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標題直白又露骨,他大概會覺得是我告狀。
我提著兩大袋食材踉跄著往廚房走,男人冷眼旁觀。
等會兒傅安要回來,我想給他做頓好吃的。
我停下歇口氣,僅幾步路我就氣喘籲籲,狼狽不堪。
不期然與傅景明對上視線。
接著男人的薄唇緩緩勾出諷刺的弧度。
「知道賣慘行不通,開始走老媽子路線了?」
我垂眸不語,吃力地將袋子再提起,卻不想腿突然脫力,整個人向前倒去,我下意識閉上眼,已經做好摔進醫院的準備,下一秒落入一個結實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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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頭與傅景明對視,男人眼裡的情緒不甚清晰。
我沒骨氣地感到一絲竊喜。
但我也清楚地知道,不過是男人向來的紳士品格,與感情無關。
我掙開傅景明的懷抱,欲再提起袋子。
男人骨節分明的大手先我一步拎起,大步往廚房去。
做完飯,早已不見傅景明的身影,估計又去了書房。
這三個月來,傅景明很少回家,即便回家也多是待在書房,因為書房有一副舒憶柔的照片。
我坐到沙發上休息,服下今日份的藥。
傅安蹦蹦跳跳過來。
塞給我一個巴掌大的玩具小車,奶聲奶氣說:「媽媽,這個玩具借給你玩。」
我受寵若驚地接過,摸摸傅安的頭。
「謝謝安安,這個是哪兒來的?」
傅安的眼睛亮起來,似很興奮。
「是舒阿姨送給我的,媽媽我跟你說哦,舒阿姨可會拉小提琴了!」
「爸爸昨天帶我去聽了,好厲害!」
「媽媽,為什麼你什麼都不會呢?」
我猶如被施了定身術,眼神黯然,心緒翻滾。
說起來,我也曾聽過古典樂的,自從傅景明認識舒憶柔後,車載音響裡都是各類提琴曲,而我喜歡的那些歌再沒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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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媽媽你別把我的車車捏壞了!」
傅安叫喚起來。
我回過神,忙松開手道歉。
傅安卻不休不止哇哇大哭,「爸爸!媽媽把舒阿姨給我的車車弄壞了!」
傅景明快步走過來抱起傅安,哄道:
「沒事,舒阿姨給你準備了很多禮物,等會我們再去找舒阿姨玩。」
傅景明瞥我一眼,又說:「我們以後還有很多機會跟舒阿姨在一起。」
倏地一股悶燒的火湧上心頭,我聽見自己硬著聲音說:「不行,傅安,你明天要去學校。」
傅安哭得更兇,手腳不停撲騰。
「我不要上學嗚嗚……」
我肅聲說:「你已經曠課一周了,不能再玩了,現在去洗手吃飯,明天媽媽送你上學。」
傅安很是吃硬不吃軟,越縱他越來勁,以往他撒潑打滾,我會充當那個黑臉,他是有些怕我的。
可今天不知怎麼了,可能因為覺得有靠山,他哭得更大聲了,尖聲嚎叫。
「我不要吃媽媽做的飯,我要去奶奶那兒吃大餐!」
我試圖將傅安從傅景明懷裡拉出來,傅景明伸手攔住我,我一時不察被傅安胡亂踹的腳踢到了鼻子。
劇烈的疼痛讓我瞬間失力摔倒在沙發上,我趴伏著捂住鼻子,頭暈目眩,有溫熱流出。
傅安仍在嚎叫。
「難怪奶奶不喜歡你!你這個壞媽媽!」
「媽媽沒舒阿姨漂亮,沒舒阿姨有才,沒舒阿姨溫柔!」
「我要舒阿姨做我的媽媽!」
空間瞬間凝滯。
傅景明將傅安交給阿姨。
站定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聽到了吧?你以為跟爺爺告狀就能改變什麼?」
「我勸你識相點同意離婚,所有人都受夠了你。」
「包括我。」
9
傅景明說了什麼我一概沒聽清。
腦內閃過很多畫面,斷斷續續,像老舊的電視機。
一時是傅安剛出生時,我遲遲不開奶,急得整夜睡不著覺。
一時是還未恢復記憶的傅景明帶我出海,看穿我對大海恐懼的他將我緊緊摟在懷裡。
突然一陣強烈的耳鳴目眩,心髒不規則地猛烈跳動,窒息感逐漸漫過我。
我扶住沙發爬起來,任由鼻血滴落在沙發上,洇出駭人的印記。
傅景明終於看清我的臉,驚呼:「若槐……你怎麼了?!」
傅景明衝過來抱起我,我掙扎著從兜裡拿出藥瓶,眼前突然一黑,徹底沒了意識。
我再次陷入回憶,那段我作為愛情見證者的回憶。
那天的爭吵後,爺孫倆不歡而散,開始了長達數月的持久冷戰。
傅景明為了舒憶柔對抗家庭,毫無顧忌地偏袒和維護,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彼此真愛。
曾經傅景明跑遍歐洲,隻為給舒憶柔尋一把珍藏小提琴。
我眼睜睜看著從前對我說「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男孩陷入愛戀。
