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幾日下來,她似乎也知道我害怕掉腦袋,便將年宴一半的事務,重重壓在我頭上。
於是我成了整座東宮最忙的人。
太子從不管我這些瑣事,更不會像出現在永壽宮那樣,來棲霞宮接我回去。
每每月上枝頭,我才拖著疲憊的身子,一寸一寸地往東宮移。
貴妃倒是會贊揚我兩句,「倒是未曾想到,你操持這些東西,竟也能滴水不漏。倒真是當皇——」
話說到這裡,她好像意識到,我是太子妃,並不是三皇子妃,語氣便冷了下來。
「得了,今日你就回去吧,省得在這裡礙本宮的眼!」
她把自己惹生氣了。
我倒是慶幸她能多氣幾次,這樣我就不必每日每夜地在棲霞宮裡做活了。
從棲霞宮回東宮要有很長一段路,太子有時會在棲霞宮不遠處的宮道上等我。
大多時候是夜深,他提著一盞燈籠,站在風口,等我回去。
但今日顯然是不會了。
*九
因為提前從棲霞宮回來,天色還算早,我走得就慢了下來。
尋常我獨自回去之時,會沿宮道數著有幾個水池,算是來消磨我乏味的時光。
Advertisement
今日倒是巧,我還沒數兩個,身後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三皇子攔在我的跟前,格外鄭重地看了我兩眼,才說,「宮宴把你姐姐和你爹,一同安排到我的旁邊。」
這幾日我總是能在棲霞宮碰上他,我壓根不想看見他。
他做事我行我素,從不問旁人的意見。
尤其是那一副趾高氣揚的貴胄做派,實在是讓我生厭。
更別說,他對待我長姐是那副薄情的樣子——
我倒不是同情心泛濫,為我姐姐覺著不值。
我隻是認為,他這樣多情又薄情的人,所說的承諾到底有多重呢?
我避過他,「這不是我能安排的,你該去問貴妃娘娘。」
甭說是我,就是貴妃娘娘也沒有辦法。
宴會上的座位是由禮部操持的,倘若我隨意替他走了後門,死得隻能是我。
三皇子死死地盯著我,「你原先不是這樣的,月娘,你不會真喜歡上那無才無德的太子了吧?」
我忍著氣,「殿下,說話要注意分寸,這兒可不是你可以隨意撒潑的地方。」
三皇子盯著我的臉看了半晌,剛抬起手,卻被我避開了。
「月娘。」
「月娘。」
三皇子喊了我一聲,我背後同時也傳來了一道清冽的聲音。
是的,不看太子那張溫若春風的面目,單聽他的聲音,便隻會覺著冷。
太子走上近前,有意無意地隔開了我同三皇子之間的糾纏。
他在冬日暖陽下,將大氅披在了我的肩上。
大氅是暖黃色的,很長,在地上堆疊出來厚厚的幾層。
它沾了點冬日初化的雪水,已經髒了。
「皇弟,尋月娘可有什麼事?」他笑意盈盈,也讓三皇子找不到撒潑的借口。
畢竟眾目睽睽之下,三皇子還是要點臉的,不會當著他長兄的面,說尋長嫂有事。
三皇子不舍地看了我一眼,隻能不耐煩地應了一句無事,就扭頭離開了。
大氅壓在我身上,很重,就像是太子的影子,壓得我實在喘不過來氣。
我倆沿著這條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宮道往前走,我又一次在太子身旁,覺出那種陰沉沉,帶著強勢的氣氛。
太子聽到了多少呢?
他會不會聽到三皇子喊我的名姓?
他會不會誤會我和三皇子有什麼關系?
倘若如此,那我在太子眼中,又會不會是一個叛徒?
太子會不會殺我滅口?
