫都帶走了?」
「我兒子呢!我兒子去了哪裡!讓他把晚晚和孫孫都找回來!」
我喘不過氣,胸腔的疼痛越發明顯。
像是有什麼無形的力量,捶打著我的胸口。
一下又一下,發出的聲音喧囂聒噪。
腦袋混沌得厲害。
一個個疑問冒出來。
江予白帶陸晚來過這裡嗎?
他到底打算做什麼?
我到底算什麼?
陸晚肚子裡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這幾個月以來,我從沒見過孩子的父親。
他們說他是海員,一出遠門,就得出好久。
我不禁疑惑,他們口中的人,真的存在嗎?
我突然想起來,陸晚剛來那會兒,挺著肚子,我很羨慕。
所以我問江予白:「如果我這輩子都生不了該怎麼辦?」
他安撫我:「沒關系的,陸晚他們以後就住在我們隔壁,我們可以把他們的孩子當自己的看待。」
他憑什麼以為,我會和他一樣,愛陸晚的孩子?
曾經的信任顯得如此可笑。
我真的好累。
我不想問了。
我很清楚,就算他說孩子不是他的,我也不會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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