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怪不得霜松說這地方不好,原來是說這裡容易暗殺。
「杭蘭闕,你帶元辭走。」
杭蘭闕毫不遲疑,將我整個人都按在他身前,蘇兜兜被擠到了,嘰嘰叫著,我下意識地雙手抱住蘇兜兜,將它腦袋捂在我胸口,生怕它受到傷害。
「掠風!保護謝太傅。」
穿著青綠短裳的杭掠風不知從哪裡蹿了出來,和霜松背靠背圍住謝太傅,竹林中不時有冷箭射出,兩人用刀劍將冷箭全部攔截在半路,手快到我隻看得見殘影。
「別看。」
杭蘭闕按著我的眼睛讓我閉上眼,我隻聽見許多腳步聲,很有節奏,似乎是一群穿著鎧甲的人衝了進來。
「你不是被收回兵權了嗎?」
「家中侍衛。」
「小心御史臺又參你蓄養私兵。」
「不勞你關心。」
杭蘭闕從高處跳了下去,墜落的恐慌讓我抓緊了他的衣襟,再次睜眼時,我和他在疊翠園下方一處遊園的房頂。
依稀還能聽見上方刀兵相接的聲音。
橘色落日光芒照在琉璃瓦上,與園中波光粼粼的池塘連成一片,水面倒映著杭蘭闕和我,還有癱在我懷裡伸懶腰的蘇兜兜。
池塘中的倒影裡,杭蘭闕伸手觸碰我被山風吹亂的鬢發,我猛地轉頭看他,卻被金色夕陽刺傷了眼睛。
他用手遮在我眼前,剛才所見一切美景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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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一個霜松就敢赴宴,如此莽撞,還想查阮逆?不是說了讓你回家去嗎?」
「霜松能夠保護好我,當年從藓都回京,一路艱險萬分,霜松也帶著我安全到達了。」
我眨眼時睫毛掠過他的掌心,他旋轉手掌,從捂住我的眼睛改為託著我的臉,我終於又看見了他。
「你撒謊的時候喜歡一直眨眼,剛剛說的是假話。」
又起了一陣山風,我忽然明白他剛剛為何想要碰我的鬢發了,那風吹亂了頭發,遮住了他的臉,我也產生了將他的頭發撥開的衝動,想要完完整整地看他。
那一瞬間,我忽然不想在他面前偽裝了。
哪怕結局再慘烈,我也不想再裝了。
「對,我沒有料到有人敢殺謝太傅,若沒有你,我或許今天就死了。杭蘭闕,我欠你一條命……不,八年前我就欠你一條命了。可是那又怎樣?我不打算還。」
「因為你是高高在上的崔氏女,是五品尚儀,是嗎?」
我搖了搖頭:「你不懂。」
杭蘭闕忽然低吼:「那你就讓我懂!」
「好啊,那我問你,當年你說你去修城牆,離開我,你可有回頭?」
「有!」
我沒想到他還會回去找我。
「你找過我……什麼時候?」
「六年前。」
「六年前……也就是說,你離開兩年後,才回到明山深處去找榮婉,若我真的是榮婉,杭蘭闕,你覺得我能還活著嗎?」
「那你呢,你有找過我嗎?」
我坦然回答:「沒有。這沒什麼好比較的,我從來就知道,崔元辭不可能嫁給蘇魈。」
「那崔元辭跟杭蘭闕呢?」
杭蘭闕傾身向前,明明是與我坐在一起,卻仿佛仰視一般看向我。
他在求我。
他在明知道我沒有那麼愛蘇魈的情況下,還想求我。
可我依舊搖了搖頭。
杭蘭闕收回了手。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再也不會跟我說話了,直到我懷中的蘇兜兜「嘰」地叫了一聲,他失神地問:「為什麼?」
「你知道貴妃嫁過兩次吧,其實我和崔惜止一樣,有過兩段婚約。
「第一段,是和阮六兒,我逃婚了;第二段,是跟安王。
「崔惜止拿著傳位詔書擁今上登基,太皇太後恨極了她,也恨極了崔家,她下了懿旨要我與安王鄭珠成婚,未來和安王一起被圈禁在北宮,一輩子不能出來。
「那時皇權更迭,各方勢力虎視眈眈,皇上為了爭取各方支持,不敢違逆太皇太後。
「但我不願意嫁給安王,我說我要出家,太皇太後不許,她逼皇上讓我入宮。
「貴妃剛懷上盈兒,受盡太皇太後磋磨,大嫂每晚都背著我在自己屋裡哭。我不能再讓太皇太後用我做由頭折磨崔惜止和未出世的孩子,於是,我入宮做了宮中女官,既有了正當的不嫁人的理由,又滿足了太皇太後要我入宮的要求,讓她無可奈何。
「除非太皇太後死,否則我永遠不能離宮嫁人。不巧的是,那老太婆身體似乎很好。
「你願意等嗎?你能等嗎?
