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煙火餘燼 3685 2025-03-07 15:05:16

紀錦和把我攔在人流的另一邊,問我:「怎麼了?」


我看向他:「真不可思議,你不覺得嗎?我們居然還有一起逛街壓馬路的一天。」


紀錦和似乎被我的目光燙了一下,垂頭移開目光,低聲道:「沒什麼不可思議的。我一直都想和你好好相處。」


我隻是笑笑,又接著逛市集。


他其實也明白,說得太晚了,做得太遲了。


後半程紀錦和還是充當拎包大師,陪我從南街頭逛到北河邊。午飯已經在市集上草草解決,在河邊停下的時候,正好是漫天落霞。


我坐在長椅上,撫摸吃撐的肚子:


「真是暢快啊,從來沒這麼放肆地吃過一頓飯。」


紀錦和對此頗為認同,無力地點了點頭:


「再也,不吃這麼撐了……」


我們兩個相視一眼,付之一笑。


天邊那個像鹹蛋黃的太陽圓滾滾地往下掉,綺麗的晚霞也逐漸收場。我對這麼一天做出評價:「死後還有這麼自由高興的一天,值了。」


紀錦和笑容漸隱,神情是淡淡的肅穆,抿唇輕聲問我:「阿燼,為什麼選擇了死亡?」


我臉上掛著慵懶的笑意,側目看他,語氣放松:「已經沒什麼值得我留戀的了,我也過夠了這樣的日子。這不好嗎?我死了,所有人都會高興的。」


生命這個話題,向來都很沉重。


我沒有輕視我的生命,也不會草率做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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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錦和搖頭:「我不高興。我也不信你真的不留戀這個世界了。旭日購物是你的產業,後面轉送給你資助的女學生。你今天是想去看看她是嗎?」


「是,」我沒有矢口否認,「她能把旭日經營得很好,自己有底氣,我就放心了。」


紀錦和又問:「她如果把旭日賣出去了呢?」


我隻說:「我相信她。」


紀錦和卻有些頹喪,笑了一聲,滿是諷刺:「你相信隻資助了三年的學生,卻不相信和你從小長大的我,在你死後會感到難過?」


我覷了他一眼:「說得這麼夾槍帶棍做什麼?紀錦和,難道我應該相信你嗎?」


「我想和你好好相處,不是謊話。」紀錦和嘆了口氣,「是你從沒有給我這個機會,阿燼。一旦你認定了某件事,哪怕天塌下來,都不會改變。」


「就像,你討厭我,你不想看見我,一點機會都不肯給我。」


「誰說的?」


我站起身,眼前的一切已經變得有些模糊。視覺也開始在倒退了。


「我給過你機會,很多次。」


紀錦和有些錯愕:「怎麼會?」


「你有看過法醫出具的屍檢報告嗎?」我問。


他的目光黯淡了:「沒有。」


我擰了擰長椅的扶手,似乎觸覺已經消失殆盡了:「正好有時間,當年的報告復印件應該還在餘家,走一趟吧。該來的終究要來。」


6


餘家大宅坐落在碧水灣,當初餘夫人和紀夫人互為閨中密友,同年結婚,同天領證,都選在這邊定居。


紀錦和叫了司機來江邊接人,直奔碧水灣。


車上實在有些無聊,司機察覺氣氛壓抑,隨手調了幾個電臺。


「夜間短訊,由燕都大學科技社舉辦的時光膠囊重啟計劃於三日前正式啟動,本次參與志願者共 108 名。舉辦人燕都大學校友李鶯女士稱她最敬重的老師也曾參與本次……」


夜幕沉沉,兩個人同時睜開了雙眼。


「紀總,已經快到了。」


熟悉的兩幢精致別墅就在不遠處。這裡曾經燈火通明,隻為了哄兩位夫人高興,如今倒是一片晦暗,顯得有些灰撲撲的。


我有些疑惑,道:「這麼巧,他們不在?」


紀錦和抬腕看表,回答:「應該都在。你走之後,這裡就沒再亮過壁外燈了。」


「為什麼?」


他回頭,漆黑深邃的眸子望過來,意味不明:「你曾經在花園落水,被我救上岸,那時候得過一次很嚴重的角膜炎。」


「後來法醫隨口提了一句,得過這種病的人,多半會怕強光。餘阿姨……怕你生氣,不回家了,就把燈統統關上。」


這又算什麼呢,死後的補償嗎?