所以我決定放下,讓情人終成眷屬。
偏偏造化弄人,之後的故事發展超出所有人的預料。
兩人的戀情其實很短暫,畢業之際女友斷崖式分手,出國深造。
傅景明連夜開車去追,卻在路上撞上護欄釀成車禍。
左腎受到巨大撞擊,需要換腎。
我看到傅景明鮮血淋漓躺在手術臺上的時候,腦內隻有一個念頭,這是我此生都割舍不下的人。
配對完美的我義無反顧地躺上了手術臺。
我以為這場鬧劇到這裡已經可以落幕。
醒來後的傅景明發生記憶錯亂,將我誤認成相戀一年的女友。
傅家順水推舟,我閉口默認。
第二年傅景明對我求了婚,第三年我生下了傅安。
所以傅景明說得沒錯,我是個小偷,偷走了屬於別人的八年時光。
所以行至此時,這是我的報應。
而今夢醒,一切該回歸正軌,我也該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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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回籠,我睜開眼,五感漸漸回歸,刺眼的日光,還有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以及男人手掌溫熱的觸感。
「若槐,你醒了,感覺怎麼樣?」
傅景明慌張地問。
我緩慢轉動眼珠,看向床邊的男人。
男人還是那一身西裝,但襯衫皺皺巴巴,臉上也是胡子拉碴,頭發亂糟糟,絲毫不見往日矜貴公子模樣。
我張了張嘴,傅景明湊過耳來,輕聲問:「什麼?」
我緩緩吐出幾個字:
「離婚……」
「離婚……」
傅景明紅了眼眶,心如刀絞。
醫生的話語猶在耳邊回蕩。
「貴夫人身體狀況十分危險,各項器官指標都在衰退,誰也不能保證還能活多久。」
「另外貴夫人少個腎您不知道嗎?」
傅景明如遭雷擊,頓時愣在原地,腦袋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血液一齊湧上來,他幾乎站不住,身形不受控制地晃動。
而後一切都連貫起來,難怪不讓他親自去謝那個匿名捐腎者;難怪若槐生產時兇險萬分差點沒命卻不讓他陪產;難怪若槐總是吹不得風受不了涼,別墅內溫度常年穩定在 26 度。
難怪她每年的生日願望都是,希望傅景明和傅安平安健康、長命百歲。
她向來是這樣的人,考慮了所有人,卻獨獨忘了自己。
不,應該說她從決定為他捐腎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奢望長命百歲。
傅景明緊緊握住我的手,聲音顫抖:「不……不離婚。」
我不再理會男人,側頭看向窗外。
窗外的那棵樹已經掉光葉子,隻剩下伶仃的枯枝在寒風中顫顫而動。
一陣北風呼嘯而過,大雪被卷起又飄飄揚揚落下。
深冬了。
11
之後時間我大多在昏睡,清醒的時候很少。
傅景明整天整夜守在我身邊,病床邊來來往往很多人。
傅爺爺第二日就從老宅趕了過來,連向來對我不滿的婆婆也難得地噓寒問暖。
人的感情還是真是奇怪,頃刻間瞬息萬變。
以往我作為養女時她尚可容忍,不管不問就行。
自從我嫁給傅景明,作為兒媳婦的我讓她處處不滿。
如今我命在旦夕,她又對我順眼了。
我隻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尤其是對傅安無休止的哭哭啼啼。
傅安匍匐在床邊,小臉滿是淚痕。
「媽媽,對不起,我再也不調皮了……」
「媽媽,你快點吃藥藥好起來吧,我想你送我去學校……」
沒人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麼,隻是他看見媽媽面色蒼白地躺在醫院,就以為媽媽生病了。
我自嘲地想,這大概是兩歲以後的傅安最聽話的時候。
我也是第一次做母親,很多時候我也不知道怎麼調和母子關系,但我心中始終有個目標,希望他平安健康。
所以我給他取名傅安。
盡管長大後的傅安不止一次對這個名字表示嫌棄:「媽媽你真沒文化,我的名字好土!」
但我清楚,出生在這個家庭,他注定要受人矚目,也要承擔更多責任。
我隻願他平安。
當初醫生一再警告我,我的身體狀況不足以支撐一個孩子的孕育和誕生,我也曾動搖過。
我想了很多,想到父親去世後母親打三份工早出晚歸的日子,想到母親自S的那天,留下的那句「對不起」。
最後想到在漫天星光下傅景明單膝跪地,他眼裡的愛意比星空更璀璨動人。
別人說孕婦會被激素控制大腦產生母愛,我不清楚,我隻知道此時此刻,我想留下他。
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傅安越來越叛逆嬌慣,每次從奶奶家回來後總會抱怨我不如奶奶疼他。
我有時候也想,讓他多懶怠會兒,多吃幾口零食,就算不去學校,讓他想如何就如何,又怎麼了?
