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恍若剛剛面色沉若寒潭的,也並非是他。
我頭一次覺著,這樣溫柔的他,要比方才面色不善的太子,更為恐怖。
是的,除了方才那一瞬,我從未見過太子面上出現過什麼過激的表情。
他好像不會生氣,又好像沒有感情。
他將我一把拽到床榻上,摟著我的肩膀,輕聲說,「再睡會吧,月娘。」
*五
太子並沒有多說什麼,那夜之後,他對我仍舊是客客氣氣,再也沒有逾越過分毫。
我並不傻,也隱隱覺著那天晚上他有些不對勁。
太子素來克制有禮,東宮更是除了我之外,再無姬妾。
他看上去並不像是急色的人,但那天晚上卻如狼似虎,頗有血性。
直覺告訴我,那天晚上太子應當是被下藥了。
這也就能解釋得清楚,他早上起來為何一臉想殺人的模樣。
換誰誰不想殺人,堂堂太子竟然被下了這等汙穢之物,竟然還得手了。
這些我管不著,也不想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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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日子仍舊是做著東宮裡的草包太子妃,除了每月十五,要進宮去給皇祖母請安,倒沒有旁的事情做了。
皇祖母同太子沒有多少情分,但是更不喜歡三皇子,所以為了打壓貴妃在宮中的氣焰,她便愛當著一眾嫔妃的面,讓我攀她的高枝。
一來二去,我進宮的次數便多了起來。
太子對此沒有二話,事實上,除了晚上他會來我的屋子裡睡覺,白天我同他壓根沒有多少交集。
這樣也好,反正我同太子本來就不該有多少交集。
進宮的次數久了,皇祖母倒是和我生出來不少真的情分,連帶著對太子也多了幾分青睞。
於是我從晚上才能夠看見太子,就變成了每回兒傍晚,太子準時出現在永壽宮的宮門口,等著接我回去。
落日餘暉灑在琉璃瓦上,總有一種盛世將傾的錯覺。
我略微跟在太子身後,太子卻故意慢下腳步,同我一起走在青石磚上。
他總是這樣滴水不漏地溫和有禮,讓人覺著沒有半點攻擊力。
日子久了,我便也生出這種恍惚感。
「月娘,」太子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想要的?」
我想要得可太多了,但絕對不是他敢給我的。
況且,我想要的,我隻會一步一步地將所有的東西攥在指掌之間。
太子低著頭問我,神情倒比往日的溫柔多了一份歉疚。
或許旁人不知道他在歉疚什麼,但我素來會察言觀色,隱約覺著,他的謙疚和那夜的情事有關。
難不成太子在愧疚那天晚上的事情?
我心中訝異,又覺著不太可能。
畢竟這太子看上去不顯山露水,背地裡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狠人,他對我的這幾分愧疚,保不準是想借著我做些什麼事情。
更何況,他為什麼要對我愧疚?我同他本就是夫妻,不是嗎?