我閉了閉眼,譏诮道:「是啊,可是這裡的燈還是亮到我死前那天。」


「阿燼。」紀錦和叫了我一聲。


誰知還未答應,就被他大力一拉,跌入他的懷裡,我毫無防備,雙手撐在他的胸膛上,有一顆心正在肋骨下勃勃跳動。


這個懷抱很緊,紀錦和埋在我的頸間,深深呼出一口鬱氣。


他開口:「對不起,我明明知道你常待在昏暗的地方,但是從沒想到過,是因為你眼睛不舒服。我知道我說了太多對不起,但每一聲都是認真的,為過去的一切向你道歉。」


我喉頭一滾,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像是打翻了一盤調料盤,心裡又恨又怨,還有些高興。覺著就這麼放過他吧,他也苦,轉念又覺得太便宜了他。


紀錦和觸及的一切都是冰涼,是炎熱夏天裡讓人心底產生絕望的溫度。他焐不熱我。這個認知出現的那一瞬間,九尺青天都要崩塌。


司機停下了。


我斂眸,推了推紀錦和,他迅速退開,仿佛剛剛恨不得把我揉進骨肉裡的人不是他。


紀錦和先下車,朝我伸出手,我定睛看了半晌,最終沒有搭上去。


尚未進門,隻見餘家大宅的那扇門訇然大開,奔出兩個人影。


我的視線越發模糊,待兩人走近了才看得清。而真看清了,平直的嘴角又迅速下抿,後撤兩步,阻止了抱上前來的那對夫妻。


餘母雙眼通紅,她擰著丈夫的胳膊,狀若瘋癲,問:「你看清楚了吧?啊?真的是阿燼!」


餘父倒是顯得淡然一些,隻是雙手抖如篩糠,戰慄不休。


「是阿燼……阿燼回來了。」


「餘先生,餘夫人。」我開口問候,「我是李辰旭。」


紀錦和眸光微動,側目注視我許久,才跟餘家夫妻介紹道:「叔叔阿姨,你們認錯人了。這位是我的朋友,李辰旭,他妹妹是開商場的那個李鶯。」


餘母滿臉不可置信,兩行淚突然滾落,她張口問我:「怎麼會呢?這麼像啊,聲音都一樣。阿燼不要媽媽了嗎?」


我隻答:「您可以聯系家妹,她會告訴您的。」


「好了,」紀錦和不動聲色將我攔在身後,「叔叔阿姨,我們這次來,是有事要和你們商量。」


餘父拍拍妻子的肩膀,招呼著往屋內走:「先進門,進來說話。」


7


屋內燈光也是昏暗不清,我問:「餘先生,這個燈可以開亮一些嗎?我有些瞧不清楚。」


夫妻二人皆是一怔,對視一眼,像是被潑了一桶冷水。餘父給管家使了個眼色,後者動作很快,整個大廳很快通明亮堂。


我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回到這裡,坐在沙發上那瞬間,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小說裡的人都會喜歡仰躺在沙發上放松自己,確實是又軟又舒適的。


