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監察御史為難道:“殿下,此乃既定的規矩,這位姑娘要想觐見皇上,這三十殺威棒便是無法避免。您即便要責怪下官,下官也隻能領罰便是。但是既是規矩,便該依規而行。”
這位御史此刻倒是不卑不亢。
此時靠在謝珣懷中的沈絳,意識已經有些清醒,她眼皮微掀,看著頭頂銀色面具。
原來救她的人是郢王世子。
並非程嬰。
沈絳心底說不出的失落,雖然她不想讓三公子再卷入進來,可是在離開之前,沒有得到他徹底平安的消息,沈絳還是有所失落。
若是這次她堅持狀告皇子,觸犯天顏,有死無生,她亦不後悔。
她唯有擔心三公子,擔心他的身體。
“殿下,請放我下來,我要得受完杖打,”沈絳輕聲道。
謝珣想也不想否決:“不行。”
沈絳輕笑:“我雖與殿下萍水相逢,但殿下今日救我,沈絳感激不盡。可是我有自己該做的事情,還請殿下不要阻我。”
謝珣垂眸望著懷中人,哪怕她此刻發鬢額角,全都是虛汗,臉白如紙,可她這雙始終澄澈如水的清麗雙眸中正盛開著一簇灼灼烈火。
烈焰焚燒,雖死不悔。
這簇不滅火焰,也蔓延至他的心頭。
哪怕他滿盤布局又如何,到這一刻,他還是護不住她。
這世間,唯有權勢才能對抗權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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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頭頂上都有一道邁不過的天塹,威威皇權,要壓折他們的脊梁。
可是謝珣卻不能將她放回去,哪怕將她抱在懷中,她依舊疼的牙關緊咬,再讓她生受剩餘的殺威棒,她還能活著進入金鑾殿嗎?
此刻大殿上。
端坐在明黃皇座上的帝王,雖眾臣有些距離,可是每個人都能感覺到他的怒氣。
帝王一怒,浮屍千裡。
這並非狂言,帝座上的永隆帝,乃是在上一朝勝出的最後贏家。他經歷過血腥而殘酷的爭鬥,在他贏得勝利,順利登上皇位後,毫不留情的清洗整個朝野。
誅殺親王黨羽,牽連九族,無人幸免。
哪怕最後就連他的親兄弟,都難以逃脫。先帝一共十二個兒子,最後死的死慘的慘,如今尚能算得上好下場的,唯有郢王一人。
大概也隻是因為,郢王乃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當年郢王是唯一站在他身邊的人。
況且太後尤在,永隆帝算是純孝,自然不會為難自己的親弟弟。
此刻站在帝王開口道:“你既說有內幕,那邊如實稟明。”
溫辭安跪地道:“據臣所知,京城之中商賈富甲之流,甚至還有部分世家權貴之中,都流行一種名為‘芙蓉醉’的密藥,此藥據說服用之後,可使人陷入癲狂,形容可怖,最關鍵的是此藥一經過服用,便終身上癮,不得解脫。與當年太.祖所禁之五石散,有異曲同工之效。”
突然有個雲雁補服的官員,越眾而出道:“皇上,這位溫御史顧左右而其他,這豈不是浪費朝議時間。”
溫辭安朝他看了眼,是個四品官員,想來也是魏王手中的馬前卒。
他並未在意,隻是說道:“回稟聖上,此事原委頗為冗長,還容臣細細道來。況且這位大人,你又怎麼知芙蓉醉與仰天關之敗無關呢。您此時跳出來,難道是因為你知道其中原委?”
