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發什麼愣?皇後吩咐什麼,就是什麼。」
「忤逆皇後者,殺、無、赦!」
二皇子哭鬧著被拖走,純妃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美眸。
「陛下!陛下!彥兒是冤枉的啊——陛下——」
「吵死了。」李承璟皺眉,「拖下去。」
說完,他輕快地在我身邊坐下,在懷中摸索了半天,然後掏出了一個油紙包。
「窈窈,我給你買的甜糕!排了好久的隊呢。」
說著,他眼睛亮亮地盯著我,沒有半分戾氣。
「你快嘗嘗看!風味雖比不上金陵,但已經是上京城裡頂頂好吃的了。」
我掃了眼他身上的便服。
「所以你今天一整天,都在宮外買甜糕?」
李承璟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知道為什麼。
少年時李承璟惹我生氣,哄不好的時候,他就會去街頭巷尾,給我搜羅好吃的。
很多年來,都是如此。
我看著那包因為被捂在懷裡,尚且溫熱的甜糕,忽然覺得從未有過的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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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璟——」
我深吸一口氣,內殿裡,忽然走出一個小小的人影。
「兒臣見過父皇、母後。」
8
李承璟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態一頓。
他打量著太子的眉眼,好奇地發問。
「你就是我和窈窈的孩子?」
「和阿爹客氣什麼,地上涼,快起來,讓阿爹好好看看——」
太子跪在地上沒動。
他深深拜下,額頭抵地。
「今日之事,是兒臣先動的手。」
我怔住,又聽太子啞聲道:「父皇若要責罰,兒臣沒有怨言,隻是兒臣有一事要陳。」
李承璟摸不著頭腦,「什麼?」
「是二皇子先在兒臣面前毀謗安樂公主,兒臣才動的手。」
我心中一震,忽地頭疼欲裂。
李承璟皺眉,「安樂公主是何人?」
太子再拜,「是兒臣同母所出的小妹,年方五歲。」
李承璟驟然起身,面上都是喜色。
「窈窈,你怎麼沒告訴我,你還給我生了一個女兒——太好了,快帶我去見見小公主!」
我沒動。隻是怔愣看著跪在地上的太子,喃喃自語。
「……女兒?」
滿殿宮人,無一敢動。
夜風拂過殿中的紗幔,燭火忽地熄滅幾盞。
我轉頭,卻見輕羅淚流滿面。
「怎麼了?」
李承璟目露茫然,他小心翼翼道:「難道小公主,和我不親近麼?」
「並非如此,父皇。」
李承璟剛松了一口氣,便聽太子啞聲道。
「隻是因為,安樂已不在人世。」
我麻木地垂眼,腦海裡有什麼記憶正在復蘇。
那些被塵封的記憶最深處,小姑娘用紅色發帶扎著雙髻,眼睛笑得像月牙。
她仰著腦袋,朝我伸出藕節似的胳膊,嗓音甜軟。
「母後,安樂要抱抱——」
……我想起來了。
我確實。曾經有過一個女兒的。
9
安樂和二皇子是同一年出世的。
我懷上她的時候,純妃寵冠六宮,我和李承璟的關系降到了冰點。
闔宮都是李承璟要廢後的傳言。
甚至安樂出世很久,李承璟都沒有來看過她。
我託輕羅去傳了好幾次話。
每一次,李承璟的回復都是相同的。
「純妃將要臨盆,朕抽不開身。」
安樂的百歲宴,李承璟本來答應了要來,卻因二皇子突發驚厥,又半道被純妃宮裡的人截走。
直到深夜,他終於走出了怡春宮,急急往坤寧宮趕。
夜雨傾盆,宮門緊閉。
「皇後。」
他站在殿外的冷雨裡,聲音很啞。
「你讓朕,見一見你和安樂,好不好?」
我抱著夜啼不止的小安樂,隻是轉身。
「安樂體弱,受不得寒氣。」
「陛下請回吧。」
那夜,坤寧宮的燈火未熄,李承璟在殿外站了一夜。
直到天明上朝,才匆匆離去。
輕羅打開殿門,輕輕「咦」了聲。
她從窗下拿起什麼,遞給我看。
