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就差沒把我這個皇後廢了,把鳳位捧到純妃面前。
闔宮皆知,皇後無寵,純妃聖眷正濃。
崔家對他的識時務很滿意,李承璟終於坐穩了這搖搖欲墜的帝位。
隻有我午後小憩,很偶然的幾個瞬間,會想起十五歲那年,我隨著李承璟離開金陵,前往上京那夜。
星月稀疏,夜風沁涼。
白馬拉車,奔向不可知的前路。
我和李承璟挨挨擠擠地靠著,如同互相依偎取暖的小獸。
我天真地問他:「到了上京,如果你真的當了皇帝,會不會納很多妃子,把我忘了?」
少年怔了怔,隨即握緊了我的手。
「不會。我保證。」他怕我不信,舉起四指立誓。
「窈窈,若真有那一日,你就殺了我,教我不得好死。」
……
夜風吹過破敗的鳳凰臺。
鳳凰已經離開很久了。這裡如今蔓草叢生,處處都是腐草和流螢。
李承璟站在夜風裡仰頭,注視著荒廢的高臺。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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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我和李承璟之間,隔了太多東西。
隔著年少盟誓,隔著簪纓世家和皇權,隔著荒廢的鳳凰臺。
鳳凰臺下還葬著我的安樂。她死去那年隻有四歲。
我小姑娘再也長不大了。
事已至此,無可回頭。
「李承璟。」
他回頭,分明舊時衣衫,卻再不是少年。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啞。
響在夜風裡,像隻飄忽不定的幽靈。
「你願不願意,為我去死?」
14
宮中傳聞,帝後夜遊鳳凰臺,不歡而散。
當夜,陛下留宿怡春宮,純妃復寵。
次日,我素衣散發,去到養心殿的時候,李承璟還在和純妃調情。
「陛下~」
純妃痴痴枕在他胳膊上,正往他嘴裡喂葡萄。
「陛下。」我平平喚了一聲,「您都想起來了?」
李承璟抬眼看來。
他唇邊染了葡萄汁水,像個昏君。
「是啊。朕都想起來了。」
他笑了笑,嘆息似。
「皇後,你已經不年輕了。」
下一句話,忽然變得很輕。
「皇後,你有沒有什麼話想要和朕說的?」
我平靜道:「有。」
輕羅上前,將東西呈在案前。
那是皇後的金印金寶。
最下面,還壓著一紙和離書。
純妃驚呼。她抱緊了李承璟的胳膊,眼神變得幸災樂禍。
李承璟沉默地看著我。
他沒能出聲。
俯身拜下的瞬間,十年間無數人和事如同走馬燈,在我眼前翩跹而過。
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
隔著久遠的時光,我張了張嘴。
如同年少的自己,跨過久遠的時空開口。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餘光裡,我看見了那封廢後詔書。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它被放在長案的正中,整個養心殿最顯眼的地方。
李承璟忽然起身,純妃嚇了一跳,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好……好得很!」
「蘇窈,還是你骨頭硬!」
他被氣笑了,捏起我的下巴,眼神卻很哀傷。
「那麼想被廢,朕就成全你!」
「來人,傳朕旨意——」
「皇後蘇氏,天命不祐,華而不實,不可以承宗廟、母儀天下。今廢為庶人,幽禁冷宮,非死不得出。」
15
「今夜這牌,怎麼打得這麼兇。」
冷宮裡,我、輕羅,和溜進來的淑妃,又湊了一局葉子牌。
「明日祭天大典,聽說陛下還是準備帶太子去。」
淑妃念念叨叨,和我們分享著外面的情報。
她頗有些幸災樂禍:「純妃這兩個月的枕頭風算是白吹了,她氣得不輕!」
這是我進冷宮的第七天。
宮裡宮外,表面的平靜之下,暗流湧動。
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夜,李承璟遣人送來了一塊玉玦。
冷宮外值守的宮女太監見此,都說廢後再無東山再起之日。
他們說,玦,訣也,陛下要與我死生不復相見。
玉玦觸手生溫,我對著燭火,看了很久。
