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嫁衣是小花精們給我繡的,上面用了極好的燕子線。
我方才回神。
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想過淮易了。
人間的流速實在太慢了。
慢到忘記一個人,隻是一眨眼的工夫。
可能是想模擬天界婚禮百鳥朝鳳的景觀,成親那天,宴安尋了幾百隻喜鵲,在天上嘰嘰喳喳地叫著。
有坨鳥屎就那麼直直地落到了我的頭上,噼啪流下。
昨晚可能吃的稀的。
我了然。
「這就是你說的百雀朝鳳。」
我擦了擦頭上鳥粑粑。
宴安十分認真地看我:
「成親之時,被鳥屎落到頭上的新娘,你一定是第一個。」
他正色,我沉默。
謝謝你啊。
天中大閃,今天是個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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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古樹爺爺發了芽,我與宴安一同祭拜。
我問他:
「神仙精怪有幾億年的光景,如此漫長時光,你可願意與我同度?」
他的眼中是我看不懂的神色,良久以後道:
「我願意。」
而後,他用同樣的話去問我。
我欣然應允,那句我願意還未說出口,卻被他猛然一推推到了古樹上!
霎時間,無數枝條纏住了我!!
宴安化作一道光飛了出去,與天邊一道白光纏在了一起!
我沒想到,天上不過三天,淮易就找了過來。
他要求宴安將我歸還天庭。
而宴安,自是不從,兩人交戰,天崩地裂,一時間打了個難舍難分。
我看著這場戰鬥,想上前去幫宴安,卻被那古樹用藤蔓拉住,用蒼老的聲音對我說:
「我認識你,你別去。」
兩個人的戰役,將附近六十三座山頭劈了個粉碎。
天雷滾滾,烏雲翻翩,大雨下了整整五個月。
這場戰役,最終以宴安失敗告終。
伴隨一道紫雷滾下,淮易一道天劍,將宴安重重地劈到了地上!
那一劈,讓宴安吐出血來,也露出了他被詛咒暗紋侵蝕的大片肌膚。
看著那些暗紋,我一愣。
那次所見的詛咒暗紋,果然不是看錯!
「宴——」
我下意識地想喊,卻聽到地上虛弱至極的宴安突然冷笑一聲:
「我真後悔,當時把她交給你。」
「後悔?」
淮易浮在天上,看著那柄劍上殷紅的血跡:
「你說的後悔。」
「是後悔將易歡歡交給我。」
「還是……」
「後悔當時,將沁沁交給我?」
「她在你身上下的詛咒,就算十萬年前過去了,好像,也絲毫沒有減弱。」
7
我愣在了原地。
身後那棵古樹,不斷重復著:
「我認識你……我認識你……」
「我救你……我救你……」
接著,將我綁得更緊。
我沒再掙扎,死死盯著宴安。
他沉默許久,突然笑一聲:
「沁沁是沁沁,歡歡是歡歡,不一樣的。」
「沁沁恨我,我被她詛咒致死也是我應得的,而你,淮易。」
「尊敬的天尊大人,她在你身上下的詛咒那才叫蝕骨!」
「這十萬年,你也未曾得到一顆真心啊!」
「你將永生不死,在得到真心之前,將永永遠遠,活在天上,不死不休!淮易!你永遠得不到別人的真心!你這一輩子,終究在背叛別人!被別人背叛!」
淮易沒被他激怒,將手裡的劍擦了個幹淨。
一掌,劈碎了宴安洞穴處的山頭。
從裡面,炸出無數晶體碎片,四散而落,每一片,都是一個女子的面容。
那女子貪嗔怒笑,一舉一動都是風情。
我在叔叔房裡看過。
那是我的娘親。
易沁沁。
「如今,你敢說,你對歡歡,當真是沒有一絲,對沁沁的私心?」
他一邊說著,手指掐訣,一束光朝著宴安身上射去——
宴安身上的暗紋突然發紅,他猛然吐出一口血。
「與其被我殺了,不如讓這詛咒來得更快些,被沁沁殺死,大抵,比被我殺死更痛快。」
他沒再管宴安,去那被炸碎的洞穴中,尋找我的蹤跡。
最終,也隻是空手而歸。
這古樹不知用了什麼秘法,明明我們就在他身側,他卻感知不到我。
淮易走後,我才被古樹放開,我踉踉跄跄朝著宴安跑去,將他抱在懷中,看他蒼白如紙的臉,在周圍晶體的包圍下,第一次,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知道我在哭什麼,我隻知道。
我不想讓宴安死。
他在我的懷中,呆呆地看著我。
最終伸手撫上我的臉喟嘆一聲:
「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言罷,那手重重垂下,再也沒了聲息。
我抱著他,跪到那古樹面前,不斷磕頭,求它救宴安一命。
我說:
「樹爺爺,我願給你當牛做馬,讓我做什麼都可以,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腦中突然一片疼痛,一幅幅畫面緊隨而來!
