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罷了,珍珠。與她計較作甚?」
我說這話時揣度了娘娘的表情語氣,果然將那姜美人氣得發瘋。她突然抓起茶盞要潑,我搶先按住她手腕。滾水濺在湘妃竹簾上,燙得姜美人驚叫出聲,我卻按住她的手腕不讓她收回:
「姜姐姐,你莫要忘了,你位分為美人,我如今與你也沒什麼不同!讓我跪你,你暫且還不配!」
「我倒要看看!」姜美人甩袖將案上茶具拂了滿地:「你這簇借東風的野火,能旺到幾時!」
姜美人拂袖離去,我望著她的背影,不停地拍著胸脯順氣:「珍珠!嚇S我了,她可真駭人!」
天色剛漸暗,皇帝就來了聽雪閣,說要同我一起用晚膳。
青花碗盞盛著櫻桃肉擺上桌中間,皇帝執銀著的手忽地頓住:「這是胭脂膏子沒抹勻?」銀著點在我臉頰傷處:「昨日來還沒有。」
我低頭攪著碗裡的玉蔻糕,躲著他探究的目光:「是貓兒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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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腦袋的。」他伸手扣住我的後腦,拇指在紅痕邊緣摩挲:「尚宮局今日報損了聽雪閣三套青瓷盞,也是貓鬧的?」
「那是臣妾學煮茶……」
「阿沅。」他撂箸聲驚得侍膳太監一哆嗦:「要朕傳慎刑司來問?」
我戳破糕裡的蜜餡,糖汁濺在案子上,原就沒從姜氏來找麻煩的餘悸中緩過神,眼下委屈更甚:「還不是陛下給嫔妾招的麻煩!」話尾還帶了點哭腔,「還毀了嫔妾給娘娘繡的香囊……」
「是姜氏?」皇帝突然冷笑,翡翠扳指在案上叩出脆響,「御史臺硬塞進來的玩意兒。當初可沒人同朕說,是個爆竹性子。」他伸手抹去我眼角淚花:「明日便讓她遷去冷宮。」
「不可!」我慌得碰倒酸梅湯,「娘娘說皇後之位空懸,後宮女子本就凋零,六宮安寧最最要緊,何況……」指尖無意識攪著帕子,「既然是御史臺的人,母家門楣定是阿沅不能及……」
皇帝眉峰微挑,翡翠扳指止住了叮咚叩響聲:「阿沅如今都會替六宮著想了?倒是比御史大夫還會顧全大局。」他突然傾身捏我耳垂,驚得珊瑚墜子亂晃,
「朕記得你前幾日還抱著春熙宮搬來的銅鶴哭,說離了貴妃睡不著。莫要氣了,明日讓尚宮局送二十匹浮光錦給你裁新衣。」
我搖搖頭:「臣妾不要浮光錦。」
「那朕教人通傳,今夜不去春熙殿。」龍涎香隨著他的傾身籠罩下來,「朕今夜留宿聽雪閣,給阿沅長長臉。」
「陛下!」我急得又混了自稱,「奴婢想要陛下把這盞冰鎮梅子捎去春熙殿。夜裡陛下和娘娘再用點宵夜,正需這個消食。」
皇帝輕笑了聲道:「阿姐這些年,就教出個小菩薩?不要位份,不求恩寵,連出口惡氣都不肯。」
「嫔妾隻是想著,您與娘娘二位既已知彼此心意,何苦叫佳人空對月?」
8
翌日朝霞未散,傳旨太監的唱報聲驚飛聽雪閣檐下的雀兒:
「美人姜氏,言行無狀,即日禁足玉芙宮三月——」
我晨起倚在窗邊剝松子吃,抬頭就瞧見珍珠挎著食盒從月洞門轉進來。
「沅小主拿松子當正餐吃?瞧瞧這個,春熙宮新制梅花酥,娘娘讓趁熱送來。」她掀開食盒蓋時嫩香撲鼻,熱氣氤氲了眉眼:「那位砸了滿屋瓷器,嚷著要燒了聽雪閣呢。」
我捏著酥餅的手一顫,糖粉撲簌簌落在了案子上,嘴上卻硬得很:「那就讓她燒了便是!左右是仨月之後的事……」
珍珠笑笑,隻是用帕子包走碎屑:「仔細招螞蟻,上回爬滿小廚房的教訓忘了?」
稜花鏡裡我發間的簪子剛別穩,忽聽得廊下風鈴脆響。皇帝提著松子糖撩簾而入,玄色常服還沾著春熙宮的茉莉香:
