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和陛下少年夫妻,他曾發誓與我白首情深。
後來他忘了。三宮六院,一個都沒落下。
直到有一年秋獵,他為了保護最愛的純妃,墮馬摔壞了腦子。
醒來後,他帶著原本獵給純妃的白狐,興衝衝地和我獻寶,滿眼少年天真。
「窈窈——這狐狸可白可漂亮了!給你添到嫁妝裡好不好呀?」
1
陛下墮馬的消息傳回宮時,我還在和淑妃、輕羅打葉子牌。
「說來也奇怪,我最近總夢見一個扎著雙髻的小姑娘,叫我母後。」
我摸著牌,喃喃自語。
「奇也怪哉,這夢太真了,我難道真的有一個女兒?」
淑妃和輕羅對視一眼,連忙轉移話題。
「哎呀,你怎麼做夢都想要一個女兒,小太子知道了該多難過!」
「不能貪心啊娘娘——不說這些,打牌打牌!」
我揉了揉眉心,端起茶盞。
「唉。大概是最近睡迷糊了。」
一口茶還沒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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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身邊的紀公公慌慌忙忙地闖了進來。
「皇後娘娘不好了!」
「陛下在獵場墮馬,嘔了血,昏迷不醒——」
我蹙起眉頭,瞬間察覺到了疑竇。
「陛下每逢出獵,都有御林軍近身,怎會墮馬?」
紀公公的唇嗫嚅兩下,訥訥道:
「是、是純妃娘娘的馬受驚發狂,陛下撲上去救人,被甩了下來。」
我又問:「純妃如何了?」
紀公公眼神遊離,「純妃被陛下護著,一切安好。」
「哦。」我點點頭,「那就讓純妃去看著,本宮在打牌,沒空。」
2
上京冬日多雨,這幾天,我睡得並不安穩。
可久違的,今夜,我卻夢見了年少的李承璟。
那時的他還不是皇帝,隻是個闲散藩王的世子。
隻是我一牆之隔的竹馬哥哥。
金陵城裡,浮生偷闲。
他翻過將軍府的牆頭,獻寶似地舉著手裡的油紙包。
衣袂翻飛,仍是少年。
「窈窈——我給你帶了城北那家鋪子的甜糕!」
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得意極了,仿佛幹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這可是頭一份,天不亮我就等著了。」
很多年之後,我和他早已同床異夢。
有一天夜裡,我忽然地、偶然地想起年少時的甜糕,講給了恰在我榻前批折子的李承璟聽。
「甜糕?」
他詫異地挑了挑眉,語調嘆息似的。
「皇後,你已經不是小姑娘了。」
我幾乎在那一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已經不再年輕了。
那年我二十三歲,和宮裡十幾歲鮮妍明媚的小姑娘相比,確實不年輕了。
可是很多個扯落鬢邊白發的瞬間,我總想起李承璟曾那麼珍而重之,在我耳邊落下的盟誓。
「我與窈窈,情深意長,白首同心。」
情深意長,白首同心。
他沒能做到。
人心易變,不過三年五載。
闔宮上下,人盡皆知。
我是陛下青梅竹馬,但無寵的皇後。
3
晚些時間太醫回報,說陛下暫無大礙。
隻是磕了頭,醒來或許會有失憶之症。
「幺雞!」我渾不在意,窩在宮裡繼續打牌。
倒是純妃衣不解帶地在榻前看顧了六日。
第七日,純妃來我宮裡請安的時候,李承璟醒了。
他來坤寧宮找我時,純妃還在向我炫耀她的聖眷正濃。
「真是羨慕皇後姐姐,高枕無憂,享著清福。」
她嘆了口氣,「不像妹妹,事事都要親歷親為,照顧陛下更是這樣呢。」
純妃的眉眼像舊時的我。
嬌蠻跋扈時更像。
我看得有些出神,笑了笑,吩咐輕羅送客。
純妃朝我福了一福,娉娉嫋嫋,百媚千嬌。
走出幾步,她卻像想起什麼,驀然回頭。
「皇後娘娘。」
眼神裡,竟有憐憫。
「這幾天,臣妾在養心殿陪著陛下,聽說了一些陛下和娘娘的舊事。」
