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高堂上的皇帝喝得酩酊大醉,所有權臣也都不動聲色地從席間撤出去。
他們倒還算是機敏,左右摟著一位好看的舞女,言笑晏晏地出去賞了煙火。
連帶著我坐席旁邊的三皇子,也前腳跟著後腳走了出去。
其實我同三皇子是見過的,初次見面,還是他從李家父親的刀劍下救了我。
李月娘,是戶部侍郎家見不得人的東西,遂一直養在山間小屋。
我從刺殺和親隊伍的官兵手中逃出來,僥幸被李月娘所救,便同她在山間小屋住了下來。
可巧的是,那山間小屋是戶部侍郎用來同三皇子商量國家大事的地方。
李月娘死得那天,正是她為我去山上採藥,因為不幸撞見了三皇子和戶部侍郎的密謀,而被殺人滅口。
李月娘是當著我的面,被那群錦衣官兵亂刀砍死。
我爹,也就是那侍郎大人,根本不知道被亂刀砍死的,就是他的親生女兒。
我不想回憶在李府,他同我扮父慈女孝的場面——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而我,卻因為三皇子的一句話,留住了性命。
那天他說,「李家,竟然還有這等姿色的女子,做皇妃倒是般配。」
我記得那天他們除了說了國家大事,順帶還扯了一嘴羞辱太子的打算。
他們說宮裡的貴妃娘娘想要讓戶部侍郎的長女嫁入東宮,以羞辱太子。
自然而然,戶部侍郎便以為三皇子口中的皇妃,是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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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當時三皇子同我長姐暗通款曲,他以為三皇子不想讓長女嫁入東宮,暗地裡便去同貴妃娘娘商討,將我這庶女送進東宮。
隻有我看懂了三皇子眼中的情緒,那分明,是見色起意。
我賭他對我一見鍾情,我賭對了。
在我進李府的那段時間,三皇子會從暗門而來,悄悄尋我說些體己話。
原先我得仰仗他接近皇帝,同他說話便刻意親近起來。
倒是未曾想,三皇子竟然把這些虛偽而僵硬的情思,記在了心裡,一心想要娶我當做皇子妃。
偏偏我父親還以為,三皇子每日走暗門來尋的姑娘,是他的長女。
殊不知他的長女咬碎了一口銀牙,隻能每每在三皇子走後,給我臉上添幾個巴掌。
不過這戶部侍郎倒是真敢做夢,一個三品官員的長女,竟然肖想正兒八經的皇妃之位。三皇子若不娶我,自然也不會娶那不檢點的長女。
陰差陽錯之下,他也就沒有告訴三皇子要嫁入東宮的是我。
這個決定他隻告訴了我。
在他的眼裡,庶女就是要被犧牲的,理應嫁給一個無能的太子。
我的去留本就渺若微塵,自然就不必告知旁人了。
所以直到我嫁入東宮的聖旨下來之前,我長姐一直以為,我是要嫁給三皇子的,而她是要嫁給太子的。
連帶著三皇子也是這樣覺著的。
三皇子這人賤的很,吃著鍋裡的想著碗裡的,一邊勾搭著我長姐,一邊還許諾我皇後之位。
我想,去他的彌天大夢吧。
*十四
年宴已經到了尾聲,裡面隻有些殘羹冷餚和醉得不省人事的權臣。
老皇帝眯著一雙眼,暈乎乎地坐著,沒說走,也沒說要散席。
外面隱隱傳來一些打鬧聲,離得很遠,卻又很近。就像夏日午睡時,有誰在耳邊小聲說話一樣。
這些吵鬧,讓醉倒在殿上的幾人,醒了醒神。
沒等這些醉眼徹底睜開,外面一群官兵迅速湧進來,壓制了在場所有昏昏欲睡的權臣。皇帝也被驚起了一身冷汗,迅速反應過來,底下已經有人造反了。
他喊著救駕,誰也不會應他。
誰會造反呢?我捧著一杯殘酒,同他一樣,盯著殿內進來的男人。
三皇子氣宇軒昂,雖然他確實很欠,但長得的確有拈花惹草的資本。流光溢彩下,他眉目熠熠生輝。
老皇帝不敢置信地盯著他最寵愛的兒子,似乎想不到三皇子膽敢以下犯上。
其實他不知道,這裡沒有父子,隻有君臣。