雖說溫辭安平時裡看起來不善言辭,可此番他上了金鑾殿,卻言辭鋒利,猶如尖刀。
“此芙蓉醉乃是一個名喚歐陽泉香料商人,從南越運原料入大晉,從而煉制而成。而之之所以這種香料會與西北大營扯上關系,是因為這種原料是從利用西北糧道運送入京。”
“荒唐。”此時兵部尚書蘇懷志開口說道。
他說:“皇上,西北糧道一向是漠北要道,從來都是隻運送軍糧,怎麼會運送一個什麼不知名小香料商人的原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溫辭安卻不為所動,繼續說道:“歐陽泉此人利用芙蓉醉大肆斂財的同時,收買陝西府眾多官員,從陝西府的布政使、提督、參政,竟無不是此人座上賓。而且他更是搭上了西北大營當時主帥沈作明的副手,建威將軍許昌全。”
“許昌全收受歐陽泉的賄賂,卻不想歐陽泉明為南越商人,實際上他卻是北戎暗探,他利用手上抓住了許昌全的把柄,要挾建威將軍,讓其將長平侯的行軍作戰計劃偷給自己。許昌全受其脅迫,隻能同意。於是之後的事情,震驚朝野,震驚天下,一向驍勇善戰的長平侯,竟會在仰天關慘敗北戎八部。”
溫辭安慷慨陳詞,一番之下,滿殿皆驚。
此時魏王謝仲麟上前,拱手道:“父皇聖鑑,仰天關之戰本就是長平侯貪功冒進所致,這位溫御史也不知是聽了誰的蠱惑,竟欲將此事推卸到兒臣身上。況且就算他剛才這一番言辭聽下來,又與兒臣有何關系呢。我看他分明就是濫用御史職權,隨意踐踏皇族尊嚴。”
魏王開口便是皇族,就是在提醒皇帝,這溫辭安不僅僅是在挑釁自己,更是在挑釁整個皇族。
永隆帝本就不是綿軟和善的地方,相反他手段強硬,是少有的鐵血帝王。
可是再鐵血的人,卻有自己的軟肋。
若是他年輕時,他或許會追查到底,可此時,他卻有所猶豫。
溫辭安卻並不被魏王之言所呵退,他仰頭,目光灼灼盯著上首的帝王:“方才臣確實還未說完,之所以說涉及魏王,是因為他本就是芙蓉醉一事的罪魁禍首。歐陽泉確實是不入流的商賈,若是沒有魏王殿下在後撐腰,這人豈能買通陝西府諸多官員,又能與建威將軍搭上關系。”
“你所說之事,都不過是你一面之詞罷了,可有人證、物證。”
溫辭安道:“臣有,而且臣的人證此刻就在宮門外。”
誰知此刻殿外突然有人急急進來,立在皇上下首的內侍,立即道:“大膽,廷議要地,豈容擅闖。”
“回皇上,臣乃看管登聞鼓的監察御史。此番前來,是因今日有人敲響登聞鼓,擊鼓鳴冤。”
自從登聞鼓敲響,便要被杖打三十的規矩出來之後,甚少有人再敢敲登聞鼓。
永隆帝微眯雙眼,緩緩道:“敲鼓者何人,所為何冤?”
“回皇上,敲鼓者名喚沈絳,乃沈作明之女,前來為沈作明仰天關之敗伸冤。”
‘哗’地一聲,猶如水滴入了滾開的熱水之中。
整座金鑾殿再次沸騰。
*
宮門外。
沈絳執意要下來,身受杖打,卻不想頭頂的男人問道:“姑娘,你這般堅持,是想要見陛下?”
“是,如今殿內已有人為我爹爹伸冤,我要入宮面見皇上。”
本來她可以直接當做溫辭安的證人,隨他一起入宮,但是她之所以要敲擊登聞鼓,就是要以身作筏,就是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爹爹是被冤枉的。
她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做這件事。
謝珣道:“你若是想要入殿作證,便該保護好自己,若是待會聖上召見,你豈不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說完,謝珣把腰間的玉佩摘下,扔給監察御史。
“你拿著此玉佩,入宮自然不會有人阻攔你。你隻管稟明皇上,此處有人敲擊登聞鼓鳴冤。”
監察御史不敢反駁,隻得入內。
待他離開後,原本強行站著的沈絳,腿腳發軟,險些癱軟在地。
謝珣連忙去扶她,沈絳身體往外一讓,躲開他的手臂,低聲道:“謝謝殿下。”
她這一讓,也叫謝珣明白,此刻在她眼中,自己是郢王世子,而並非她的三公子。
若是此刻程嬰在這裡,她不會躲開。
沈絳手掌強撐著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她單手頂開瓶口的瓶塞,直接就將瓶口對準自己的嘴,正要抬手將底部藥丸倒出來。
謝珣突然將她的手腕捏住,問道:“你吃的是什麼藥?”