我託起來太子的手,他白皙的手背之下全是常年習武留下的繭子,「臣妾隻想與殿下,長相廝守恩愛白頭。」
他指尖顫了顫,又迅速收了回去。
我說的是違心的話,他理應禮貌地回應我同樣客氣的假話。
可他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和我沉默地走回了東宮。
我看得懂他,但又實在沒法了解他那張溫柔的眉眼下,藏得是什麼古怪的東西。
總歸,我隻要好好演戲,做好我的李家庶二女就好了。
*六
我並不知道太子骨子裡是個謙謙君子,隻想和自己喜歡的人白頭偕老。
事實上,縱然他想,隻要他打算當皇帝,這也隻能是他的欺世大夢。
古往今來,身為皇帝,雖有九五之尊,但也不過是享了榮華富貴的棋子。
皇帝的肩上挑起來萬千百姓,後宮每一個人,也都會是這些棋子之下的小棋子。
妃嫔如是,皇子如是——他們生生不息的爭鬥,養出來一個精粹,繼而將皇室的榮譽綿延萬裡。
所以我並不理解太子方才那麼歉疚,就算理解,我也隻會覺著荒唐。
平靜的日子總會被打破,打破我平靜的是宮中的貴妃娘娘。
這天我照常在皇祖母的永壽宮,陪皇祖母說些家長裡短,就聽外面的侍才進來傳喚消息。
小太監貼在太後耳畔,悄聲說了句話,卻被太後讀了出來。
「什麼?你說那霓貴妃又作妖了?」
宮內無皇後,能驚動太後的,想必隻有貴妃了。
說來也奇怪,先皇後故去已有多年,後位空懸,理應是貴婦頂上去。但這麼多年,也沒見那老皇帝有什麼動靜。
我不打算攪擾後宮這灘髒水,便想出聲告退。
太後卻攔住了我,「月娘,你陪哀家去走一趟。」
我隻能恭恭敬敬地應了下來,跟在太後身邊,去了霓貴妃的棲霞宮。
宮裡倒沒有多大的事,就是霓貴妃打死了兩個奴才。
可巧,這一個奴才就是太後宮裡的。
貴妃越俎代庖,怎麼說都算是觸怒了太後的霉頭。
想必太後此來,也就是為了打壓霓貴妃。
我畢恭畢敬地跟在太後身側,進了棲霞宮,就看見貴妃一臉怒不可遏的模樣。
倒是奇怪,能有什麼事情,能讓貴妃氣成這樣?
太後替我問了出來,「貴妃,你眼中還有沒有尊卑了?哀家的人你說打就打,哀家倒要看看,你是因為什麼,才敢如此放肆!」
貴妃本也沒將太後放在眼裡,但面上的禮數還算周全。
「母後有所不知,這兩個賤婢竟然謠傳我兒喜歡那,那,」她好像沒記清楚,頓了頓,才恨著聲音說,「那戶部侍郎的嫡長女!」
巧了,那戶部侍郎就是我爹。
嫡長女嘛,自然就是我那弱不禁風的姐姐。
以三皇子的權勢來看,李家的家世確實過於寒酸,謠傳皇子喜歡一個侍郎之女,那更是羞辱。
倒也難怪貴妃勃然大怒了。
正當我看戲的時候,太後卻將鍋扣在了我的頭上。
「貴妃說的哪裡話?李家庶二女都可以做太子妃,要哀家說,李家嫡長女配一個三皇子,也算是綽綽有餘了。」
我實在不理解太後這吵架的本事,畢竟降低皇室的尊嚴來內鬥,實屬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貴妃這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冷得想殺人,卻又夾帶著怒火。
我趕忙低頭。
「綽綽有餘?」貴妃冷哼一聲,「太子妃,你說說是不是綽綽有餘?」
兩人吵架,我得罪誰都是死路一條。
遂隻能老老實實地應下來,「此等大事,兒臣豈敢妄議。」
這一應,讓貴妃心裡舒坦了,也讓太後順著臺階走了下來。
真是無妄之災。
好在到了傍晚,太子在準時出現在永壽宮接我回去,他看上去倒還真是清闲,恍惚渾然不覺朝堂中的水深火熱。
他見著我,先打量了我一會兒,才笑呵呵地說,「早些聽說貴妃在後宮大怒,太後也去了棲霞宮,可有殃及你?」
許是我身上衣衫整潔,臉也沒有紅腫,他便放下心來。
「近些時候,宮內想必不平靜,你這些日子就借病,在東宮修養吧。」
我也正有此意。
畢竟下回兒太後再帶我去湊熱鬧,脫身可未必能像今日這般容易了。
我乖巧地應道,「殿下說的是。」
*七
許是因為相處得久了,又似乎太子真把我當做一個孤立無援的庶女。
遇見事情,他總是先來我這裡自說自話一會兒。
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這人無論做什麼都恬淡溫婉,是個不可多得的解語花。
我很想說,太子又何嘗不是呢?