淑妃收拾完桌上的牌局,湊了個頭過來。
「搞得人心惶惶的,這狗皇帝是什麼意思?」
我很輕地笑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讓我不要猶豫,當機立斷。」
玦,決斷也。
謀定當決,緣盡當斷。
淑妃一愣,嘴裡嘟囔了句什麼,卻還是點了點頭。
「這有點像我認識的李承璟了。」
夜色裡,百十個身披銀甲的暗衛忽而現形。
為首那個看著我手上的玉玦,半跪下來。
「皇城暗衛,奉陛下之命,保護娘娘。」
「不必。」我平靜道:「都去護衛東宮。」
月色清明,這或許是宮中最後一個平靜的夜晚。
很遠很遠的地方,養心殿還亮著一點微末的燈火。
我忽然,很想見李承璟。
16
一宿未睡。
夜四鼓,宮門處忽有異動。
這個點,文武百官本該恭候在承天門外,等著皇帝出宮的車鑾。
「娘娘,崔氏車馬進宮,逼立太子!」
我驀然起身,走到殿門前。
天色暗沉,卻有一女子黑色勁裝,策白馬而來。
輕羅訝異地瞪大了眼,「那是……淑妃娘娘?」
我笑著搖頭,「她不喜歡『淑妃』這個名字,還是叫她趙瀟吧。」
說著,趙瀟滾鞍下馬,朝我行了一個武將禮。
「趙氏全族,願追隨太後娘娘。」
她微微抬手,掌中,是半塊虎符。
剩下半塊,我剛遣人從蘇氏祠堂中取出。
虎符硌著掌心,冰涼堅硬。
就在這時,盯著養心殿的宮人也來報信了。
「純妃逼立不成,毒殺陛下——」
火光由遠及近亮起。
趙瀟的父親橫刀立在偏門,身後是無數年輕的面孔。
我們的父兄,並肩作戰過很多次。
這一次,也不例外。
當年蘇氏滿門戰死,趙氏看似隱退,實則養精蓄銳,以待來日。
他們等這一天很久了。
夜風裡,我聽見自己堅定的聲音。
「反賊崔氏,禍亂朝綱,倒行逆施,鸩殺天子,罪無可赦!」
「眾人隨我殺進宮中,誅殺此等無君無父之逆賊!」
另一邊,純妃的父親也得知了皇帝被毒殺的消息。
他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怎麼會、怎麼會——」
以崔家的權勢,隻要不是當庭弑君,他們可以壓得住任何的事。
這次也一樣。
他們對李承璟的性子再了解不過。
車馬迫近宮門,一方面因皇後已廢,太子便成了水中飄萍,李承璟權衡利弊,立二皇子為儲,勢在必行。
另一方面,是要彰顯他崔家的滔天權勢。
可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李承璟死了,死在崔家的女兒手上。
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他喃喃自語:「不可能……」
純妃不可能殺了李承璟。
他大概在想,李承璟這個傀儡皇帝做的好好的,為什麼忽然死了。
他不知道的是,半個月前的一個夜晚,風吹過荒廢的鳳凰臺,吹起年輕帝王的衣袖。
面對我的詰問,李承璟笑得快意極了。
舊日清風朗月一樣的少年氣,在他的眉梢眼角復活了。
譬如驚鴻照影。
「窈窈。」他笑:「為你而死,再好不過了。」
李承璟是自己服的毒。
17
天色微明之時,宮中血流成河。
崔氏叛黨,盡數伏誅,待秋決後,午門斬首示眾。
「不是我!我沒有!」
純妃早就沒有了從前的風儀,披頭散發,渾身是血。
她無助地嘶喊著:「我沒有害陛下!」
我笑:「養心殿的宮人都看見了,陛下是喝了你喂的葡萄酒後嘔血不止,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純妃恨道:「陛下晚膳之時,接觸食水眾多,你憑什麼就認定是我做的?」
剩下和崔氏劃清界限的文武百官,驚疑不定地看過來。
「是嗎。」我拍了拍手,「把人證帶上來。」
純妃怨恨的眼神,變成了驚愕。
隻因被押上來的人,是二皇子。
他踉跄著站定,面無表情地指認純妃。
「昨日卯時,祖父託人給母妃帶了一包毒藥,說若父皇不立我為太子,便毒殺父皇,令母妃垂簾聽政。」
眾人驚愕。
「一派胡言!」純妃氣得渾身顫抖,「你、你這個小賤種!你根本就不是我兒子——」
「人證物證俱在,這妖婦還敢狡辯——來人!」
我冷聲吩咐:「拔了她的舌頭。」
純妃的慘叫聲戛然而止。
我回身看向二皇子,「你做的很好。」
「禍不及子女,輕羅,帶他去坤寧宮領賞吧。」
二皇子千恩萬謝地走了。
我心中冷笑。
為何當初被我一劍封喉的二皇子還能活著?