“殿下,這是我的事情。”沈絳望向他,不卑不亢道。
可是謝珣卻沒放手,依舊望著她。
沈絳輕嘆了口氣,抬起另外一隻手,輕輕掰開他的手掌:“殿下救我,我本不該這般不識抬舉,隻是今日我確實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去做。哪怕結果可能並不好,但是這是我的選擇。所以還請殿下不要攔我。”
謝珣一個出神,沈絳已將手中藥瓶舉起,藥丸落入她口中。
很快,她的臉頰慢慢紅潤了起來,不像剛才那般蒼白。
謝珣在她一打開藥瓶,聞到裡面藥味時,就清楚這裡面裝的是什麼,畢竟這種藥他一直在吃,對這樣的味道,早已經熟悉的深入骨髓。
沈絳身上的痛楚仿佛都在慢慢消退。
她強撐著讓自己站起來,哪怕滿身血汙,她也要站在這裡。
待內侍帶著監察御史重新回來,內侍一瞧見沈絳和謝珣,當即道:“給殿下請安,殿下今個怎麼有空入宮,可是來見太後她老人家的。”
“彭福海,你可是來接這位沈姑娘的?”謝珣沒搭理他的奉承。
這內侍便是永隆帝身邊的總管太監,彭福海。
此刻彭福海彎腰道:“回殿下,方才御史大人稟明沈姑娘之事,如今皇上傳沈姑娘入殿問話。”
“沈姑娘,請您這就隨我去吧。”
沈絳微微俯身行禮:“謝公公。”
於是一行人前往金鑾殿,待到了殿外,彭福海瞧了一眼謝珣,低聲到:“殿下,可是要一同進入?”
“我是不能入殿嗎?”謝珣輕笑道。
彭福海一哽。
要說入殿,謝珣自然是有資格的。他雖在明面上並無官職,可是他乃是有品級的王世子,身份尊貴,廷議確有資格出席。
於是彭福海帶著兩人一同入殿,也不知為何,謝珣突然腳下竟是一滑。
險些要摔倒,還幸虧站在外側的一位官員,扶了他一把。
待兩人站定後,便齊齊向頭頂的皇帝拜倒。
眾朝臣一見,不僅有個女子上朝,還有個頭戴銀色面具的男人,這是何情況?
今個這朝會當真是奇怪,先有御史鬥膽彈劾皇子,後有姑娘為救親爹,甘敲登聞鼓,這怎麼還來了個面具男子。
“朝堂之上,豈容你無理,還不快快摘下面具。”郢王爺轉頭,低聲斥責。
誰知跪在地上的謝珣,朗聲道:“回稟皇上,臣因誤食河鮮,出了紅疹,形容慘淡,怕摘了面具,冒犯聖顏。”
“罷了,罷了,你先起身吧。”皇帝倒是沒怪罪。
朝臣見狀,心底紛紛大駭,卻又加深了一層念頭,皇上對這位郢王世子殿下,果然是寵愛至極,居然連這等冒犯之事,都如此輕描淡寫。
戴著面具上朝,這可是大晉開朝都沒見過。
當然大晉想要出家的王世子,他也是頭一個。
這麼一想,大家也就見怪不怪。
謝珣站起來之後,便退去一旁,站在了郢王爺身側。
此時皇帝垂眸,看著底下的少女,她微伏在地上,後背上竟還有被板子杖打過的痕跡,如此柔弱女子,明明看起來不過是一根柳枝而已,隻能隨風搖擺。
可偏偏她卻有敢敲登聞鼓,為父伸冤的膽識。
“溫愛卿說,你乃此案的人證,你可有什麼證據?”永隆帝問道。
沈絳立即道:“回皇上,臣女身上有歐陽泉和許昌全往來的書信為證,證明建威將軍受北戎人所威逼利誘,通敵叛國,將我父親當初的作戰計劃,全都泄露給北戎。這才致使仰天關大敗,使得大晉五萬好兒郎的性命,被葬送在邊關。”
“呈上來。”
沈絳立即從懷中掏出書信,雖然她將賬冊都交給了溫辭安,可是對於她來說,這封真正事關重要的信件,她隻相信她自己。
所以也隻有在她親眼見到皇上的時候,她才會交出如此重要的證據。
待皇帝看完,許久未說話,直到他將手掌按在扶手,忽而間身體前傾,雙眸盯著下首之人,似乎要將跪在地上的這個少女看穿。
此刻魏王卻緊急開口說:“父皇,這個沈氏女為了救父不擇手段,她就是知道如今建威將軍已經身死,被北戎人所害。所以這才策劃出這樣的驚天陰謀,企圖將沈作明之過,推到建委將軍身上,推到兒臣身上。”
他突然轉頭,陰惻惻看向溫辭安,低聲道:“還有這個御史,誰知他們是不是事先勾結我,陷害與我。我看此人分明是為了要立功心切,想要拿兒臣這個皇子開刀,成全他剛正不阿的名聲,還請父皇莫要聽信此人讒言。”
他不提許昌全還好,一提許昌全之事,皇帝卻早已經惱火不已。
許昌全是誰殺的,永隆帝心中比誰都要清楚。當初錦衣衛在去漠北的路上,截到了那封信,才讓皇帝下定決心除掉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