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需要時間,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坦白一切。
8
優優的生日快到了。
她最近瘦了,眉間總縈繞著化不開的哀愁。
這讓我生出一種錯覺。
她這張臉,像清晨山間的薄霧。
我輕輕一碰,就會煙消雲散、屍骨無存。
9
她心思重,我知道的。
可我不知道如何補救。
陸晚打來電話時,我正側身看她的睡顏。
離開前,我又看了眼她。
小小的,蜷縮成一團。
應該會一覺睡到天亮。
等我回來時,大概才翻個身。
「真不好意思,你好幾天沒休息,我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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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別這麼見外。」
我欠他們的。
外面炸了一道雷。
我下意識想到了她。
她打來電話,問我在哪。
我實話實說。
「優優,你先睡吧,我待會就回去。」
「如果怕,就把家裡的燈都打開。」
那端久久沒有傳來回答。
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關機了。
醫生和陸晚在叫我。
我急匆匆地往診室裡走。
忙活了好一陣,說是要留院觀察。
陸晚看出我的疲倦。
「你先休息休息吧。」
這一覺,我睡得很沉。
10
看到那張懷孕報告單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呢?
我高興得快要跳起來,恨不得告訴所有人,我要當爸爸了。
但她的電話打不通。
我在民政局等了她很久。
其實坦白說,那天我並不想求婚的。
可我看到她臉上的神情。
那樣惴惴不安,那樣蒼白失落。
我急切地想做點什麼。
於是掏出了一直放在大衣口袋裡的戒指。
「嫁給我。」
我請求她嫁給我。
她臉上沒能出現我想要的神情。
我覺得沒關系,隻要把她綁在我身邊,終有一天,她會明白一切。
民政局的門都關了。
她依舊沒來。
心髒被不安和恐慌佔據,蠶食出一個又一個可怕的黑洞。
我得找到她。
我拜託小雷,替我找到了她的去處。
她瘦得厲害。
好像一用力,就會被我捏碎。
我從沒想過,她會對我那麼殘忍。
不,是我對她更殘忍。
她一個人躺在手術臺時,該有多害怕啊。
她做下這個決定時,會是什麼心情?
是怨我恨我居多,還是更加難過不舍?
她說她不愛我了。
怎麼可能?
從第一次在小山村裡遇見,命運就把我們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她在說氣話。
她這次太魯莽了。
可我沒法怪她。
是陰差陽錯。
是命運在捉弄我們。
沒關系,我們還年輕,我們還會有很多很多孩子。
沒有也沒關系,有她就足夠了。
11
我蜷縮在沙發角落。
那一夜,她是怎麼過的?
她有多害怕,又有多期盼我回來?
我突然想起來,有次回家時我帶了傷。
槍傷。
那天夜裡也是打雷。
第一聲雷響我就醒了。
她害怕得縮進我的懷裡,像一隻被雨淋湿的幼貓,瑟瑟發抖。
我假裝說著夢話,推開了她。
我身上帶著傷,靠得太近,一定會被她察覺。
我感受得到,她的目光一直在我臉上停留。
我假裝翻了個身。
那一夜,我們都沒有再睡了。
12
懷裡的懷孕報告單掉了出來。
我終於注意到了上面的日期。
原來那天,她要跟我說的事情,是這個啊。
那時候我在幹什麼?
我讓她回家再告訴我。
我說會給她一個盛大的婚禮。
我為她勾勒一幅美好的未來圖卷。
我在一次次承諾中,消耗她對我的信任和愛意。
我總要她等一等。
可我卻忘了,沒有人,願意一直等的。
13
後來我投身工作。
我總覺得,隻要任務完成了,隻要坦白一切,她就會原諒我。
在此之前,我需要等。
隻是有太多次,我拿起手機,一遍又一遍地聽著裡面的「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我還是想問她,最近吃得好嗎?睡得好嗎?
後面再加一句,有沒有想我?
14
路沉重新和我們取得了聯系。
行動成功了。
我還活著。
15
在表彰大會之前,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大使館打來的。
「您好,是盛優優女士的家屬嗎?她的屍體在青木原樹海被發現,您……」
後面的話我已經聽不清了。
他在說些什麼?
「不是。」
我說不是。
我們的名字甚至沒出現在同一個戶口本上。
我不是她的家屬。
她也不是盛優優。
我的優優,堅強又膽小,她怎麼會自殺?
底下的路太黑,她不敢一個人走。
16
路沉把我綁去了日本。
我沒敢認。
是路沉和陸晚替我去的。
他們說是她。
我不信。
怎麼可能?
她不會這麼對我。
我發瘋似的闖進停屍間,掀開了那塊白布。
那張臉,瘦削得厲害。
黯淡,了無生氣。
我讓她睜開眼。
一睜眼,我就知道她是不是優優。
我的優優,看到我時,眼裡都帶著光。
她不是我的優優。
絕對不是。
路沉罵我:「江予白,你別發瘋!讓她安息!」
我給了他一拳:「你知道個屁!那不是她!」
不是她。
她一定還活在某個地方。
她還等著我去找她,求得她的原諒。
17
我瘋狂地找尋她的蹤跡。
我走遍了她曾提過的所有地方。
這幾天天氣很好,富士山美得不像話。
這幾天櫻花開得很好,紛紛揚揚地,落滿了整座城市。
她怎麼舍得離開?