「阿姐道是疼阿沅,天才亮就讓珍珠給你送糕來,可落下了這松子糖,還得朕再跑一趟……」
我慌忙咽下最後半塊梅花酥,糖渣還粘在唇邊:「陛下今日不用早朝?」
「卯時三刻便議完事了。」他捻走我唇角的糖屑,指尖溫熱:「朕剛見著珍珠說,常見你晨起自個兒梳頭,今日小廚房炭火都熄了兩回。」
翡翠扳指叩在案上驚得茶盞一跳,「朕倒不知,聽雪閣的奴才金貴到要主子親力親為?」
珍珠正巧奉著新茶進來,聞言輕笑:
「沅主子沒架子,倒縱得這幫懶骨頭蹬鼻子上臉。」她忽然扯開帷幔,露出縮在角落打盹的小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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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沅挑還是朕挑?」皇帝展開尚宮局送來的名冊,常喜公公領著群小宮女穿過花廊,在院裡跪成排。掌事嬤嬤立在旁側,適時開口介紹:「這個會制香,這個善梳頭……」
我探頭瞧見個眉眼靈動的:「要哪個發間系銀鈴的!」
皇帝順著掌事嬤嬤示意,朱筆圈住「玲兒」二字。
「這丫頭原在御獸園養仙鶴,最會逗悶子,正好給沅主子解悶兒。」
「倒是會挑。」皇帝挑眉看我,「省得你夜裡對著銅鶴哭時,連個逗趣的人都沒有。」
皇帝又欽點了個沉穩的:「再給你添個會算賬的,省得你總去春熙宮蹭珍珠理賬本。」
玲兒蕊兒進來謝恩時,皇帝忽然開口封賞:「明日讓尚宮局打兩對銀鈴耳墜,要響得玉芙宮鬥聽見。」他望著西邊宮牆輕笑:「省得有人以為聽雪閣還似從前冷清。」
9
陛下和娘娘正濃情蜜意得緊,基本上夜夜都留宿春熙宮。
白日裡得了空,也經常來聽雪閣陪我拉聒解悶兒。
今晨起,皇帝練劍的汗氣還未散盡,便提著食盒來聽雪閣:「阿姐說這蓮子芯祛火,要朕盯著你喝完。」
我嗅著苦味蹙眉,忽見盒底藏著松子糖,眼睛一閃:「定是珍珠姐姐偷塞的!」
「小沒良心!」皇帝屈指彈我額角,「分明是朕特意給你捎的!」說罷又覺得方才下手有些重,伸手揉揉我的額角柔聲道:
「晚間陪阿姐遊湖,你來撐篙可好?」
夜裡湖面碎著粼粼月光,我抱膝縮在八角亭裡。畫舫蕩開水面層層漣漪。娘娘倚著船欄伸手夠蓮蓬,皇帝用劍鞘替他撥開垂柳枝,倒是常喜公公跟在一旁撐篙。
「沅主子怎麼不去?」珍珠提著琉璃燈愛著我坐下。
「我怕夜裡瞧不清暗礁……」我扯謊時咬到舌尖,疼得直吸氣。湖心忽然傳來笑聲,皇帝正將新剝的蓮子喂到娘娘唇邊,水裡的鴛鴦成對,撲稜稜掠過水面。
「珍珠姐姐,你看那畫舫……」我指著漸遠的燈火:「陛下替娘娘擋風的模樣,像不像戲文裡的神仙眷侶?」我啃著酥餅含糊道:「若有人這般待我……」
「小丫頭長大了,懂得思春了?」見我耳尖通紅,她嘆氣坐下,忽然握住我的手:「阿沅,你如今也大了,有些心思……不必藏了。」
「那姐姐當初為何惱我?」我攥住她袖角,憋了半年的委屈混著淚珠子滾下來:「我封美人前夕,你連好臉色都不肯給……我心裡難受了好久……」
珍珠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眼中滿是歉意:「是我不該……我不是怨你,我是怕變成第二個姜美人,更怕你成了娘娘……日日夜夜望著乾清宮的方向出神。」