那是……宴安?
而他懷中的,是我娘易沁沁。
如我一般,他也是這麼對著這棵古樹磕頭,也是如我一般,哭得撕心裂肺。
他說:
「樹爺爺!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都是我錯了,我願給你當牛做馬!」
劇烈的疼痛傳來,我甚至來不及思索這些畫面,就重重倒了下去。
耳邊有老者喟嘆一聲:
「解鈴還須系鈴人,去找易沁沁吧。」
「她沒有死。」
8
我將宴安收入囊中,跟著古樹的指引,去那極寒之地尋找母親。
我真的太餓了。
一路上,我吃了無數的山,啃了無數的樹,也喝了好多條江河。
終於到了那極寒之地,方踏上一步,我便轟然倒在地上。
這裡真的太冷了。
我也太餓了。
我在原地不斷發抖,昏迷之際,見眼前突然有螢火在轉。
似是心靈感應,我下意識地,便知道,這是我的母親派來尋我的。
我撐著僵直的身子站起,跟著那螢火一步一步走得艱難。
漫天大雪中,它在一片雪上跳了兩跳。
「你是說……娘親在下面?」
那螢火又跳兩跳。
我心一沉,顧不得許多,用力挖著那些白雪!
挖到手指被冰封,挖到指甲斷裂,挖到滿手鮮血,我也隻有一個想法。
我不想他死。
就算是在騙我也沒關系,喜歡我的娘親也沒關系,我不想讓他死。
一束亮光從下方傳來!
腳底轟然倒塌,我重重地落在了冰層下方!
寒冷,飢餓全部消失不見。
我拖著被摔斷的腿,遠遠地,看著遠處帷幔中,娘親的臉巧笑嫣兮。
我立馬將宴安放了出來,抱著已經沒有呼吸的他急急跑去:
「娘親——」
聲音戛然而止。
懷中的宴安冰涼,我的笑容也僵在了臉上。
帷幔後面,是一幅娘親的畫像。
下方寫著:衍祖上人——易歡歡。
我徹底崩潰,抱著宴安紅了眼眶:
「你不是神嗎!你不是很厲害的神嗎!為什麼不救他!為什麼不能救他!為什麼要下這種詛咒!」
「你為什麼不肯相救!為什麼不肯見我!易沁沁!我知道你沒死!我知道你沒死!」
四周冰層突然開始斷裂!