那是一塊長命鎖。
白玉制成,觸手生溫。
雕工卻有些笨拙。
旁邊,放著個油紙包,裡面的甜糕已經涼透了。
我拈起一塊,索然無味。
如同過期的盟誓。
10
前朝後宮,本為一體。
純妃家族勢大,崔相權傾朝野,李承璟很多時候,不得不退讓。
可是,我不願看到我的孩子也成為他政治的犧牲品。
二皇子今年七歲,我的安樂卻永遠停留在了五歲那年。
安樂生性純善,玲瓏可愛,闔宮上下都很喜愛她。
倒是純妃所出的二皇子,生得矮小陰鬱。
二皇子很喜歡粘著安樂,一口一個「姐姐」的叫著,安樂心軟,也就真的把他當弟弟看。
隨著年歲漸長,安樂和二皇子入上書房開蒙念書。
安樂聰慧,過目不忘,教導她的夫子都對她贊不絕口。
二皇子卻愚鈍笨拙,聽不懂也學不會,太傅捻著山羊須連連搖頭。
純妃出身名門,豈能容許自己的兒子如此。
這對她來說,簡直是其奇恥大辱。
她對二皇子愈加嚴厲,下了學之後,又將他關在宮中溫書。
「那個小妮子都會背的東西,你為什麼背不下來?」
「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伸手!」
後來有一次,安樂在宮裡偷偷摸摸找玉容膏。
我一問才知,原來二皇子來找安樂玩的時候,滿臂都是浮腫的戒尺痕。
我是聽說過這件事的。二皇子被關在怡春宮裡背書,背不下來的地方,純妃就用戒尺抽他的手臂。怡春宮裡,總是傳來幼童的哭聲。
安樂和這個幼弟感情深,心疼地直掉眼淚。
可她不知道。二皇子是天生的惡種,喂不熟的白眼狼。
純妃對他的嚴苛,他全部歸結到了安樂身上。
——就是因為她,母妃才這樣對我。
永寧八年,七月七,安樂剛過完五歲生辰。
我再也不會忘記,淑妃抱著沒有氣息的安樂,聲嘶力竭的樣子。
安樂也是她一點點看著長大的孩子。
「來人啊!來人!公主溺水了!」
二皇子那天和安樂在御花園玩耍。
他不知從哪裡偷來了蒙汗藥,下到茶水裡,藥暈了看顧的宮人。
他把安樂推進了井裡,若無其事地回了怡春宮。
等到淑妃路過御花園時,看到倒了一地的宮人,才發現不對。
太醫們圍著安樂,很多的血和水從她口鼻中流出來,她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我的安樂溺亡了。
小小的,白軟的一團,那麼安靜地躺在我懷裡,仿佛隻是睡去。
卻手腳冰涼,沒了氣息。
「安樂?」
我輕輕喚了一聲。
無人回應。
11
那夜是七夕。
我趕到行宮時,李承璟正一手牽著純妃,一手抱著二皇子看花燈。
三人其樂融融,有說有笑。
宮裡的消息,想必還沒有傳到此處來。
「陛下。」
我抱著冰冷的安樂,站在他們身後,輕輕喚了一聲。
李承璟驀然回首——
就是此時。
我猛然上前,袖中長劍直刺二皇子咽喉。
「噗呲。」
極沉悶的一聲響,血花從二皇子脖頸前爆開,他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一劍封喉。
鮮血順著長劍,流了我一手。
二皇子像隻被折斷脖子的雞,腦袋無力地耷拉下去。
純妃驚恐地尖叫起來。
「有刺客——」
「護駕、快護駕!」
「弓箭手準備——」
李承璟猛然大喊,「等等!」
他像是也察覺到了反常,語氣中竟有顫抖。
「皇後,你怎麼了?」
我說:「安樂死了。」
我漠然抬眼,看向尖叫的純妃。
「你的兒子殺了我的女兒,所以,我來索你兒子的命。」
滿目血色。
御林軍終於把我團團圍住,沉重的劍柄敲上我的後腦。
我眼中最後所見,是李承璟驚痛的目光。
醒來的時候,我盯著枕邊小小的白玉長命鎖發了一會呆。
「這是什麼?」
我又看向案上放著的,織了一半的虎頭帽,又擰了一下眉。
「這是我給祈兒織的麼?看起來小了呀。」
淑妃驀然睜大了眼睛。
二皇子被我一劍封喉,本該必死無疑,卻不知崔家動了什麼手腳,他現在還活得好好的,聰明伶俐,如同換了個人。
崔家向李承璟施壓,此事最後不了了之。
至於那些小帽小鞋,被輕羅和淑妃收了起來,她們心照不宣,再也沒在我面前提起。
安樂的名字成了宮中的禁忌。
仿佛隻是我闲暇時,做了一場記不清的夢。