就在我沉著眉頭糾結的時候,一旁的太子卻停下了腳步。
我往身旁看了一眼,沒瞧見人,轉過身才看見他立在我身後三步左右。
我想,太子興許當真是對我動了殺心。
我識趣地退到他身後,輕聲辯解了一句,「我同三皇子並無關系,他——」
太子打斷了我的話,「他承諾你了什麼?皇後之位麼?」
說這話的時候,他面上還是笑著的,笑得溫柔俊朗,唯獨周身那種壓迫感,讓我覺著喘不過氣來。
我覺著他太可怕了。
我從未見過有人能笑著說出這樣陰沉的話。
「我同三皇子,並無關系。」
我立在原地,又重復了一遍。
*十
就在我說完這句話之後,太子身側那些帶著危險的氣息,驟然消失。
他隻是走到了我的面前,用那溫涼的手指,替我將發間的碎發,別到耳後。
他俯下身,輕聲說,「我知道。」
那凜冽的松柏香氣,鑽入我的肺腑,才讓我吊著的心膽重重落了下去。
說來也是,倘若我當真同三皇子有些糾葛,隻怕太子不會放任我活到眼下。
興許,他新婚之夜袒露的心聲,本來就是一場試探。
也幸虧,我爹並沒有真把我當做一顆棋子,我也沒有將所謂的情報傳遞給誰。
我不相信這些事情太子沒有調查清楚,倘若他連枕邊人的底細都不明白,那也就不配參與這場奪嫡之戰了。
我垂下頭,「那殿下方才是生氣了嗎?他攔著我,隻是想要——」
「我知道。」太子牽著我冰涼的手,走入冷若寒潭的東宮裡面,「月娘,我什麼都知道。」
知道什麼呢?
知道我是李家見不得光的庶女,一直被棄養在山上。
貴妃娘娘原先指定的是李家嫡長女嫁入東宮,但我爹又何嘗不知進了東宮等於永不得見光。
他想要將嫡長女送進三皇子府,便轉而將我這位庶女接下來,替嫁進東宮。
貴妃娘娘隻想羞辱太子,一聽還有庶女,二話不說就同意了。
我也就名正言順的被送入了東宮。
怨不得我爹一把年紀了還是侍郎,他也當真是蠢得可憐。
三皇子什麼樣美人沒見過,他為了巴結三皇子,竟當真不管不顧,讓嫡長女和三皇子私通。
別的不說,試問,三皇子當真登基了,會要一個如此不檢點的妃子麼?
這些不是我該說的,但應當是太子知道的全部。
所以太子篤定了,我和戶部侍郎沒有多少感情,更不會替他們賣命,這才對我不設防。
說實話,就算是他設防,我也不會倒戈。
李家同我,本就沒有多少情誼。
*十一
我替太子更了衣,今夜我同他躺在床上,他的手卻罕見的不老實起來。
但他今日不像是吃錯藥的樣子。
我本就再棲霞宮操練了一天,眼下也沒有興致同他弄這些東西,剛想拒絕,卻驀然想起來傍晚時候,他那副陰沉的模樣。
沒有什麼好拒絕的,不是嗎?
想要得到太子的信任,就老老實實地做太子妃。
我坦然地承了他的歡,他也就沒有理由懷疑我同誰暗渡陳倉了。
好在,第二天早上,太子再也沒露出來那種想要殺人的神情,我才放松了些許。
他要是翻臉不認人,那倒霉的不還是我麼?
