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當初永隆帝就是要維護皇室尊嚴,才會如此包庇自己的兒子。
卻沒想到,這事還是被翻了出來。此刻在殿上,在群臣面前,溫辭安和這個沈絳來勢洶洶,看起來鐵證如山。
哪怕皇帝此刻再想要包庇,但是群臣的眼睛盯著,即便他身為帝王之尊,也不免要考慮悠悠之口,若是此事處置不妥當,連累的就是他自己的聲名。
永隆帝雖然手段狠辣,可是在明面上,他從未坑殺過任何一個兄弟。
哪怕那些親王最後還是死的死,慘的慘,但是他就是不想讓史書將他寫成一個殘害手足的帝王。自然,他也不會日後青史之中,將他寫成一個為了包庇自己兒子,而置忠臣清白與不顧的帝王。
隻是他剛說完,卻看見溫辭安臉上絲毫沒有驚慌,反而有種坦然。
似乎就是在等著這一刻。
溫辭安道:“皇上,魏王殿下說臣與沈姑娘勾結,臣雖位卑,卻並不敢苟同。臣手中有歐陽泉將‘芙蓉醉’斂財所得之後的銀兩,進獻給魏王殿下的賬本。”
此時內侍又將賬冊呈給皇帝。
魏王卻堅決道:“父皇,兒臣從未從什麼歐陽泉手中拿過什麼好處。他們既然打定主意陷害兒臣,此賬冊也一定是捏造的。”
皇帝將賬冊看完,這才抬頭看著溫辭安,問道:“既然一直提到這個歐陽泉,此人可在?”
此刻魏王心底恨不得大笑。
果然,他殺了歐陽泉就是最正確的一步。
溫辭安未說話,反而是沈絳說道:“回皇上,歐陽泉此人目前就在護國寺。”
“不可能。”魏王失聲道,他驚恐的望向沈絳。
沈絳立即說道:“為何他不可能在護國寺,是不是因為魏王你以為他已經死在了漠北,可惜你卻不知道,死在漠北的人,並不是真正的歐陽泉,而是我們故意放出去轉移你視線的棋子罷了。歐陽泉年輕時,因為好賭,所以左手拇指被斬斷。隻要聖上派人去查,一瞧就能辨別他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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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臉色發白。
歐陽泉如此明顯的特徵,他自然知道,所以他也知沈絳並不隻是在嚇唬。她手裡可能真的藏有歐陽泉,難怪他派出去的人回來說,歐陽泉和他的護衛自知跑不掉,燒死在房中。
原來漠北死去的人,是為了掩飾這個秘密。
他如此變臉,卻引得一眾朝臣議論。
他派去殺沈絳和謝珣的人,並未回來,因此他並不知道,歐陽泉其實已經被他的人殺死在了護國寺裡。
此刻沈絳如此說,他竟信了一半。
隻能說命運弄人,明明沈絳覺得自己失了歐陽泉,已是輸了一半。
可沒想到魏王卻並不知道這個消息,反而又被沈絳反將了回來。
魏王絕望的看向皇帝,隻盼著他的父皇能再包庇他一次。
就在此時,沈絳突然又跪地,深深一磕頭,請罪道:“還請皇上恕罪,方才民女有一事未曾來得及稟明。歐陽泉在昨日護國寺的流民之亂中,已身死。”
這是什麼話?
滿朝文武再次震驚,還有這護國寺的流民之亂,難道又和魏王扯上關系了?
昨夜皇上還因為流民之事,震怒不已,連夜將內閣、戶部等大臣召進宮中,就是為了商討流民之事。
“昨日護國寺中流民突然暴動,並非是流民之過。而且是有人故意要借流民之手,衝擊護國寺,對我下手。歐陽泉就是在當時被那些殺手殺死,隻是那些殺手也同樣被護國寺的武僧殺死在當場。如今屍體在何處,想必皇上隻要一查便知。那些殺手身強體壯,手持統一兵器,與流民區別之大,一眼便可看出來。”
“還有之前歐陽泉別莊血案,殺手囂張,膽敢在京畿皇城之地大開殺戒。哪怕歐陽泉死有餘辜,但是當初在場的其他人卻皆是無辜。可是這些殺手為了滅歐陽泉一人之口,竟如此兇殘,這背後若是無人指使,無人撐腰,豈敢如此。”
“而這一切,都是魏王所為。”沈絳手指指向魏王的方向。
她咬牙望向魏王,眼中烈火,猶如要將他焚燼。