純妃嘆了口氣。
「若臣妾走到您這個地步,寧可下堂求去。」
輕羅呵斥:「放肆!在皇後娘娘面前言行無狀,你可知罪?」
「皇後?」
她像是聽見什麼極為好笑的事情。
「娘娘多久沒去過養心殿了?您肯定不知道,陛下的書案上,正有一封廢後詔書。」
她臉上的譏諷如有實質——
養心殿的太監、宮人,出入養心殿的嫔妃,來來往往,人盡皆知。
唯獨我這個皇後,一無所知。
純妃以為戳中了我的傷疤,笑得彎下了腰。
「娘娘,您可真是可悲啊。」
殿外,卻響起李承璟怒氣衝衝的聲音。
「你是誰?怎麼敢如此冒犯皇後?」
4
李承璟失憶了。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登基前,那個沒有憂愁的小世子時。
可如今是永寧十年。
他登基十年,早已物是人非。
李承璟不顧純妃的哭鬧,令宮衛把人撵了出去。
「若不是窈窈替你求情,我非要殺了你。」
他警告完純妃。
轉頭,笑意盈盈地望著我。
「窈窈。」
他的語氣雀躍,眼睛裡都是亮晶晶的期待。
「我真的娶到你了嗎?」
我很輕地點了一下頭。
李承璟便十分歡喜,像個十幾歲的少年,攔腰將我抱了起來,轉了個圈圈。
「!」我猝不及防被抱起,下意識抱緊了他。
宮裝寬大的織金裙擺蕩開。
如同開至荼蘼的花。
清朗的笑音響在耳畔,我甚至聽見他的心跳,急促如鼓。
「窈窈,我好高興。」
他笑得傻兮兮的,大狗似的用腦袋蹭著我的頸窩,有些痒。
「我終於娶到你了!」
李承璟喋喋不休地講了好久。
忽地,像是察覺到什麼,疑惑地問。
「我一路過來,卻見你宮裡的牌匾是『坤寧』。」
他遲疑道:「為何不是『關雎』?」
他問,為什麼不是關雎宮?
我望著他認真的神情,有一瞬間的恍惚。
少年時的李承璟,記得對我所有的許諾。
因我名字裡帶「窈」,他便說要給我築一座關雎宮。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少年念著古老的情詩。
眉梢眼角,情誼動人。
不能……細想了。
我別了一瞬眼,輕聲道:「有人說,關雎宮聽著輕浮。」
他頓時急了,「是誰!?」
是誰呢?
我扯了扯唇角。
5
這座宮殿最開始的時候,確實叫關雎宮。
直到純妃進宮那年。
她出身崔氏,簪纓世族。
朝堂之上大半都是崔氏的門生,她父親更是朝中炙手可熱的權臣。
相比之下,我這個皇後則混的悽慘許多。
蘇氏滿門戰死沙場,連個子侄輩都沒能留下。
李承璟要想當這個皇帝,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崔家。
所以純妃汙蔑我害她掉了孩子時,自然沒人為我撐腰。
朝堂上廢後的呼聲一波高過一波,都說皇後蘇氏蛇蠍心腸,不配為一國之母。
李承璟怒氣衝衝殺到我殿裡時,我正伏在案上寫陳情書。
他一劍挑開我的發冠,近乎咬牙切齒。
「皇後,你怎得善妒至此!」
「母儀天下,你的母儀在哪裡?」
在他身後,純妃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可憐。
「臣妾也不知怎麼得罪了皇後娘娘……許是半月前請安時說這關雎宮的名字輕佻,娘娘便記恨在心……」
李承璟冷笑:「愛妃說的對,這名字確實輕浮。」
他命工匠換下關雎宮的牌匾。
沉重的牌匾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從前宮中人盡皆知,關雎宮是陛下對皇後獨一份的偏愛。
可是從那一刻起,沒有了。
這是她給我的下馬威。
這宮裡的傳聞,從今往後,隻有皇帝和純妃情深似海,相愛相親。
忘卻一切的李承璟,卻還在等著我的回答。
迎上他憤怒的目光,我笑了笑。
「倒也沒說錯。」我說:「這名字確實輕浮。」
可是為什麼,還是掉眼淚了。
李承璟慌了。
攥著我的手腕,聲音都在顫抖。
「別哭,窈窈,別哭啊……」
他無措地哄著我。