而面前的畫像,沒有風,卻緩緩地被吹了起來。
畫後面,一面鏡子將我照了個徹底。
鏡子裡,卻不是我。
而是易沁沁。
我出神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她也摸了摸自己的臉。
我……
就是易沁沁。
9
我是衍祖上人易沁沁。
天地初開的時候,世界誕生出了我和淮易。
我與他本就是一體,是天所定的良緣。
繼我們誕生後,陸陸續續又出現了很多小仙。
後我下凡歷練,才發現天庭祥和,人間卻是有大災。
瘟疫,幹旱,爭鬥層出不窮。
為尋這天災本源,我四處找尋,卻沒承想,天災的本源就在天上。
仙人眾多,突破修為卻難,為了提升內核,許多仙人開始犯下大忌之術。
他們將天中後森林的神獸宰殺,飲其肉,喝其血,吃其脾肺,方可修為大增。
這些仙人裡,以淮易為首。
發現這等事後,我心中悲然,天地大怒,這人間像地獄,天上也像。
我用自己的鮮血將天中後森林封印,又因如此,與淮易打了一架。
那一架打得天都裂了個口子,他以人間秋千性命要挾,我無法使出全力,隻能逃往地上。
也是這時,我遇到了宴安。
於情於理,他是個不錯的幫手,在給人治療方面,他的蛟麟搗碎,比我的藥材有用。
我們一起度過了五年,後來的事情,也就如話本子所說,我與他相愛,共同生活,也覺有趣幸福。
而這一感情不容天道,淮易帶兵追殺。
他說:
「我與沁沁天生一對,若再如此違背倫理,她會被天雷橫劈而死!」
宴安怕了。
他不信我說的真相,他說,隻要為了我的安全,他什麼都能做。
於是,他將我交了出去。
慌亂之時,我拽住古樹,說:
「樹爺爺,救救我,救救我。」
他沉睡得熟,聽不到我一點聲音。
我被淮易帶上天庭,被抽幹身上的血,去解天中森林的禁錮。
我用最後的力氣詛咒他。
我說:
「你這輩子,得不到任何人的愛,你將永生,這偌大的天上,將無一人再去愛你!你將遭到所有人的背叛!永遠永遠!」
這是我最後一絲神識。
淮易還是慌了。
他護住了我的最後一絲感官——味覺。
卻不想,被得知真相追上天的宴安搶奪,從而落下凡間!
接著,便有了小饕餮。
易歡歡。
這些記憶如風一樣鑽到我的腦子裡。
而所有記憶恢復後,我的容顏開始顯現。
時隔五萬年。
我終於回來了。
懷裡的宴安卻再也沒睜開眼。
易沁沁從來沒對自己的愛人下過咒。
他身上的詛咒,是得知一切後,自己對自己的懲罰,所下的死咒。
是想隨愛人奔赴的心。
是每日每日,都痛苦到撕裂的後悔。
他死了。
不管是十五萬年前的宴安。
還是現在的宴安。
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條鮫人了。
……
一切終究有個結果。
我去鎮神淵下取了我的劍。
從前,我一直困惑的事情也終於有了結果。
淮易或許愛我,但是他更愛自己的天道之身。
我們兩個是天定的姻緣,他深知,除了我,他得不到第二個真心的愛。
於是他每日每夜都會對我說:
「愛我吧,歡歡。」
他怕,他怕這偌大天庭三十六重天將無一人對他。
他怕我的詛咒靈驗。
怕陷入孤獨猜疑的地獄。
於是他將我將養在身邊。
可是,天就是天。
地就是地。
因果循環,誰都逃不過天道的絮果。
我提了劍上天,在眾人驚呼恐懼之下,將天中後森林的所有樹砍了個幹淨。
那些樹有著封印作用,沒有禁錮,神獸們從森林裡傾巢而出!
巨大的廝殺在天上展開,人間密密麻麻地下起了血雨。
我找到了淮易。
他獨坐高臺之上,仍舊一身清明。
抬了抬眸子,他看向我:
「歡歡,玩夠了就回來。」
這一句,一如從前對我說的話一樣。
我略一思索,點點頭衝他笑。
下一秒,便提起劍砍了過去:
「玩夠****!」
10
與幾萬年前不同,淮易的修為有了很高的提升。
我幾乎不是他的對手。
大抵誰也沒想到,當外面那些小仙被殺完時,神獸們會對淮易群起攻之。
我曾對淮易說:
「我們雖然是天地誕生,可是與此同時,這些神獸也是。」
「他們有思想,有想法,我們與它們之間沒有什麼三六九等。」
「淮易,我們要愛護他們。」
曾經的話語碎在今日。
那些神獸徑直越過我,朝著淮易奔去。
那一刻,這天上地下唯一的真神,終於露出了一絲恐慌。
她們撕咬著,啃食著。
亦如當時她們生吃這些神獸一般。
淮易從頭到尾沒有出一點聲音,就算他一人,能殺十隻二十隻,可是這密密麻麻,不斷湧來的神獸也有百隻。
我慢慢收了劍,看那鮮紅血跡印在大殿地板之上。
對了。
當時的淮易,是怎麼回答我的呢?