“陛下,我父親入獄之後,我隻身赴京,就是因為我不信我父親會因為貪功冒進而導致這樣的慘敗。隻是我父親的案子遲遲不見下文,我不得已,隻能自己追查。當初歐陽泉血案那日,我就潛藏在歐陽別莊。這些證據就是我從歐陽泉別莊的密室中拿到,若是皇上不信,也可讓錦衣衛去調查。”
“我父親長平侯半生鎮守邊關,遠離故土,遠離京城繁華。民女不敢保證別的,但是卻敢保證我父親忠君愛國之心。特別是父親在被封長平侯之後,曾說過,聖上封他長平侯,是為了讓他長保邊境平安。他一生都在堅守這個信念。”
“仰天關一戰,何等慘敗,五萬將士戰死,山河同悲。如今若是不能查清仰天關之敗的緣由,豈不是愧對這些死戰邊關的將士們,豈不是愧對他們的父母、妻兒。那些戰死的英靈,如今還要帶著貪功冒進的戰敗之名。皇上,漠北的英靈在哭泣。”
漠北的英靈在哭泣。
這一句帶著啜泣的聲音,叫同殿朝臣莫不感懷。
特別是那些武官,此番戰事之敗,讓本就被打壓的武將,越發在朝中沒了地位。如今沈絳這一句話竟是叫有些人忍不住落下淚。
因為他們也想到自己所帶過的兵,自己的袍澤。
最痛的大概不是打了敗仗,而是敗了都不知是為何。
也不知是誰先跪下來,緊接著一個又一個朝臣,紛紛下跪,齊齊呼道:“請皇上徹查仰天關一案,還長平侯公道,還邊關將士公道。”
這一刻,那些朝野鬥爭仿佛都不存在。
唯有一片赤忱,隻願還枉死者公道,還冤者公道。
第70章
巍巍殿閣內, 這幫站在皇朝最頂端的人,此刻匍匐在地,永隆帝抿嘴望著眼前這一幕,最後將視線落在了中間的少女身上。
她烏黑鬢發散落, 發釵全無, 一身素淡衣裳, 顯得脆弱而楚楚。
可是永隆帝卻沒有小瞧眼前少女, 憑著她一個,當真能把這些事情都查清楚嗎?
這些賬冊、書信, 特別是歐陽泉與魏王謝仲麟之間的書信, 永隆帝一眼就認出了謝仲麟的筆跡, 畢竟是自己的兒子。
他打小就檢查各個皇子的功課, 他們的筆跡, 字體習慣都格外清楚。
謝仲麟打小寫年這個字時, 就習慣將最後一豎帶個小勾。
永隆帝看完這封信, 就知道這並非是偽造的, 確實是謝仲麟自己寫的。況且他從一開始本就知道,自己這個兒子隻怕私底下小動作不斷。
隻是他沒想到, 一個女子居然能將魏王的這些事情都查出來。
此時永隆帝沉默不語,魏王卻率先喊道:“父皇,兒臣冤枉, 兒臣……”
“閉嘴。”永隆帝看著跪在地上的魏王,已是不耐煩了起來。
他已經出手保了一次這個兒子,可是他居然還是不念皇恩,居然又派人混在流民之中, 在護國寺大開殺戒。昨日錦衣衛親自去查探, 指揮使尹晉回來之後, 便與他說過,那些被殺的人,隻怕並不是流民。
因為那些人的手掌心,還有虎口處,全都是陳年老繭。
這一瞧便是習武之人的手,而且這些人體格健壯,與那些一路北上受盡折磨,皮包骨瘦的流民,有著肉眼可見的差別。
可是魏王如今也知道,皇帝是他唯一的指望,若是此刻他不能求得父皇原諒。
之後等待著他的,隻怕比死還要慘的解決。
魏王悲切道:“父皇,即便兒臣真的與歐陽泉有關系,可是兒臣對他身為暗探的身份真的毫不知情,更不知道他居然膽大妄為到敢將長平侯的行軍作戰計劃,泄露給北戎賊人。兒臣身為大晉皇子,絲毫不敢辱沒自己的身份。況且讓北戎人打贏,對兒臣又有什麼好處呢。”
或許是在瀕臨死境,魏王的思路反而清晰了起來。
他可以承認與歐陽泉的關系,甚至能承認派人殺歐陽泉的事情。
但是泄露邊境作戰計劃,害得將士慘死這個罪名,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背在身上。
永隆帝聽著他悽楚的聲音,就見此刻端王突然出列,低聲道:“父皇,兒臣相信四弟本性純良,一定隻是被人蠱惑利用了。要說他真的勾結北戎,出賣邊關將士,這等事情,他應該是不敢做出來的。”
魏王沒想到,此時此刻,三哥居然會幫自己說話。
不過端王可不隻是這麼好心,他本就不想讓長平侯再被放出來,這個小小的沈氏女,當真能隻身將這一切都查的這麼透徹嗎?