老皇帝啊,他坐這龍椅坐得太久了,而三皇子已經等不及了。
我端坐在這場鬧劇之中,自始至終都隻是低垂著眉目,岿然如一座未曾沾染春風的雪山。
在北朝未曾亡國之前,我也是一如此般,是山崖頂上的一尖雪。
三皇子回過頭,就看見我這樣坐著。
如當初他在山中小屋,看見我的第一眼,也是如此驚心動魄,再難忘卻。
是了,三皇子心有所屬的人,一直都是李家的庶二小姐呀。
他說,「你要的人頭,你自己來取。」
*十五
三皇子想必不會知道,我要一個皇帝的人頭做什麼。
但總歸,他謀反之後,皇帝是留不得的,順帶就交託給我。
我從懷中掏出來那把日日都以血入刃的匕首,一步一步走到了老皇帝的御前。
老皇帝似乎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位貌美如花的太子妃,要對他的項上人頭感興趣。
為了讓他死而瞑目,在我親手將匕首插入他心髒的時候,我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
我是北朝公主,是他下令屠城的那個北朝公主。
老皇帝氣得噴我一臉血,我卻想到那夜北都王朝,是否也是這樣,血染皇城,滿城啼哭?
他死得不虧。
「陛下,你可能覺得自己冤枉,但你——」我將匕首深深地刺入他的心髒,繼續說,「並不無辜。」
老皇帝到底還是沒有瞑目,我盯著一旁同樣愕然的三皇子。
三皇子看我的眼神充滿了陌生和不敢置信,他的聲音在夜色裡都有些顫,「你竟然是……北國公主?李月娘……真正的李月娘在哪裡?」
我當然是北國公主,若不然我要老皇帝的性命做什麼?
我厭惡地踢開老皇帝的屍體,衝他應了一聲,「真正的李月娘,早就被你們亂刀砍死了。」
我不想和三皇子廢話,顯然三皇子這會兒也無暇顧及我的真實身份。
眾朝臣之下,一旁的大太監先跪了下來,直呼吾皇萬歲萬萬歲。
我知道,殺父奪位的皇帝,死後多半沒有什麼好谥號。哪怕是文治武功,也會被人暗地裡戳脊梁骨。
聰明人從不會做這些自掘墳墓的事情,而三皇子不夠聰明。
我親眼看見那一隻羽箭,自夜色襲來,射中了三皇子的心髒,將他牢牢釘在龍椅上。
三皇子瞠目結舌地望著外面,太子已經將長弓移交給旁邊的親衛。他身上的太子龍紋,要比三皇子那玄衣華服更為名正言順。
他收斂了面上如沐春風的笑,連眉梢都泛著霜寒之意。
一步一步,都是睥睨天下的氣度。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卓然立在御座前,我同所有人一起跪了下來,對他道——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十六
早在李府的時候,三皇子就曾許諾我皇後之位。
我要得從不是皇後之位,我隻想要手刃那出爾反爾的老皇帝。
山間小屋裡面,三皇子和戶部侍郎商量謀反大計,我僥幸活了下來,也便成了這場大計中的棋子。
想要殺了皇帝,三皇子無疑是最快的途徑。我原以為三皇子勝券在握,直到我遇到了太子,我才知道無情的男人才是更好的選擇。
我果斷放棄了三皇子,為了防止太子起疑心,我杜絕三皇子一切聯絡。
同樣,我將那天在小屋裡面聽到的所有事情,尋了機會便悄悄暗示太子一點——
太子果然像我設想的那樣,不動聲色地滲入了三皇子的所有計劃當中。
雖然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滲入的,但今天他能當一回黃雀,就說明我賭對了。
饒是我再恨南朝,我也知道,北朝徹徹底底的亡了。
這天下百姓需要一個明君,而三皇子和太子相比起來,太過荒淫無道。
我瞧不起那樣的仗勢欺人的東西,更看不起他那種自以為是的心理。
若非貴妃和他的家世鋪墊,他當真是一文不值。
事情終了,太子順利登基,但沒有人指責我當場誅殺先帝。
興許是太子替我壓了下來——倒是不能再叫他太子了,他如今可是陛下了。
*十七
塵埃落定之後,我就打算離開這裡了。