而二十多年來,我從沒有坐過客廳的沙發。


說來也可笑,我在大廳裡隻有匆匆路過,或者站著挨訓的記憶。


「錦和,這次過來是?」餘父給我們兩人看了茶。


紀錦和似乎早已習慣這位長輩對自己多加關照,直接開口問道:「當年阿燼的屍檢報告復印件,還在嗎?」


這話一出,餘母又沉默著紅了眼眶,她看向我,見我眼神實在堅定,又匆匆收回目光。


她起身:「在的,我去給你拿。」


去時隻有她一人,回來時紀家父母也推門而入,兩人見了我也是一愣。


但他們更加清楚,死了就是死了,不可復生,便也隻是向我點點頭,問紀錦和:「你和這位李先生,怎麼突然回來查阿燼的屍檢報告啊?」


紀錦和糊弄道:「有些事情,阿燼和李鶯女士的研究有點關系,需要查一下。」


他說的話,一向是有用的,餘母很快將那薄薄幾張紙交到他手裡。


紀錦和接過,迅速翻開一目十行,看到【長期處於抑鬱焦慮狀態】幾個字,雙手猛地攥緊了紙張。


他定了定心神才接著看下去。


【查明死者日常服用精神類藥物見:鹽酸氟西汀膠囊,一日三次,一次 20mg;右佐匹克隆片,一日一次,一次 4mg;鹽酸丁螺環酮片,一日三次,一次 30mg……死因系『高墜致顱腦損傷』,不排除抑鬱症發作意外墜樓死亡等因素。】


腦子裡轟然一聲,這段時間以來,支撐著他的認知突然傾倒,碎裂成一片廢墟。紀錦和就站在這片廢墟上,茫然無措,心底突然湧出一陣絕望和痛苦。


原來他一直都找錯了方向。


我不是因為和他睡了一晚,就厭惡到要去跳樓,而且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多年的精神折磨,他的爭搶,父母的否定,讓我從那個敢於反駁他,不讓出自己玩具的小孩子,變成了予取予求,隻需要一根導火索就能四分五裂的空殼。


都說真正絕望和痛苦的人,反而不會大哭大鬧,而是陷入沉寂,死一般的靜謐。


紀錦和就像是驟然斷裂的琴弦,紙張輕飄飄地從他指間滑落。他輕聲問我:「是真的嗎?」


我反問:「據我所知,法醫不會開玩笑?」


「什麼時候的事?」紀錦和站起身,試著笑了一下,但失敗了,他的手先發顫,最後全身都在戰慄。


「你知道的。」我的目光還是平淡無波,「每個月,你都要偷偷跟著一起去醫院,不是嗎?」


紀錦和搖了搖頭,他實在無法面對這樣的結果,垂下眼簾,一顆豆大的淚水滑落。


「我以為……是去找李鶯,我以為阿燼喜歡她。」


李鶯是個孤兒,自己考上了大學後,意外出了車禍,福利院隻負責把她撫養到十八歲。意外發生後,福利院拒絕為她承擔學費以及醫療費,肇事司機逃逸不知去向,而她一個人躺在醫院的走廊等待死亡降臨。


或許冥冥之中,相類似的人互相吸引。我走錯樓層,意外看見了她。


我搖頭:「鶯鶯比我更堅強。」


兩對父母眼見著昔日頂天立地的男人如山傾倒,似乎隨著認知一起被撕裂成兩半,也不由落了淚。


餘母的目光從紀錦和與我對話時起,就死死落在我身上,但她不敢上前,一如曾經隻敢遙望母愛不敢奢想的我。


「你的跟蹤很拙劣,甚至不肯換一輛車。但你始終覺得自己隱藏得很好,因為不曾被拆穿。」


我問紀錦和:「這些機會,你有抓住一次嗎?」


他從我面前跌坐在地上,面上血色迅速褪去,整個人如同跌入冰窖,從裡到外涼透了。


紀家父母立即圍上前,問:「錦和?錦和,你怎麼了?!」


我收回了目光,起身詢問管家:「你好,可以給我準備一間客房嗎?打擾一夜。」


管家看向餘母,對方點頭,於是領著我尋了一間闲置的房間。


關上門,我抬起手臂,崩解已經開始了。


我不想在那些以後與我毫無關聯的人面前度過最後的這點時間,過去的每個心驚膽戰的夜晚實在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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