隻怕她身後,一定還站著別人。
端王懷疑此人便是太子。
若是長平侯真的與太子聯手,那麼太子手握兵權,日後地位更加穩固。
所以端王選擇這時候站出來,一來能拉攏魏王,特別是他身後的那些官員。若是魏王真的敗了,他此刻出面求情,也是向這些人釋放信號。他連魏王都能求情,隻要這些官員願意轉投到他旗下,日後他也會一視同仁。
二來,則是做給永隆帝看,雖然父皇這幾年一直平衡幾位皇子之間。但父皇畢竟年紀大了,會想要看到這種兄友弟恭的畫面。此刻眾朝臣都站在為長平侯求情,隻有他考慮到了自己的兄弟。
至於這些給長平侯求情的朝臣,會不會對他有所怨言,端王卻覺得不會。
端王也是在極短時間內,在心底計算好了一切,這才敢出面說話。
果然,上首一直面色陰沉,眼眸中藏著寒光的帝王,終於在這一刻神色微松,他望著端王:“你倒是了解你的親兄弟。”
親兄弟,這三個字,砸在殿內不少人的心頭。
包括太子。
太子之所以一直不敢開口,就是因為怕自己給長平侯求情,會引來父皇的猜忌和懷疑,畢竟沈作明手握兵權,先前沒有皇子敢拉攏他。
皇子之間的堂爭,都隻是基於朝堂之上。
兵權,是他們誰都不可以輕易染指的東西,包括他這個太子。
一旁的謝珣望著這一幕,藏在面具之後的嘴角,輕扯了一下。他就知道,隻要哪怕還有一絲機會,永隆帝就不會輕易被說服。
他這人一向好面子,恨不得青史上寫上他乃是千古一帝,偏偏骨子的陰鸷自私。
直到他慢悠悠轉身,一直垂在腰側的手掌,輕輕抬起來,似乎理了理自己右手的衣袖。
突然大殿後排,跪在地上的一個官員,突然往外爬了幾步,低聲道:“皇上,臣以為建威將軍許昌全被殺一事,著實是奇怪。北戎人如何在我西北大營重重防守之下,將一軍主帥殺死。不如趁著將此事與今日所議之事,一並重新查證。”
此人乃是大理寺少卿章汯。
大理寺與刑部、都察院這三個衙門,並稱三法司。
如今他說出這番話,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永隆帝聽了此話,心頭微一提。
許昌全怎麼死的,他最清楚不過。如今若是真的任由追查下去,說不定還會牽扯到他這個帝王,到時候若是真查清楚,他這個皇帝包庇自己的兒子,竟將邊境將士之死的真正原因隱瞞下來。
天下悠悠眾口,又該如何堵住。
章汯的突然發難,讓永隆帝既意外又惱火。
沈絳略回頭看了一眼此人,明明她並不認識此人,可是這人居然說到了關鍵點,讓沈絳自己也有了思路。
她看得出來,永隆帝依舊不想處置自己的兒子。
明明魏王壞事做盡,害得那麼多人家破人亡,更是不擇手段,隻要是觸犯到他利益,他就會毫不猶豫痛下殺手。
“皇上,這位大人所言極對,西北大營與北戎乃是死敵,豈能被北戎人輕易混入進去。隻怕此事也另外隱情,不如一並查證。說不定又是一樁殺人滅口的慘案,就像死在護國寺的歐陽泉一樣。”沈絳說罷,將腦袋在地上重重一磕。
她明知道此事就是皇帝所為,如今卻也假裝不知道。
這一步,他們就是逼得皇上做出選擇,是繼續保住自己這個兒子,還是讓自己一世英明毀於一旦。
錦衣衛雖然將此事做的隱蔽,可是這世上從來沒有不透風的牆。
永隆帝望著跪在地上的少女,終於心底嘆了一口氣,罷了,老四做了這麼多事情,他已包庇過他一次,如今證據確鑿,哪怕是帝王,他也無法一直視而不見。
說到底,老四一直以來都不知收斂。
況且邊疆死了那麼多將士,竟是被自己人所出賣,這樣的慘敗,也叫永隆帝心頭惱火。若不是謝仲麟縱容,那個叫歐陽泉的小小香料商人,如何能與這麼多官員勾結,最後將西北大營都弄得烏煙瘴氣。
一場仰天關之敗,西北大營連失兩名主將。
永隆帝終於下定決心,隻見他面無表情環視一圈,淡聲道:“眾卿平身吧,此事便交給刑部去審。仰天關之戰,確實應該查清楚。”
“至於魏王,在案情未查明前,圈禁與王府之中,不得踏出半步。”
本來眾人聽到前一句時,還以為皇上還是打算輕拿輕放,畢竟隻交給刑部去審,而不是三司會審,擺明還是要留魏王一條性命。
可是下一句,卻又徹底打碎了魏王的希望。
此番朝議結束,皇帝似乎已疲倦不堪,他看向殿內眾臣,淡淡道:“退朝吧。”
“謝主隆恩。”
眾人跪拜,皇座上的人先行退下。
沈絳伏趴在金鑾殿的金磚上,這金磚光滑如鏡,隱隱照著人的輪廓。周圍朝臣卻都未立即轉身,反而是望向依舊跪趴在地上的少女。
少女青絲落地,柔弱身姿似乎連一場風雨都扛不住。
偏偏卻扛住了帝王雷霆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