趁著陛下收拾殘局的功夫,我回到了東宮。
我在東宮其實並沒有待很久,至少,絕對沒有我在北朝的公主府待得久。
平心而論,陛下對我不算差,甚至可以說很好。
可是這裡不是我該待得地方,饒是我對他無恨無怨,我也無法說服自己,以北朝公主,亦或者是李家庶二小姐的身份待在在這裡。
皇宮,隻是一座巨大的棋盤。
我厭倦了當棋子的這些日子,更不想自己到死都困在這座宮殿裡面。
也不想,自己最後生下的孩子,也和我一樣,成為一個國家的犧牲品。
何況陛下並不是一個情深義重的人,我不指望他能夠同我白頭一生,也不希望他會和我白頭一生。
待我收拾好為數不多的東西,就打算趁著夜色離開了。
陛下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他隻是趕著冬日的冷風,在我走之前,堵住了我的門。
「鳳印,我拿回來了。」他將那扇雕花小門堵得嚴嚴實實。
我昂頭看他,「陛下當真以為,我想要的是這鳳印嗎?」
「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他的語調又慢了下來,甚至帶著啞。他沉思的時候,說話就帶著一種斟酌。
鳳印上面已經落了灰,先太後已經故去十多年了。
陛下,也便無依無靠了十多年。
我退後一步,不想同他在門口僵持,隻是說,「我是北朝的亡國公主,先帝是我殺的。眼下你根基不穩,留我在此,百害而無一利。」
他不會不知道事情的輕重,想必正是因為他知道,他的聲音才會那麼落寞。
陛下沉思了許久,才看向我,「陪我去一個地方吧。」
*十八
他帶我去了那座常坐的畫樓,從畫卷中,抽出來一幅畫。
畫上的人隻有一個背影,落款卻是北朝皇帝的印璽。
這幅畫上的是我,畫卷是當年和親送來的文書。
那些日子,我躺在他懷裡,聽他說的另一個女人——另一個他心有所屬的女人, 卻是我自己。
我心裡忽而空了一塊,像極了春冰消融的湖面, 無窮無盡的遺憾從冰面汩汩地冒出來。
他們說,太子之所以能娶上我,全託宮裡貴妃娘娘的福。
「□(」他甚至從未見過我。
陛下將那畫卷掛在小樓北側,才偏過身看了看我,「我少時見過你, 卻未曾想,你及笄之後,倒和以前模樣不同了。」
南朝和北朝隔了千裡江山,關山險阻, 他隻記得我少時的模樣, 倒也無法怪罪了。
「你什麼時候知道, 我就是她的。」我盡量平靜地問道。
陛下笑而不語,事實上,他就算回答出來,也並無意義。
他隻是定定地看著我, 似乎這一次,是想牢牢地把我的模樣記在心裡。
借著昏黃的燭火, 他湊近到我的身邊,一如往常一樣, 替我撥開額間的碎發。
陛下說, 「隻要你想要回來, 我的承諾一直都在。」
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就是,隻要我回來, 皇後之位,永遠是我的。
陛下從來不亂做承諾, 他的承諾,一說就是一輩子。
我雙手撐著他的肩膀,踮腳吻上了他的唇畔,仍舊是雪松的凜冽清香。
我說, 「陛下的承諾不應當給我,而是該給這萬千百姓。」
他氣息一頓,沒說話,隻是加深了這個淺淡的吻。
*十九
那晚過後,我隻求了陛下一件事,就是好好發落戶部侍郎一家。
之後我便離開了皇城, 去給李家庶女立了碑,又去了故國走上一遭。
北都皇室的屍首早就被一把火燒幹淨了, 也不需我來安頓。
我在昔日的公主府前逗留了許久, 到底還是離開了此地。
我和陛下之間隔著的是國仇家恨,我不恨他, 但是我沒法接受自己嫁給了南朝皇室。
人啊,一生之中,總有些如春日覆冰的湖面一般,踏之即碎的遺憾。
走之前我還有一句話想和陛下說。
我想告訴陛下, 像我們這樣看似無欲無求的人, 更可怕的一點是,哪怕心裡已經驚濤駭浪,也可以如鏡湖一樣,無波無瀾。
但我沒有說, 我知道,他也同我一樣,滿身浪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