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知道你還怨我,我也知道對不起三個字很蒼白,可我好像也沒什麼還能補償給你的了……」
我悽然一笑,調侃道:「實在不行,我把另一顆腎賠給你?」
男人高大的背影晃了晃。
他沒回答,隻啞著聲音說:「你好好養病,會好的,等你想回家了我來接你——」
「傅景明。」
我打斷他。
「這是我的事,與外人無關。」
話音落的同時,瓷碗落在水池裡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Advertisement
傅安來了電話。
我接起,那頭小心翼翼地說:「媽媽,我做完作業了,今天老師誇我了。」
「我有在好好上學……所以媽媽你什麼時候回家?」
我淡笑,說:「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而且,我已經回家了。」
傅景明離開了。
但仍沒同意,反而每天不知疲倦地往返,給我做飯做家務,他還在院子裡又種了一顆槐樹。
忙的時候他會連夜驅車幾個小時過來,在沙發上睡一覺,做好早飯再離開。
很多次我都無知無覺,隻有沙發上睡過的痕跡,以及餐桌上冒著熱氣的早餐,昭示著男人來過。
後續我又提過幾次離婚,傅景明總是撇開話題,我實在沒精力追究,因為我有其他事要做。
15
接下來的日子我的身體狀況恢復了很多,我都以為自己要痊愈。
我去了曾經待過的那所福利院做義工。
我之前想過,回來之後要做什麼。
在醒來前的那場舊夢裡,最後的畫面是小若槐抱著破布娃娃孤伶伶站在福利院門口,看著叔父離開的場景。
其實在福利院的那一年時光並不算難過,院長阿姨是很好的人,早年失子的痛讓她對孩子們格外關懷。
可能原生的傷害終究無法用後天的溫暖治愈。
我想再去看看「小若槐」,那個被所有人失約的若槐。
福利院多是被拋棄的健全的女孩和身殘的男孩,很多次大門一打開,就能看見門口放著的嬰兒。
我深知這些孩子有多無辜,這些年我一直與院長阿姨有聯系,資助過不少孩子。
阿姨知道我的情況,說是義工,也沒讓我做什麼,更多時候我隻是陪孩子們說話,教他們讀書。
一個面容清秀的小女孩問:「若槐阿姨,你知道什麼是愛嗎?」
我愣住。
我第一次明確感受到什麼是愛,是從傅景明身上。
愛就是明目張膽的偏愛,而不是模稜兩可的曖昧。
愛就是一個感冒就能讓他飛躍千百公裡來到她身邊,而不是隨意錯過的生日。
愛就是就算她棄他如敝履,他仍不顧一切朝她奔去。
盡管在八年的婚姻生活中,這些傅景明都做到了,但我總是忍不住對比。
而後又自嘲,自己有什麼立場比較,本來就名不正言不順。
我低聲回:「愛就是你做什麼都會想著他。」
小女孩皺眉苦思,「難道我愛俊俊?」
俊俊是一個因為聽力障礙被遺棄的男孩。
我聞言笑問:「為什麼?」
「之前小宇欺負他,我救了他,然後我總擔心他被欺負。」
我摸摸小姑娘的腦袋,柔聲說:「也許隻是因為你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
小姑娘眼睛一亮,又說:「那傅叔叔一定愛若槐阿姨!」
我手上頓住。
傅景明是這裡的常客,時間長了跟孩子們也打成一片,總是傅叔叔長傅叔叔短的。
傅景明慣會收買人心,他對人好起來,沒人能招架得住。
「傅叔叔每次來都會給阿姨帶好多東西!」
「上次阿姨你說椅子坐著不舒服,第二天叔叔就帶了新椅子來呢。」
我笑笑,沒應聲。
16
下午五點,我收好東西,準備回家。
本已做好出門就碰到傅景明的打算,今天福利院門口卻空無一人。
心下一落。
隨即苦笑,我到底在期待什麼?
看看滿地未化的雪,拿出手機打車。
手機上方突然彈出一條短信。
我頓住,猶豫一會兒,才點開,明明還沒看,我的手卻開始發抖。
短信的內容很簡單明了,沒有任何文字,隻有一張圖。
是傅景明穿著浴衣的背影,右下角露出一角女人白皙的大腿。
很快,又一條短信發來,這次是文字:
「你以為就你會用生病這招?」
其實這個號碼我記得,因為她不止一次給我發短信。
第一次在那個除夕夜,僅僅幾個字就擊潰我臨近邊緣的心理防線。
「在樓下待著有什麼意思,不上來看看?」
第二次是畢業之際,在她跟傅景明攤牌分手之前。
「我要走了,你可以接盤了。」
舒憶柔離開的那天告訴了傅景明我早知道她會走,那是傅景明第一次對我發脾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為什麼不告訴你?