我從他的掌中抽手,「臣妾今日倦了,陛下請回。」
李承璟站在原地沒動。
良久。
「哗啦」一聲輕響。他抽出了腰側的佩劍。
劍身清亮,正映出一雙通紅的眼。
「窈窈,這些年,是不是有人欺負了你?」
「是誰?我殺了他!」
見我不語,他提著劍,怒氣衝衝地出了宮門。
「在這宮裡,我絕對不會讓你受一絲半點委屈。」
「窈窈,你不告訴我,我自己去找!」
我很輕地笑了一下。
「好呀。陛下。」
所有的委屈都在這宮裡。
去看吧。去找吧。
6
太子每逢初一十五,都會來陪我用晚膳。
今日卻反常。直到酉時三刻,都不見太子的蹤跡。
我正要吩咐輕羅去東宮看看,有個小太監卻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
「皇後娘娘,不、不好了!」
「太子殿下和二皇子下學後不知怎得動起了手……太子殿下落水了!」
我趕到東宮時,太子已經高燒昏迷,失去了意識。
他今年才十歲。
一張小臉陷在錦被裡,慘白的失了顏色。
殿內燭火冷清,隻有兩個端著銅盆,給太子擦汗的小宮女。
「太醫呢?」我環視一圈,蹙起了眉頭。
宮女哆哆嗦嗦地跪下,聲音都染上了哭腔。
「二皇子也受了傷,純妃娘娘把整個太醫院都叫過去了……」
我咬緊了牙,口腔裡甚至有了血味。
純妃,欺人太甚。
我正準備殺去怡春宮,太子卻嗚咽著抓住了我的袖子。
「祈兒給母後惹麻煩了。」
他惶恐地顫著眼睫,淚水一顆顆砸落。
「……可是李彥他該死!此事與母後無關,父皇要責罰盡管罰我!」
他已經燒的神志不清了,卻還是在哭。
我心痛如絞。
他是李承璟的長子,一出生就被封為太子的孩子。
本該高高在上,萬千榮寵。
如今,卻因為我這個生母無寵,竟然被一個二皇子欺壓至此。
「一切都是母後的錯。」
我握緊了他的小手,輕聲許諾。
「母後會完完整整的,把祈兒該有的東西拿回來。」
太子嗚咽著說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清。
李承璟偏寵他的純妃。
我就算不在乎,卻也要保全我的太子。
從前,確實是我錯了。
「輕羅。」我解下身側象徵皇後身份的玉佩,「拿著這個去怡春宮,讓所有太醫都到東宮來。」
「還有,二皇子目無兄長,不孝不悌,即刻將他押來東宮謝罪。」
「帶上東宮禁衛,抗旨者,格殺勿論。」
7
純妃帶著二皇子哭哭啼啼地來了。
二皇子的眼角被打破了,腫起好大一塊。
「皇後娘娘!」她哭得梨花帶雨,「是太子先動的手!」
「此事,上書房外的宮女太監皆為人證!」
手上一重,是太子緊緊攥住了我的袖口。
我安撫似地拍了拍,起身去了外殿。
「二皇子衝撞太子在先,太子身為兄長,管教弟弟,天經地義。」
「太子金尊玉貴,卻被害得落湖,你敢說二皇子沒有謀逆之心?!」
純妃瞪大了眼。
從前,她聖眷正濃,我處處避讓。
何曾有過這樣爭鋒相對的時候。
「來人——」
我冷冷開口:「二皇子衝撞東宮,禁足半年,好好將《四書》抄一遍。」
純妃瞬間慌了神。
祭天大典就在兩個月後,她日日吹枕頭風,就是指望著李承璟到時候能帶著二皇子去,壓過太子一頭。
她動了動唇,還未出聲,眼中驀然一亮。
「陛下!」
李承璟一身便服,風塵僕僕地跨進門檻。
想來是剛收到消息,就匆匆趕來了。
「陛下,彥兒被太子打破了相,還險些瞎了眼睛。」
美人垂淚,我見猶憐。
「皇後娘娘卻因和臣妾的私怨,竟還要苛責彥兒——您要為臣妾作主啊!」
純妃嬌柔無骨地向他懷中倒去。
卻撲了個空。
李承璟被嚇得「噔噔蹬」連退三步。
身後的紀公公下意識上前,要將人接住。
純妃不願,硬生生換了個方向。
「啊!」
她倒地的路線太詭異,以至於一個不慎,崴了腳。
李承璟驚魂未定。
他指著純妃,滿臉幽怨地和我告狀。
「窈窈,我是清白的!是她莫名其妙湊過來的!」
盡管純妃沒有碰到他,他還是厭惡地拍了拍衣袖,目光掃過滿殿怔然的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