對此,淑妃也有疑惑。
她暗中調查,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二皇子換了人。
純妃生產時大出血,再不能有孕。
二皇子死後,她擔心自己在宮中的地位不穩,於是偷梁換柱,在崔氏的子侄輩中挑選了一個年紀、面目、身量都和二皇子相仿的孩子。
可惜那是個平庸的孩子。
對外,純妃用了很大的力氣,才給他造出聰明伶俐的名聲。
對內,他不是純妃親生骨血,純妃稍有不順,便對他非打即罵,毫不顧忌。
他對純妃恨之入骨。
所以今日事發後,他甚至主動找上了輕羅,願意為此作證,隻求崔氏滿門問罪時,能夠留他一命。
他並不聰明,卻是個頗有心機的孩子。
此子斷不可留。
坤寧宮內,沒有所謂的獎賞,隻有一個趙瀟坐鎮。
她年少時曾在蘇家與我一同學武。
蘇家見血封喉的快劍,她學的很好。
18
諸事平定,我去見了李承璟最後一面。
「窈窈,你來了。」
他面色慘白,卻有烏色的血源源不斷地溢出唇角。
我怔怔看他許久,忽而伸手,扯斷了他鬢邊的絲絲縷縷的白發。
我今年二十五歲,他比我大兩歲,今年也才二十七。
「嘶——」
李承璟委屈地嘟囔了聲,「好疼啊,窈窈。」
我掐進了掌心,盡量保持語調平穩。
「這麼怕疼,為什麼不選死得快一點的毒藥?」
他笑了,如同年少時指責我不解風情那樣,嗔怪地點了點我的鼻頭。
「因為我怕死的太快,來不及見你最後一面——诶诶,怎麼哭了!?」
李承璟手忙腳亂地想給我擦眼淚,卻牽動髒腑,捂著胸口嗆咳起來。
「你別哭,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
我忍著眼淚,「什麼?」
他眨眨眼睛,聲音變得很低。
「窈窈,如果我說, 我從來沒有變心,也從來沒有忘記安樂, 你信嗎?」
他緊緊盯著我,神情有幾分緊張。
見我點頭,李承璟笑了。
如同放下最後一樁心事, 整個人癱軟下去。
「如今朝堂清平,留給你和太子,這很好,我很放心——隻是崔氏的關系盤根錯節, 萬不可掉以輕心。」
他絮絮叨叨地囑咐了好久, 聲音忽然軟了下來。
「窈窈, 我真的知道錯了。」李承璟像個半大少年,小心翼翼地扯著我的衣袖,「下輩子,我不要生在帝王家了……我還能來見你嗎?」
眼淚簌然滑落, 我顫抖著握住他蒼白消瘦的手。
「可以。」我哽咽道:「但你要給我買很多甜糕。」
李承璟忽而笑了。
那個笑溫柔極了,柔軟明淨, 毫無一絲陰霾。
仿佛隻是在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後,他揣著油紙包, 興衝衝地翻過將軍府的牆頭。
衣袂翻飛, 還是少年。
李承璟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這些年, 我做的混賬事太多了。我先下去和嶽父和兄長謝罪,然後再布置我們來世的家……」
他很輕地彎了眉眼。
「莫哭了, 窈窈。來世再見。」
那隻冰涼的手垂落下去,我再也抑制不住, 哭出了聲音。
明知他聽不見,我還是固執地俯下身,湊到了他的耳邊。
「你要等我,李承璟。」
2
「(自」李承璟的床榻深處,有幾行斑斑駁駁的小字。
經年久歲,隱蔽刻骨。
不要負了窈窈
不要忘記安樂
為祈兒鋪好路
19
給趙瀟送行那日,上京城的桃花初發。
「阿窈。」她騎著白馬,吊兒郎當笑著,一如年少。
「這深宮真是待煩了, 我去替你守北疆了,拜拜!」
輕羅剛倒完踐行酒, 回頭一看趙瀟騎著馬跑了, 急地連連跺腳。
「跑那麼快做什麼——娘娘,你看她!」
我隻是笑:「江湖兒女, 不拘小節。」
趙瀟邊跑著馬,忽然回過頭朝我們大喊。
「阿窈!輕羅!」
她朝我們大力揮了揮手,腕上舊舊的紅色發帶在風中搖曳。
那是安樂的舊物。
她說,要帶安樂去看看宮牆之外, 自由的風光。
「幫我給祈兒捎句話——好好幹活, 姨姨和妹妹,都掛念著他。」
「我們走了!」
……
帝薨,太子即位,改元長寧。
太後蘇氏, 垂簾聽政。
自此,八方寧靖,海內承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