那兩年以來,那麼多次栽贓和陷害,你何曾聽過我的解釋?
你有多久不曾聽過我說話了?
你永遠不知道,在你追著舒憶柔的演奏團全國飛的時候,我因急性闌尾炎躺在醫院。
心跳倏然急促,我不自主地大口呼吸,卻還是缺氧。
身子忽而失力摔倒在地,手機掉落在一旁,我拼命爬過去,顫抖著撥出那串爛熟於心的號碼。
可惜,這次還是同以往很多次一樣,無法接通。
冰冷逐漸透過皮膚滲入骨縫,我望著天空,停了一下午的雪再次飄落下來,落在我的臉上,化作淚水模糊視線。
算了吧。
我緩緩閉上眼。
17
這次我沒再能得老天眷顧,高燒持續不退,免疫系統全線崩潰,醫院很快下達了病危通知書。
我再次陷入長久的昏迷,不知道多久之後,五感稍微回籠,眼皮卻重若千斤,始終不得睜開。
我聽見傅安的哭聲。
「媽媽,你快醒醒嗚嗚,我考了第一名,我再也不是以前那個隻會調皮搗蛋的孩子了……」
我聽見傅景明在我耳邊輕聲叫我。
「若槐,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我聽見於芮斥責傅景明:「你現在裝什麼呢?不是你輕信那綠茶的謊話?照片是假的,但害得若槐躺在這的是你!」
傅爺爺重重地嘆氣:「是我們傅家對不起若槐,對不起許家,景明,我早說過,不要一錯再錯。」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切安靜下來,隻剩傅景明守著我。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傅景明如此壓抑的哭聲,仿若困獸嗚咽,沉重而剜心。
瞳孔微微轉動,我慢慢睜開眼。
望著病房的天花板,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傅景明發現我醒來,頓時湊近過來,緊張道:「若槐!」
他眼圈通紅,衣衫凌亂,整個人狼狽至極,手忙腳亂地站起身,「我……我去叫醫生。」
「不……」
我攔住他。
傅景明緩慢停下,顫抖著握住我的手貼在臉上,指尖觸及到溫熱的眼淚,異常灼人。
渾身的疼痛令我無法張口,我呼哧呼哧大口喘氣,嗓子如同破風箱,傅景明貼面過來,哭腔已抑制不住,「若槐,你說,我聽著呢,我聽著呢。」
我用盡所有力氣,以至於蒼白的面孔都染上異常的紅熱。
「我……不欠你了……」
「下輩子……我們……隻做兄妹……」
傅景明立刻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幾句話說完,身體上的疲累使我不堪支撐,但心卻前所未有的輕松。
這輩子我虧欠的都已還清,恩怨散盡,下輩子做一朵槐花吧。
忽然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我緩緩閉上眼,朝那有光的盡頭走去。
我短暫的三十年人生像跑馬燈一樣閃過,所有的委屈、不甘還有愛,通通化作一縷塵煙消散在生命的彼岸。
最後回到那棵高大的槐樹前。
純白的花串掛滿枝頭,生機盎然。
小若槐牽著媽媽的手,仰頭問。
「媽媽?這是什麼花呀?」
「這是槐花,就是你名字裡的槐。」
小若槐疑惑道:「我是槐花嗎?」
母親蹲下身,溫柔地撫摸小若槐的頭。
「對呀,媽媽希望你就像槐花一樣,永遠自由潔淨。」
忽而一陣春風拂過,花瓣兒簌簌而動,飄向遠方,不復回望。
18
外界傳聞,傅氏太子爺瘋了,一直守著亡妻的屍體不許任何人靠近,不吃不睡,狀若癲狂。
傅景明握著若槐已經冰冷僵硬的手,神情憔悴,幾乎看不出人樣。
「若槐,我們說說話好嗎?我們好久沒好好說過話了。」
「你還記得我們初次相遇嗎?那時候你還是小小一個,怯怯地將寶貝得不行的布娃娃遞給我,我當時就想啊,這是我要照顧一輩子的妹妹。」
傅景明陷進回憶,艱難地扯出笑。
「你知道嗎,在察覺到你的感情時,隱秘歡喜幾乎將我頭腦衝昏,但我卻不敢承認自己喜歡上了妹妹。」
「是我太過傲慢,看不得你的無動於衷,所以故意表現對舒憶柔在意,通過傷害你來確認感情,這是我最後悔的事……」