太子從不喜歡和人肌膚相碰,這是我觀察下來得到的結論。
所以,他一旦願意主動和人相碰,那一定是因為,這是個可以信任的人。
他是信任我,還是因為旁的什麼東西?我不知道。
昨夜耳鬢廝磨,他說,許諾我作為皇後。
這是他第一次給我承諾,這也是我第一次沉默。
哪怕我同他已然是世上最親密的人,卻還是兩片互相抓不住的雲。
我向貴妃告了病假,她倒是沒多說什麼,畢竟這些日子確確實實是她壓榨我在先。
我在東宮告假的這些日子,太子倒也闲了下來,不怎麼往外跑。
反正朝中大臣將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三皇子身上,因而巴不得太子更為放浪形骸一點。
於是冬日裡,我和太子齊齊賴在暖閣裡面,吟詩作對,賞花作畫。
這下好了,太子有才有德我是知道了,但是李家庶出二小姐的才情,也被太子摸得一清二楚。
我倆似乎心知肚明,但誰也不敢剝開這層平靜的湖面,去看底下的骸骨。
太子問我,「你到底是誰?」
我應道,「是殿下的正妻。」
他被我這段話噎住,但到底沒有多問。
「李家原先的庶二小姐呢?」他垂下眼睫,在我寫下的詩句後面,又添了幾筆,「你不是李家的庶女,也不是李家的刺客,更不是李家的奸細。你叫什麼名字?」
看來,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嘛。
我端坐在暖閣之上,遙遙看了一眼窗外的風雪,最終還是咽下話頭。
「殿下問這些做什麼呢?總歸,我眼下是李家庶女,便足夠了。」
是呀,李家庶女自幼爹不疼娘不愛,又哪裡會禮儀周全,舉止得體。
更不必說,這鄉野出生的姑娘,上能討皇太後歡心,下能同貴妃娘娘操持年宴。
這種禮教,若非世家嫡女,恐怕隻有一國公主才能教養得出來。
他筆尖的墨,滴在宣紙上。
太子的狀若無意地說,「一年前,北國同我朝和親的公主,死在了路上。」
「……」
*十二
太子同我說過一句話,我記憶頗深。
他說,人世間沒有真正無欲無求的人,倘若他當真一副淡然的模樣,那必得萬分小心。因為這種人,你永遠不知道他想要什麼,就更不會知道他能做出什麼。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說他自己,還是說我。
但現在我卻知道了,他那時十有八九是在試探我。
我和他都知道,我倆都不是真的無欲無求的人。
倘若我當真無欲無求,我壓根就不會去上趕著巴結太後——
我不動聲色地抿了口茶,「殿下不會懷疑臣妾是北朝公主?那可真是給臣妾戴了高帽子呀。」
他筆鋒微轉,在白紙上不知寫著什麼。
「一年前,我朝與北朝休戰,籤下了和親文書。北朝放松警惕,將最尊貴的公主送入我朝。不料,我朝皇帝趁北朝放松警惕之時,帶兵直入,一舉拿下。」
他陳述著一段史書上的筆墨。
「若是那位公主尚且活著,想必也隻能成為亡國之子,無家可歸了吧。」
我坐在軟墊上,持著一身與他般配至極的華麗宮服,衝他盈盈地笑道,「那位公主當真是可憐。」
太子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似乎想從我坦然明媚的笑容,找到什麼端倪。
可我不會露出一點端倪,哪怕是太子,哪怕是這個與我日日夜夜同床共枕的男人。
他會信任我,因為他能夠掌控我。
但我不行,我無路可走。
*十三
在我裝病的和諧日子,貴妃收拾好了年宴的尾巴,可算是將這重擔解決了。
赴宴的那一天,太子握緊了我的手。
我第一次見到南朝的皇帝,他已經老了,但眼神卻銳利的很。
我和太子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禮,便坐在安排好的位置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場空前絕後的熱鬧。
觥籌交錯,燈火輝煌——
想來,北朝亡國的時候,這些南朝人也如此坐在燈火之中,笑談成敗。
成王敗寇,我沒有什麼好爭辯的。
隻是南朝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使出那等慘絕人寰的計謀,大舉屠戮北朝臣民。
這些歡聲笑語下,又埋葬了多少北朝孩子的啼哭。
我不敢想。
酒過三巡,場上眾人都醉眼迷離。
沒人關心我身旁的太子去了何處,事實上,從來沒有人關心過太子該去哪裡。
我自然不敢亂走,隻能老老實實地坐在年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