當傅安第一次大聲喊出「媽媽我討厭你!」的時候,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我是不是真的不是一個好媽媽?
這三個月來,隨著傅景明對我的疏離,傅安也對我越來越排斥。
無論是愛情還是親情,就像一捧流沙,我越想握在手裡,越是流失。
12
可能是老天眷顧,一周後我的狀況好轉,我提出要出院,卻遭到傅景明的反對。
但我壓根沒想過考慮他的意見。
我拜託了大學時候最好的朋友來幫我辦理出院。
於芮是個風火性子,當初聽說我一意孤行要嫁給傅景明的時候很是恨鐵不成鋼。
直言:「你想沒想過他要是恢復記憶了,你該怎麼辦?」
沒想到一語成谶。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於芮什麼都沒問,隻回:「等我。」
於芮忙前忙後,時不時瞪傅景明一眼。
傅景明卻沉默異常,以往他總會找些話題,可自從我說要走後,沒有再說一個字。
好在他倒沒動手阻止。
於芮準備扶我下床,一雙臂膀先將我穩穩抱起,隨後往外走去。
窩在男人溫暖的懷抱中,我的思緒漸漸飄遠。
確認關系後的第一個除夕夜,傅景明再次將舒憶柔帶了回來。
一家人團團圓圓,傅景明卻明顯心不在焉,時不時拿出手機看一眼。
傅爺爺看不下去,斥責他,傅景明嘴上應好,下一秒看到手機上的消息後,連招呼都沒打就匆匆離去。
我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借口散步跟了上去。
一直跟到一家酒店。
兩個男人正在對舒憶柔拉拉扯扯,一旁的工作人員面色為難。
其中一個男人我認識,張家二公子,A 城著名的酒色之徒。
當初傅景明特地警告過他不許動我。
推搡之間,舒憶柔摔在地上。
傅景明衝過去一拳擂在張二臉上,冷冷留下一句:「讓張家做好準備。」
傅景明抱起舒憶柔,寵溺斥責她:「我都說了讓你跟我一起回家。」
舒憶柔埋頭在男人懷裡,撒嬌說:「我擔心你那個……妹妹會介意。」
傅景明默然幾息,才說:「不會,她清楚自己的位置。」
「再說我們倆的事,關別人什麼事?」
我躲在梁柱背後怔愣許久,十年的時光共度,從少年到青年,原來我是「別人」。
那一夜傅景明徹夜未歸。
我也坐在酒店大堂徹夜未眠。
第二日傅景明第一次動用家裡的關系,讓張家瀕臨破產。
13
傅景明動作輕柔地將我放在車椅上,又替我理理圍巾和帽子,終於說了第一句話,聲音暗啞:「去哪?」
我看著男人俊朗的臉龐,這張臉早已刻在我的心裡,磨滅不去。
隻是我不願再看。
我輕聲說:「應城。」
他深深地看著我,低聲回:「好,我讓人先收拾出來,你再住進去。」
我上大學後,傅爺爺做主將應城老家的自建房改建成三層獨棟別墅安我名下作為高考禮物。
原本的房子都拆了,隻留下了院子裡那棵老槐樹。
任冬來暑往、人去人復,它一如既往常綠如茵,恣意舒展。
小時候我最喜歡的就是坐在院裡細數一串串潔白的槐花,等到母親叫飯,再抱起小板凳一溜煙兒跑進廚房。
那段溫暖的時光再也無法回來,就像我等的春日再也等不到。
以前總想著回到這裡度過最後的時間,沒想到這一天來臨得這麼早。
又一場大雪後,我回到了老家。
室外一片銀裝素裹,槐樹枝椏上蓋滿了雪白,室內卻溫暖如春。
傅景明檢查完設施,吩咐助理訂購全屋地毯,又說要給我做飯。
遲遲不離開。
其實我早籤了離婚協議,可傅景明一直沒給個準話。
我隻當他是不甘心,畢竟騙了自己八年的女人說走就走,一時想不開也正常。
希望他看在我命不久矣的面子上趁早了斷,至少看在那顆腎的面子上吧。
14
我看向廚房裡正在洗碗的傅景明。
「我是真的下定決心分開,不是欲擒故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