他說:
「沁沁,你所說極是。」
這句話,好像也散落在無盡的時間裡了。
良久以後,神獸們餍足地邁了步子離去。
淮易仍舊是直挺挺坐著,以手撐臉,骨架森森。
唯剩的那隻眼睛還被咬了個牙窩。
他這副模樣,異常可怖。
而胸口那詛咒紋路,還在不斷彌漫著紅光。
我知道的, 淮易不會死的。
「所有的神都死光了。」
我對他說。
「從今天起,你是這九重天上。」
「唯一的真神。」
「永生永世, 不死不滅。」
也永遠不會有人愛你。
斂下眸子,我走出殿外。
他的喉嚨已經被咬斷, 理應來說,應當不會再發出聲音。
可是,我卻是無端聽到身後傳來的一聲嘆息。
嘆息?
不會的。
淮易真神, 不會嘆息的。
所以我沒有回頭,走過這滿是狼藉的天上。
我或許會得到天道的懲罰。
不過也都無所謂了。
讓天成為天。
便是我的職責所在。
11(終)
我墮入人間以後, 生活在漫長的時間長河裡。
人間經過幾千年的演變, 一片繁榮,生機勃勃。
我在一偏僻小村裡落腳, 買了一所院子,養了一頭牛,做了村子裡唯一一個女夫子。
對了,說起這頭牛, 其實就是天上的那位帝君,我的親弟弟。
它曾經也是天中後森林的神獸,我將森林封印後, 便將他化為人形, 看守森林, 並改了所有神仙的記憶。
他成了天上的帝君,可是卻並沒有盡到職責。
當時, 我在天上發現奄奄一息的它時,本無意救它。
誰知它卻哭了。
它拉著我, 喊我:
「姐姐, 好痛。」
罷了, 一切終究是孽果。
我恢復了他本來的模樣,成為了我的坐騎。
思慮之際,上學堂的孩兒們從外面嘰嘰喳喳地跑了進來。
明明清晨, 她們渾身卻都湿透了, 還髒兮兮的。
這村子靠海, 孩子們都精通水性。
我無數次提醒, 海邊危險, 她們也都聽話,很少下海了。
如今倒是稀奇,我看著她們, 沒有生氣,隻是問道:
身為我唯一的叔叔,他屢次把我保下來也有些不易。
「「她」那個小姑娘扎著兩個小丸子,興奮得滿臉通紅, 努力將手裡的東西舉給我看:
「夫子你看!夫子你看!」
「是龍的鱗片!」
從她的手裡, 一枚藍色的鱗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那鱗片很大, 佔滿了我的手掌,也怨不得她們說這是龍的鱗片。
我有些恍惚, 看了那鱗片良久, 突然便釋然地笑了:
「這不是龍的鱗片。」
「這是鮫人的鱗片。」
「鮫人?」
小姑娘歪歪頭, 軟乎乎地趴在我的膝蓋上:
「夫子,世界上真的有鮫人嗎?」
世界上真的有鮫人嗎?
我摸摸她的頭,扯出一抹笑:
「有啊。」
「肯定有。」
那小姑娘微愣。
海風吹起, 日光生輝。
周圍海浪一聲大過一聲,拍打在礁石上。
我望著海面出了神。
「夫子。」
她突然抬起手在我臉上摸了摸,脆生生問道:
「你怎麼哭了?」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