「我才不要當姜美人。」我將頭撇到一邊去,一聽到這個名字就煩躁:「娘娘是春熙宮的根,我要當永遠依附娘娘的藤,娘娘開心我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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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忘了翌日就是姜美人解了禁足的期限,聽雪閣檐下的雀子剛開始早叫,姜美人步履盈盈邁進了聽雪閣。
往日裡她最愛戴的鎏金簪子如今換成了個素銀的,她捧著雕花漆盒盈盈下拜:
「沅妹妹寬宏,往日是姐姐豬油蒙了心。」盒中玉镯通透如水,果然比我腕上帶的水頭嫩了不少。
我虛扶她起身,她指尖冰涼好似蛇鱗:「姐姐禁足時抄了百卷佛經,方知往日糊塗。」鬢邊銀簪垂下的流蘇紋絲不動,連唇角的弧度都像是拿尺子丈量過的。
西窗外忽然喧哗,玲兒蕊兒追著隻雪團似的貓兒跑過。那貓兒卻忽地竄上姜美人肩頭,她溫柔握著我腕子的手陡然一僵,抬手厭惡地將貓兒趕走,驚得它慘叫一聲竄進花叢。
姜美人匆匆告退時,遺落了條絲帕躺在青磚上。帕角隱藏著未繡完的「晏」字。我捏著帕子,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發愣。
10
夏末的蟬鳴聲裹著燥熱湧進春熙宮,庭中那株老梅卻不合時令地開滿樹枝。娘娘倚在竹榻上,忽地擱下銀匙,碗裡的冰鎮酸梅湯泛起漣漪。
「這梅子腌過了……」她撫著心口幹嘔,珍珠繡著繡品的手一顫,疾步上前遞帕。手上不斷拍打娘娘後背替她順氣,卻半天也不見緩解。珍珠像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面色驟凝,衝著殿外喊道:「傳太醫!」
李太醫替娘娘把完脈,跪在青磚地上時指尖都在打顫:「恭喜貴妃娘娘!您這是喜脈!」
李太醫伏地賀喜時,皇帝剛好衝進殿內探望,聽了這話還撞翻了個繡凳:「當真?」他掌心貼在娘娘尚且平坦的小腹,眼眶染上一抹緋紅色:「阿姐……我們有孩兒了…」
我正咬著芙蓉糕聽玲兒講笑話,珍珠突然掀簾衝進來:「娘娘有喜了!」
糕屑不小心嗆進喉管,咳得我滿臉漲紅。
珍珠邊替我拍背,邊笑出淚花:「瞧你這出息!陛下聽聞時不過撞翻個繡登,你倒要噎出個好歹!」
我喝了口茶水,好不容易將糕順下去,迫不及待地拉著珍珠的手來歡呼:「春熙殿要有小殿下了!珍珠,將來讓他叫我阿姐成不成?」
珍珠嘴角的笑意驟然凝住。攥著我的腕子的手陡然發力:「沅美人慎言!您如今是陛下的美人,論輩分該是庶母,收收你小孩子心性!」
「好珍珠……」我話音打著顫:「我隻是歡喜糊塗了……」話畢我又小聲補充:「我還是想當春熙殿的阿沅。」
珍珠走時,我望著她的背影出神。
她臨走前那句「藏著掖著反倒叫陛下看不清你的真心。」震得我心頭發顫。
晉封旨意和秋雨同至,陛下御筆親書批晉我和姜美人為昭儀,美其名曰「六宮同喜」。明黃聖旨展開時,姜昭儀的指尖卻在袖口裡攥的泛白,面上看不出喜色來。
春熙宮內的藥香混著安神香的草木氣在殿內沉浮。娘娘倚著軟枕打了個哈欠:
「阿晏既封了阿沅昭儀,也該多去聽雪閣瞧瞧,聽說她院裡的無盡夏開得正好。臣妾如今貪睡,倒怕悶著陛下。」
我正咬著線頭給虎頭鞋收邊,忽然聽見珠鏈哗啦啦地響。皇帝撩開簾子進來,玄色龍袍被夜露打湿,帶了一絲微涼進來,
「阿沅的手藝越發精了。」他彈了彈鞋面上歪扭的虎須,「隻是怎麼這隻眼睛繡的圓滾滾的,那隻卻小了一圈兒?」
「陛下又取笑阿沅!」我起身奉茶,卻被他握住手腕。
「往後沒人時,不必叫陛下。」他掌心滾燙,後頭的話驚得我紅了滿臉:「叫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