「對不起,若槐,我才是最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給了你溫暖又把它收回,是我認不清自己的心。」
「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傅景明掩面慟哭。
「我本該給你百倍千倍的愛,而不是向你索取。」
「我不奢求你的原諒,如果真的有下輩子,換我來追你好嗎?」
傅景明在若槐額頭輕輕印下一吻,滾燙的淚珠落在女人安詳的臉上,卻再也叫不醒已經冰冷的人。
於芮踹門而入,一把拉開形容狼狽的男人。
「你還要折騰到什麼時候?」
於芮鼻尖泛酸,「若槐這一生已經太苦了,她甚至沒能S在她最愛的春天。」
「那麼多封遺書,但她最後交給我們卻是一紙空白,你還不明白嗎?她不恨也不留戀任何人……」
「讓她S後能安寧一些,行嗎?」
傅景明靠牆慢慢滑坐到地上,無聲落淚,頭發耷拉遮住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這個曾經S伐果決執掌傅氏多年的男人已是不堪一擊。
良久,他嘶啞著說:「若槐的骨灰……送去應城。」
傅安跑進來,撲到許若槐的病床前, 哭得聲嘶力竭:「媽媽,你醒醒……安安再也不氣你了,你醒醒好不好……」
傅爺爺紅著眼抱走傅安。
最後一場雪後,許若槐的骨灰被安葬在老家的槐樹下。
19
自從妻子逝後,傅景明不再出現在公眾視野裡, 外界無從得知他的情況。
隻有很少的人知道,他開始整夜失眠,隻能靠酒精麻痺自己。
安眠藥常常擺在床頭, 不知道多少次過量服用被送進醫院洗胃。
他出現了嚴重的幻聽,常常在會議室裡陷入幻覺導致工作無法進行,很多次無意識走到天臺被人發現。
傅安推開門,酒精味撲鼻而來, 房間一片昏暗,他拉開窗簾, 陽光射進來,照亮了床上的人。
傅安踢開地板上四處散落的酒瓶,站定在傅景明床前。
「如果你覺得你這樣是在贖罪,我真的看不起你。」
傅安冷冷地說。
自從許若槐去世後, 傅安仿佛一夜之間長大, 掩蓋起所有情緒,變成了合格的精英接班人模樣。
「媽媽曾經不顧一切救你,你卻放棄了自己。」
「欠媽媽的, 你這輩子都還不清。」
「我也是。」傅安忍住淚意。
「所以我們更要去還!」
在所有人都以為傅景明會就此墮落至S的時候, 他奇跡般振作起來, 並開始長達數年的心理治療。
同時傅氏開始積極投身兒童公益領域。
不僅成立了一支叫若槐的公益基金, 修建多所專門接收失怙兒童的學校和醫院,還建立起國內最大的孤兒信息平臺, 此後幾十年裡救助了無數孩子。
這一切行動的牽頭者便是傅景明,傅氏的口碑蒸蒸日上, 下一代繼承人傅安更是成長為優秀精英代表, 一切都在向好發展。
所有人都覺得傅景明早已走出來。
傅安二十二歲生日這天正式接手公司。
第二天, 佣人發現了躺在浴缸血水裡的傅景明。
20
沒有任何預兆和遺言,傅景明結束了自己傳奇的一生。
浴缸外一張巴掌大的照片暗示這一切的結局。
照片背後依稀可見潦草卻有力的三個字,仿佛瀕臨之際用盡全力寫下:
對不起。
傅安雙目充血, 眼淚撲簌簌往下落,與滿缸的血水融為一體。
「誰準你走了?!
「你還沒有完成媽媽的遺願!
「誰準你走了……」
可惜無人回應。
五十年後。
傅氏成為了 A 城人們不斷說道的傳奇家族。
不僅是因為它在商業和公益領域的眾多壯舉。
男人冷淡至極的語調穿過話筒。
「-至」傅安沒有後代,隻領養了一個女孩,叫許願。
許願主持完養父的葬禮,親手將骨灰埋在槐樹下。
她想到了十歲那年養父來福利院領養她的情景。
他說從血緣上看, 自己可以算他的表侄女。
許願對養父的過往不太清楚,隻知道別墅裡隨處可見的照片裡那個神色溫柔的女人,是養父的母親, 自己可以喚一聲姑奶奶。
還有這棵槐樹, 每年冬天最後一場落雪後, 養父都會來這棵樹下待上許久。
許願不知道這棵槐樹有什麼特別的,但她還挺喜歡的。
她仰頭看去,忽而有風來, 潔白的槐花漫天飄散。
又是一個五十年。
傅氏唯一的繼承人許願按照養父遺願將財產盡數捐給若槐基金。
至此,傅氏這個延綿數百年的家族,斷絕湮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