我倆宛若兩處咫尺相隔的湖泊,遙遙望過去,是一片春和景明。
想應是天冷了,太子近來同我就寢的時候,會將我攬入他的懷裡。
我便就乖乖巧巧地趴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裡衣微微敞開,上面是一道猙獰的傷疤。
新婚之夜的那道劍傷,眼下已經長得這樣結實了。
倘若太子脫離了那層溫柔的衣冠,應也如同這道傷疤,隻會讓人覺出鋪天蓋地的強勢與壓迫感。
他不是個好人,也不是個無才無德之人。
太子告訴我,貴妃今日之所以暴怒,就是因為三皇子拒絕了她選好的正妃人選。
「三皇子說他心有所屬。」太子這樣說。
他的聲音在我的頭頂上,緩緩地,慢慢地,還帶著一種遺憾。
我問道,「殿下成婚之前,也心有所屬麼?」
三皇子盛寵頗勝,自然可以坦坦蕩蕩地拒絕貴妃和陛下的安排。但太子不一樣,他爹不疼娘不愛,娶妻還是被人羞辱,而故意塞進來的庶女。
可是他對我很好,好像在他眼中,我也隻是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可憐人。
我倆相依為命,如兩隻孤鴻,短暫的在空中擦肩而過,取一剎那的暖。
太子笑了笑,「月娘,你總是這樣善解人意。」
是了,他是有想娶的人。
若不然,他是不會用那樣輕緩的語氣,說出那句話。
我手指描摹著他的傷疤,笑呵呵地說,「那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多可笑呀,我躺在自己夫君的懷中,卻在說另一個女人的故事。
偏生,我的夫君還說我善解人意。
可我不能怪他,因為他從未給我什麼承諾。
與我相擁而眠,不過是為了躲避旁人的監視。
若非那一日他藥物在身不能自抑,想必永遠不會碰我。
他沒有感情,我也沒有。
幸好如此。
太子輕聲說,「她已經死了,死在了嫁給我的路上。」
我卻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
「殿下,您節哀順變。」
*八
我就這樣借病在東宮待了好些時日。
太後和貴妃的關系並沒有緩和,反倒是外面那些關於三皇子的風言風語越發囂張。
三皇子這人倒也不算精明,畢竟貴妃給他安排的婚事,是最能夠鞏固他地位的人選。
而他卻因小失大,因為一個戶部侍郎的女兒,得罪了丞相一家。
沒錯,所有人都在謠傳三皇子喜歡我那體弱多病的長姐。
我從秋禾那裡打聽到,貴妃因此還見了我的姐姐——最後我姐姐是紅腫著一張臉,哭啼啼地跑出了棲霞宮。
旁人倒是奇怪,三皇子並沒有因此和貴妃鬧掰,反而對此置之不理。
這便讓一眾人都奇怪起來,難不成三皇子喜歡的不是李家長女?可是,李家隻有這麼一個待嫁的姑娘呀。
眾人風向逆轉,也覺著是小看三皇子的眼光了。
總歸,我聽了貴妃怒扇了我長姐幾巴掌,心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樣的感觸。
有些快意,又有些憐憫——
瞧瞧,她扇我耳光,貴妃扇她的耳光,而後貴妃又會被旁人扇耳光。
這座權利的旋渦,誰的臉都得隨時準備好,等著貴人來扇耳光。
切記,得把臉養得嫩嫩的,可不能髒了旁人的手。
這是我得出來的結論。
宮裡的波瀾,隨著這幾個耳光也逐漸平息了下來,我照常去拜見太後,沒成想,太後倒是染了風寒,閉門謝客了。
吃上閉門羹的不僅僅是我,還有盛氣凌人的貴妃。
她倒不是上趕著來攀高枝,而是實打實地來找太後辦事兒。畢竟後宮無主,太子的生辰和年宴將至,太後病倒了,她身旁連個幫手都沒有。
我和貴妃在永壽宮的門口大眼瞪小眼了半柱香的功夫,貴妃咬咬牙,才說,「你同本宮去棲霞宮,一同籌備年宴。」
我想,太後這風寒染的可真是時候啊。
饒是我再怎麼不想接下這個爛攤子,貴妃威逼在上,我也隻能硬著頭皮應了下來。
原先太子的生辰隻是家宴,大家聚在一起吃個飯就可以結束了。
可今年卻和年宴搭上邊,稍有不慎就是要掉腦袋的。
貴妃原先不放心我,生怕我做出來什麼紕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