「杭蘭闕,即便你願意也別等我,因為我不值得。
「你知道嗎,如果你是以蘇魈的身份出現在上京,我可能會毫不猶豫讓霜松殺了你。因為八年前的事情能輕易毀掉我現在擁有的一切。」
「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
19
暗殺謝太傅的人全部服毒自殺,謝太傅被帶回宮中由皇上親自審問,最終審出了十七人,全是朝廷機密要害處的官員,其中就包括謝太傅的女婿龍禁尉謬大人。
真正的謬大人的確生長在中州,但他早就在進京考武舉的路上就被人殺害頂替,如今這個謬大人來自藓都,和我之前猜的一樣,是藓都人冒充了中州人。
他成為謝太傅的女婿後,白家也在藥山培育出了如虞,制造出新的情蛻。
藓都人用情蛻可謂得心應手,他在謝太傅的日常飲食裡一點點添加情蛻,日積月累,謝太傅成癮,隻要不服用情蛻就生不如死。
比起生不如死,謝太傅更害怕整個謝家因此覆滅,在謬大人的威逼利誘下,謝太傅半推半就同意幫他們,為太子引薦琵琶伎黎煙。
多年過去,謝太傅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他隻要半天不用情蛻,便會如同牲畜一般倒在地上渾身顫抖,乞求旁人憐憫,賜他一死或者給他些情蛻。
那樣子既可憐,又可恨。
皇上下了狠心,立時處斬連謝太傅在內十八人,謝家抄家,成年男丁賜死,未成年男丁刺字流放,女眷盡數沒入教坊,外嫁女也一一查訪是否與阮逆餘孽勾結或染上情蛻毒癮,一經發現,同樣也是下獄抄家。
皇上一直以仁善著稱,這是他登基以來下手最狠的一次。
那幾天斬立決的人太多,街市上滿滿的都是血腥味。
我帶盈兒去送謝太傅最後一程的路上遇到杭蘭闕的馬車,兩邊掀開簾子對望,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杭蘭闕被皇上派去銷毀白家藥山,一並搗毀所有制造情蛻的工坊器具,剿滅知曉情蛻煉制方式的工人。
那些工人或許什麼都不知道,他們隻是按照白家的要求制造無色無味的粉末,可他們不死,將來會有新的情蛻害死更多人。
怔了許久,我衝他說:「保重。」
他看著我,什麼都沒說,車窗處蘇兜兜的猴臉探了出來。
蘇兜兜想跳出來找我,被杭蘭闕拽了回去。
杭蘭闕面無表情地放下簾子,杭家的馬車繼續前進。
我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看了許久,直到盈兒拉下簾子。
「姑婆,杭世子之前被參殺良冒功,被暫奪兵權,父皇讓他去藥山,又安排他手下杭掠風去東山大營,正是為了他之後名正言順地繼承武元侯府,是好事。」
「我知道。」
「那……姑婆別擔心了。」
「我沒有擔心。」
「好吧,姑婆說不擔心,那就不擔心吧。」
我捏了捏他的臉,威脅道:「不準跟任何人亂說,否則你妹妹欺負你我再也不幫你說話。」
盈兒無奈地點頭。
——
皇上為皇子皇女們找了新的老師,盈兒回宮後又能與小嫻一同上課。
太子的傷終於痊愈,皇上說太子年紀也大了,重啟選太子妃流程,讓他每日跟在自己身邊聽政,皇後的臉上終於又有了笑容。
無論是前朝還是後宮,似乎都恢復了平靜。
我在去尚服所的路上路過太皇太後的宮殿,偶然碰見了安王鄭珠。
我倆孽緣不淺,八年前差點做了夫妻,但我總共隻見過他三次。
第一次是我小時候被大嫂帶進宮參加宴會,鄭珠被阮貴妃抱在懷中,高高在上坐在主位,小小的孩童卻戴著珍珠寶石和黃金制成的長命鎖,華麗得讓人心驚。
第二次見他是阮家兄妹被殺,今上登基,他被關進北宮的那一天。他為先皇戴孝,穿著白色粗布衣裳,眼神木木呆呆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怎麼樣。
也就是那時候太皇太後非要我嫁給他,像瘋了一樣要我陪她的孫子一起「坐牢」。
在人群中,鄭珠遙遙看了我一眼,眼裡是濃到散不開的哀傷。
第三次就是現在,太皇太後「病」得嚴重,皇上允許他暫時出北宮陪伴太皇太後。
他清瘦而憔悴,遺傳自阮雲兒的雪白肌膚讓他看起來像是荏弱易碎的瓷器。
因為阮家餘孽,多少人、多少家族都死無葬身之地,可是看到鄭珠的那一刻,我還是會懷疑,這一切真的跟他有關系嗎?
他在北宮被隔絕了一切與外界的交流,吃過的每一口飯、喝的每一滴水都有人檢查,他知不知道阮家人的追隨者到現在還在為了他害人?
他又知不知道,一旦太後娘娘薨逝,他也會跟著「病故」?
我看見他後,默不作聲地行禮、離開,不想與他更多交流,卻沒想到他叫住了我:
「崔元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