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且讓我好好睡一覺吧,最後以一個人的身份。
8
餘家客廳,兩對父母正在安慰失魂落魄的紀錦和。
餘母像是抑制不住崩潰,問:「你告訴阿姨,那個人到底是不是阿燼?」
餘燼不想認他們。
紀錦和空白的神情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斷裂,他隻是道:「是不是有這麼重要嗎?」
「你比我更清楚,他到底是誰。」
失魂落魄的人,在這一刻變成了五個。
不知呆坐了多久,紀錦和似乎問了句什麼,太輕了,輕得連身邊的父母都不曾聽清楚。
餘母卻聽見了,他問的是:「為什麼,要到不可挽回的時候才後悔?」
是啊,為什麼呢?餘母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她在心裡不斷哭喊,嘴裡卻發不出一點哭聲,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怪異的嘶啞聲。
她淚水開了閘收不住,抓著好友的衣袖,問:「我到底做了什麼啊!我到底做了什麼啊!」
為什麼一個產後抑鬱,能持續二十餘年?
為什麼親生的孩子,要當作仇人看待?
紀錦和撓了一把頭發,從沙發上彈坐起身,他雙眼赤紅,布滿血絲,壓著嗓子道:「我告訴你。阿姨。」
「餘燼從小到大都被逼著要讓著我,學業又必須比我厲害,不然就是打罵。他不會遊泳,我非要帶他去,我該死,可是我前腳從水裡救上來的人,後腳被你關在屋子裡燒了兩天,燒到角膜炎差點瞎了。甚至他付出多年心血的公司,你們居然打算讓給我,還被他聽見了?哈哈哈哈!怎麼會這麼可笑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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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下的眼淚似乎都是鮮紅色的,那麼刺眼。
「你,我,還有這屋子裡的所有人,都是罪魁禍首!」
這時候,屋外的門鈴響了。
管家匆匆跑過去,不多時,一臉復雜地捧著一個巨大的橢圓狀物返回:「先生、夫人,這好像是個膠囊。」
紀錦和卻奪步上前,迫不及待地拆開了。他早該想到的,餘燼和李鶯的關系這麼好,時光膠囊計劃肯定有餘燼參與。
膠囊裡是個簡單的八音盒,還有一份體檢報告。
一陣刺耳的噪聲過後,八音盒開啟了:
【致,五年後的我。】
所有人一震——是餘燼的聲音。
【……
我是餘燼,出生在一個父母恩愛的家庭。而我,是他們當年熱情燃盡後的塵灰。
很難相信,居然有父母能這麼痛恨自己的孩子,仿佛我是他們追殺了兩世最後投胎到他們家的仇人。
我的生活裡,隻有學習和無休無盡的否定,哦,還有一個死對頭,叫紀錦和。
他這人真的很讓人討厭,是真正意義上的討厭。小時候,他要搶我的玩具,我不給,被母親踹了一腳。
當時看見他拿了我的寶貝,我的厭惡也隨之蔓延,所以我把它丟掉了。
但是我隻有這一點點愛,我再想去找回來的時候,玩具已經不見了。我其實很難過,可是不會再有第二個玩具了,也不會再有更多的愛。
8 歲那年,他非要拉著我去遊泳,還是在髒兮兮的池塘。我很不願意,但是紀錦和說我們是朋友,我心軟了,然後就一起墜入了池塘,他救了我。
母親果然很生氣,怒斥我為什麼這麼不小心,把渾身是水的我鎖在房間,那是我第一次觸碰死亡的味道。
我原本對紀錦和的那點皮毛大小的感謝,也變成了厭惡,逐漸變成痛恨。
我痛恨他帶著我跌入池塘,讓我從此失去直視光亮的權利;我痛恨他搶走我的第一名,讓我回來被教鞭抽到渾身是傷;我痛恨他輕而易舉搶走我的成績後,為了自保,我必須永遠要屈居他下。
同時,我痛恨我的父母,賦予我爛泥一般的生命。
兩年前,我終於獲得了董事會的認可,我再也不是仰賴父母的空降富二代,可是卻偏偏被我聽見,我的父母,打算將本該屬於我的股份,全數贈予紀錦和,當作他 25 歲生日禮物。
我氣得直接搬了出來。
啊……這艹蛋的人生。有些時候真的很想問問所謂的上帝,人本惡,其必罪也,生來贖罪,伴隨痛苦,是每個人必經的旅途嗎?
可是為何舉目望去,在苦海裡掙扎淪陷的,隻有寥寥數人?
還是換個話題吧,鶯鶯要是偷聽到這會難過的。
鶯鶯是我去心理科就診,跑錯了樓層偶然遇見的小姑娘。我第一次見她,她躺在醫院的走廊裡,眼裡有著那些和我相同的東西。後來相處久了,才發現那是對人生的漠然。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既然我的人生已經開卷,糖果盒裡的所有味道都是苦澀,我能做的,隻有幫她拆出一個甜味的巧克力。
我們有著相同的痛苦,我想幫幫她。
我幫她繳了醫藥費和學費,還聘請了專業的人來為她復健,都說女孩子最愛漂亮,如果以後走路不好看了怎麼辦?