12
太子的最後一個字落下,殿內死寂無聲。
我怔怔看向太子,他伏跪在地,手臂上都是淚痕。
「母後。不要忘了安樂。」
「她一個人,很孤單……會害怕,會哭。」
我啞聲問:「安樂葬在何處?」
輕羅斂目,「鳳凰臺。」
又是一個禁忌的名字。
粉飾的太平被撕破,露出鮮血淋漓的內裡。
李承璟終於沒辦法若無其事地買甜糕。
他急促地喘息著,幾乎生生擰斷太師椅的扶手。
我們的女兒死了。悄無聲息。
李承璟張了張嘴,「從純妃進宮起,就是這樣了嗎?」
他問著我,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怎麼辦……窈窈……我要怎麼做……」
我按著額角,閉目不答。
「李承璟。」
「他們都說,養心殿的書案上,有一封廢後詔書。你醒來這麼久的時間裡,都不曾看見過嗎?」
他沉默下來。
答案呼之欲出。
我忽而起身,向殿外走去。
李承璟緊張地跟了上來,「窈窈,你要去哪裡呀?」
「你連自己親筆寫的廢後詔書都不相信。那我就帶你故地重遊。」
「告訴你,這十年裡發生了什麼。」
我提起一盞宮燈,安靜回首。
「不要再逃避了,陛下。」
13
一路行去,在經過一處芍藥花圃時,李承璟停下了腳步。
「窈窈。」他的目光頓了一下,「你何時喜歡上了芍藥?」
「我記得,你不是一碰到芍藥花,手臂上就要起疹子嗎……」
不待我回話,他忽然按著額頭,喃喃自語。
「我總覺得,這裡,該有一片桃花。」
我笑起來。
於是我告訴他:「這裡確實曾有一片桃花林。永寧元年,從金陵移植而來。」
「你我大婚那夜,曾在這林中醉臥。」
李承璟的肩膀忽然顫抖了一下。
我語調不變:「後來沒有了。滿宮的桃花都沒有了。純妃不喜歡桃花,她喜歡芍藥。」
滿宮芍藥,在夜風中搖曳。
還有很多很多。
我帶著他一路走,一路看。
冷冷清清的東宮。
逾制修建的怡春宮,卻燈火不熄。
還有,他登基第一年為我築的高臺。
那也曾是少年李承璟對我的承諾之一。
他說宮中四面紅牆,看不見寬闊的天空。
所以他要為我修築一座高臺,讓我日日能看見天光。
「就叫它『鳳凰臺』好不好?」
少年帝王撐著下巴,一筆一劃地勾勒著我們的未來。
「鳳凰於飛,夫妻恩愛。譬如我和窈窈。」
「說好了,咱們情深意長,白首同心!」
那年我十五歲。
陪他跋涉三月,來到金陵千裡之外,人生地不熟的上京。
陪他一步步登上高臺,坐上那個冰冷徹骨的金椅。
山呼萬歲的聲浪快要將我淹沒。少年的臉在我眼中漸漸模糊。
他即位的第一年,我的父兄為了江山穩固,駐守北疆。
李承璟遵循著對我的承諾,自己縮衣減食,用重修金鑾殿的錢修建了關雎宮,後宮隻我一人。
他很忙,卻怕我深宮寂寞,總是抽出時間與我同遊鳳凰臺。
年末,我誕下皇長子。李承璟欣喜若狂,一出生便封為太子,為他起名「祈」,以為這是上天送給他的珍寶。
這是我記憶裡最濃墨重彩的一年。
或許也是李承璟最愛我的那一年。
第二年,匈奴進犯,李承璟和蘇氏、趙氏主戰,以崔氏為首的其他世家主和,兩撥人吵得不可開交。
李承璟更忙了,宵衣旰食,鬢邊隱約有了白發。
第三年,朝廷和匈奴開戰,朝廷的兵馬和糧草卻被延誤,遲遲不到。
戰事平定,蘇氏滿門戰死,趙氏元氣大傷。
武將一盤散沙,群龍無首。
滿朝竟再無可用之人。
李承璟孤立無援,隻得依附世家。
第四年春,崔氏的嫡長女被送進了宮,封為純妃。
此後,陸陸續續,又有很多世家女被送入宮中。
淑妃出身趙氏,武將世家,是我曾經閨中的密友。
得知她也進宮的消息後,我吃了一驚。
她最不喜束縛,隻愛喝酒跑馬逛南風館。
宮中規矩大又多,對她來說,與酷刑無異。
她本不必進宮的。
我匆匆趕去見她,她卻早知我要問什麼,攥緊了我的手。
「阿窈。我來陪你。」從來大大咧咧的女子,卻紅了眼。
「我聽說,你在宮裡的日子並不好過。」
純妃嬌縱跋扈,依仗著她如日中天的家族,處處和我針鋒相對,在宮中立威。
李承璟愛慘了純妃,日日留宿怡春宮,大小事務一律拉偏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