她一定躲在哪裡看櫻花。
她那麼恨我,一定偷偷躲在哪個地方,看我發瘋。
18
我找到了一間小屋。
正對著富士山。
一拉開窗簾,就能看見。
美得令人心醉。
19
在她居住過的房間裡,我看到了滿屋的止痛藥和大白兔奶糖。
抽屜,衣服口袋,包……
甚至連被窩裡,都被塞得滿滿當當。
她什麼時候這麼愛吃糖了?
床頭的小紙條給了我答案——
「吃糖,吃了就不難過了。」
我都做了什麼啊……
來不及了。
早就來不及了。
她該有多疼啊。
對不起優優,對不起。
我太遲鈍,沒察覺半點異樣。
我終於承認——
我的光就在我眼前,在我握緊她之前,悄悄隕落了。
她在她最愛的地方沉睡。
在富士山下。
我突然想起來,有一天我問她,什麼是人生。
她說:「我的人生,是從看到你的那一刻開始。」
那結束呢?
結束,就是她看不到我的那一刻嗎?
可我明明就站在這裡。
你一走近,就能看見。
對不起,優優,對不起。
我終於忍不住慟哭。
我天真地以為,她會站在原地等我。
我天真地想要戴上最榮耀的勳章,跪在她面前, 求她嫁給我。
我會告訴她,從前我屬於國家, 現在我屬於你。
她沒等我。
這些在我夢裡反復出現的情節,在這一瞬間,全都化成了泡沫。
煙消雲散。
再無可能。
我終於明白, 有些事情,是等不得的。
【江予白的信】
吾妻親啟:
1
優優,今天是你離開的第五年。
最近過得怎麼樣?
打算原諒我了嗎?
不原諒也沒關系。
日子還長。
我總會去到你身邊。
2
今天維維指著你的照片,問那是誰。
我告訴他, 是幹媽。
他很喜歡你, 他誇你漂亮。
他問我:「幹媽去了哪裡?」
我揉了揉他的腦袋:「很遠的地方。」
「幹媽一個人嗎?你為什麼不去?」
「不管我的媽媽去哪裡, 我爸爸總跟著去。」
他皺著眉看我,一臉責怪,像個小大人似的。
我笑:「幹爸還在等幹媽消氣。」
他歪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
「我知道怎麼做了,你送花給她, 女孩子都喜歡花,我媽媽每次生氣, 爸爸就會送花哄她!」
「我送了。」
我送了那麼多你最愛的向日葵,你消氣了嗎?
「那她消氣了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
他看上去很苦惱。
我說沒關系, 我會去找你, 當面哄你開心。
他這才滿意地開著他的玩具挖掘機走了。
瞧我, 忘了你不喜歡他。
以後不提他了。
我隻是偶爾在想。
你在底下,見到了我們的孩子嗎?
你會教他喊爸爸嗎?
不喊也沒關系, 以後我會教他。
優優,我好像老了。
沒有你的日子裡, 都像是度日如年。
3
今天媽走了。
走前她難得清醒,說:「予白,媽替你去看她,看她過得好不好, 你別去,你活著。」
我說好。
她眼裡閃著淚光,然後,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媽其實不太記得你。
她也不太記得我。
以前路沉和陸晚看她的時候,她還把路沉當成過我。
她也把陸晚當成過我的女朋友,說我倆有夫妻相, 鬧得路沉罵我好一陣。
她的記憶大多停留在我被拐走以前,醫生說, 那是她最美好的時光。
她一直把自己困在回憶裡。
不願意走出來。
在這一點上, 我和她很像。
說來怕你笑話,最近在夢裡總見到你。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重逢嗎?
還記得我第一次說愛你嗎?
那些畫面, 在我夢中反復橫跳。
你也想我了吧。
沒有也沒關系。
我想你了。
4
這幾天抽空把房子整理了一下。
家裡還是你走的那副樣子。
什麼都沒變。
但什麼都過期了。
又倉促又驚慌。
「這我」故意讓我,在回憶裡,一點點被凌遲。
5
路沉總罵我過得不像人樣。
「江予白, 你他媽給我振作起來!」
「你這個樣子, 優優看了會高興嗎?」
我笑,誇張地捂住肚子。
笑彎了腰,笑出了淚。
他根本不明白。
你不會來看我。
你還沒原諒我。
6
媽入土為安了。
我把她和爸葬在了一起。
其實她早就想走的,不過放不下我。
又貪戀那些回憶。
我騙了她。
我不需要她幫我看你好不好。
早在五年前, 我就該去陪你的。
現在也算孑然一身,了無牽掛。
我得去找你,好求一個原諒。
這次我不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