那之後,我開始教她創業,教她經營,教她怎麼在大學裡籠絡自己的人脈。也偷偷給了點鋪子什麼的,這對我來說不算什麼,但對她來說,是她在這個性別不對等的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東西。算是我這個老師,給唯一一個徒弟的小小饋贈。
盡管我就比她大兩歲。
五年後的我,我仍然十分不放心她,她如今還好嗎?還有沒有餓著肚子省錢?
鶯鶯是個堅強的女孩子,我佩服她堅持下去的勇氣。如果她過得不好,請你換一種方式教她,別叫她依賴你,她總要自己走完這段路。
但是別用太痛苦的方法,就像我和你那樣,被狠狠地教會了什麼是獨立和隱藏。
至於我,我目前已經確定了手術方案,這次將切除三分之一的肝髒。肝癌這東西,主治醫生說,這是個很容易復發的東西,也不知道五年後會如何。
你過得還好嗎?不管怎麼說,請盡力好好活下去。
但倘使我的身體和精神已經腐朽,還有我那點僅剩的尊嚴、自由和貞潔也一起毀壞,那我尊重你做出的一切決定。
生命是一條一去不復返的河流,我們無法阻攔河流的源頭,卻可以改變河流的朝向和結局。是湖是海,是幹涸是奔騰,時間會給出對應的籌碼,命運的骰子由你投擲。
一切決定權在你。
另,還有一事我放心不下。22 歲那年,我撿到了一隻剛出生的小貓,可我不能把它帶回家,隻能悄悄安置在小區裡。
它叫饅頭,是一隻白貓,有一雙金色的眼睛。
當年虐貓事件頻發,我沒有其他的辦法,隻能把它關在貓箱裡,連帶著忌口偏好和一些日常喜歡的零嘴貓糧,一起安放在紀錦和家門口。
紀錦和這人雖然可惡,但也算是……有點善心。可我始終放心不下,五年之後,請務必要去找到它,無論付出什麼,都要帶它回家。
屆時,也順便看看紀錦和吧,看他還活著沒有,以此獲得動力。起碼你要活著,才能超越他。
就說到這裡吧,人生的軌跡無法預料,但我期待與你再見。
記錄於 2031 年 1 月 12 日。
……
鶯鶯,我好了……
沙沙——嘶——
……
你好,五年後的餘燼,我是李鶯。請一定要好好活著,等待潮起潮落衝刷沙礫之後,這封跨越時間的信件再次開啟。
我期待和你一起打開的那天。
你要和我再一起吐槽你的死對頭,吐槽當年不肯把店鋪轉讓給你的那些老板。
期待再見,餘燼。
……】
9
我醒來的時候,是清晨五點。
屋外,已經有微弱的光線照亮整個地平線。我恍惚著想起, 今日是夏至日呢。
門外有些吵鬧, 人聲不甚清晰, 我推門, 手卻穿過了把手, 整個人重重砸在門背上。
眼前已經是一團虛影, 耳邊的鍾聲忽遠忽近。
我掙扎著走出客房,越是走近, 客廳裡的聲音就越能分辨, 那是我的聲音。
是我在過去埋下的種子。
我扶著樓梯, 聽完鶯鶯在最後留下的那段話,就像是長夜裡驟然亮起一點火焰,思緒在這一瞬間變得格外清晰。
我早就死了。
我在過去被埋葬, 卻在未來徹底死亡。
是我強烈的不甘和期待, 讓我的靈魂塵封在這封膠囊裡,讓魂體跨越了時間,來到五年之後。
還有什麼仇恨, 他們會有什麼樣的報應,我都不在乎。我將一切希望寄託在膠囊裡, 隻為了再看看心裡惦念的那片小小世界。
客廳裡的八音盒不知循環了多少次, 我忍耐著魂體的崩解,一步一跌撲過去,將八音盒牢牢抱在懷裡。
紀錦和他們沒有休息,聽了一整晚。眼下見我身體變得虛幻不實, 他大駭:「阿燼?!」
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眼前隻有開合的嘴唇。
我抓住紀錦和,斷斷續續地問他:「饅頭……饅頭……呢?」
紀錦和淚流不止,雙眼已經有些紅腫, 他搖頭,我於是也明白了, 饅頭已經不在了。
紀錦和就這麼看著我對自己上下摸索,隨後陷入靜默,他酒意在剛剛被推開那瞬間已經漸漸消散。
「黑也」是暖洋洋的感覺,連空氣都帶著甜美的味道。
我抱起八音盒, 痴痴笑著,問它:「你是來接我的嗎?」
它喵喵叫著,往外奔跑, 又回頭看我。
似乎在說:你怎麼不跑起來呢?走出去就能曬到太陽了啊!
我踉跄著站起來,推開紀錦和和兩對父母的手,直直向外奔跑。
跑啊, 跑啊,越跑越快。逸散的魂體披在身後, 像一件嘉獎勇士的披風。
陽光和饅頭擁我入懷, 自由的鍾聲蕩開雲霧,鶴鳥長啼。
紀錦和和餘母等人追在後面, 隻見遠處太陽徐徐升起, 餘燼帶著笑容消失在院外。
八音盒咚地落在地上, 生命的八字循環被打破。
夏至的風吹過,年豐晝長,風裡裹挾著花香和繁花殺盡的灰燼味道, 撲面而來。
紀錦和忽然想著:
也好,餘燼再也不是餘燼了。
黑夜的餘燼散去,升起的會是朝陽。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