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夫人隻要一想到我如今在丞相府過得快活,而她的女兒與她兩地相望,她就氣到去打我娘一頓。
我娘怕我擔心,在書信裡從未提及。
然而就在幾日前,聽聞燕玄與燕離不僅傷勢恢復,且整日與我形影不離,大夫人氣不過,又差人狠狠地將我娘打了一頓。
事後不給飯,又不給看病。
我娘被發現時差點咽了氣。
小翠與我講述時哭到聲淚俱下。
我握著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轉身出了府門,直奔穆府而去。
我質問我爹:「不是說好我嫁去燕家,事成之後還我娘的賣身契,放她歸家的嗎?」
我爹卻笑我的天真:「怎麼,去了幾日相府就當自己是人上人了?」
「穆幼,我是你的老子,你和你娘離開了我就是廢物一個!」
「你們吃我的喝我的,我養著你們,是你們的福分,還妄想著放身歸家?一介婦孺,沒了相公和孩子,也不怕唾沫淹死你們娘倆!」
我氣到發抖,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差人將我送回了丞相府。
那一天,我在院子裡坐了一夜,也想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便找到了燕玄與燕離,艱難地開口:「你們……能不能幫幫我?」
「幫你什麼?」燕離嗓音冷淡地回我:「幫你與我們和離嗎?」
他從身上拿出一紙和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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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那日我向燕丞相所求的。
我深陷於我娘之事忘了收起來,沒想到竟這般容易地被燕離拿到了手。
我張了張口,想要解釋。
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什麼可解釋的。
而燕離與燕玄的話語還在繼續。
我聽見他們的恥笑:「穆幼,你在想什麼?」
「那可是穆窈的父親和母親,你覺得我們能幫你什麼?」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想了想。
確實沒什麼可幫的。
於是,我便做下了最後的這個決定。
……
16
我又去找了燕丞相。
帶著我籤下的和離書。
他諱莫如深地看著我,問我:「想好了?」
我點了點頭,向他討要了一份通關文書。
燕丞相笑了笑,沒有為難我,隻是說了句:「可惜。」
「可惜你是個女娃娃。」
我沒有回應,帶著刀,帶著千兩黃金,轉身離開了這座奢華的府邸。
17
我殺了穆正和他的大夫人柳絮。
還從他的藏寶庫裡搜出了我娘的賣身契,當場撕碎。
那張賣身契極薄,既脆弱又殘破,卻又生生困住了我娘的一生。
天子腳下,殘殺五品官員。
我大抵是九族都不夠用了。
但是女人禍不及夫家,我又被休棄,自然與丞相府無關。
燕丞相贈了我一張通關文牒。
我一路暢通無阻。
快要抵達邊境時,我將我娘安置在了一座偏僻的村落裡,又孤身北上。
我去找了穆窈。
她應當是聽聞了自己爹娘慘死於我手的消息。
見到我時整個人嚇得發抖:「穆幼,你是不是瘋了?」
是啊,我是瘋了。
我好好地生活著。
好好地做著他們交代的事。
好好地想要為我和我娘求一個安穩。
可是他們逼我。
明明我都要成功了。
他們還是逼我。
聽話有什麼用?
聽話換來我娘的隱忍和毒打。
聽話換來我差點連她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既然我人都殺了,又怎麼差她穆窈一個。
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
所以我送了穆窈一份大禮。
我將包裹裡她爹娘的殘件打開。
指著其中一個說:「看,這就是你娘拔我娘手指的那隻手。」
「看,這就是你娘常常口出不遜的那張嘴。」
「看——」
「看……」
「看啊!穆窈!」
我送了她與穆正和她娘同樣的致死方式。
我大抵是真的瘋了。
18
可我不服。
我想為自己拼出一條活路!
我又收拾好行囊,回去打點安排好了一切之後,拜別了我娘。
我換上了男裝,混進了軍營。
我這個身份,仕途是走不通的,我也沒有那個天份。
唯有這一條路可以搏一搏,闖出一條生路。
我開始立軍功,搶軍功。
我在戰場上不要命一樣地衝擊、突襲,孤身拿下小敵首。
除了一開始我隻會用燕玄教我的劍招之外,其他的隻能依靠蠻力。
我自小外家功夫便是長處,隻是苦於無人教導。
到了戰場上,經過無數次的摸爬滾打,險象環生,我也漸漸地學會了屬於自己的殺招。
因為我太不要命了,所以我升得很快。
從伍長到百夫長。
從騎都尉到校尉。
然後,我就被三司車騎將軍傅知意發現了身份。
他說:「其實你挺明顯的。」
「男人和女人畢竟太多不同。」
「你就是燕家那兩兄弟在找的逃妾吧。」
「膽量不錯,就是缺乏些謀略。」
「怎麼樣,要不要拜師和我學學?」
我從未想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
但是傅知意卻給我展示了更讓我震驚的存在。
他的副官,他的都尉,到他的親衛武卒,基本是英姿颯爽的女子。
「怎麼,很意外?」他含笑地問我。
卻又淺顯而易懂地為我解釋:「這世道,不是隻有你一人走投無路。」
我哂然。
原來。
竟是千千萬萬個我。
19
我如同她們一般,與傅知意學起了兵伐詭道,奇襲之術。
我依舊是衝陣在前,拿著每一次的軍功。
卻再也無人說我爭強好勝。
說我一介女流,拼搏個什麼。
後來,我運氣頗佳。
在二十三裡陽場一戰中俘獲了敵軍將首。
大功。
可抵九族之死。
傅知意將我帶回了上京,官至四徵中郎將。
領完封賞出來的時候,我整個人還是懵的。
傅知意促狹地對我眨了眨眼:「怎麼,還是不信?」
「不,不是不信。」我喃喃。
隻是從未想過如此的簡單。
「為何聖上明知……明知我是個女人,還會予我加官晉爵?」
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
因為在傅知意身邊,早就不乏女侯將相。
隻是皇帝要這個面子,傅知意給了這個臺階,因而我們對外皆是以男子身份示人。
而對於實權的將侯而言,我爹五品官職小官之死似乎就成了輕描淡寫。
曾經我恐之不及,避之不及的一切,在這一瞬間全都成了無足輕重。
我突然就明白了曾經他們高高在上看著我不斷掙扎的樂趣。
看,就是這麼簡單。
看,就是這麼無趣。
蝼蟻求生,不過是舟水傾覆。
20
傅知意說,他還要在京述職一陣,約莫半個月後我們才能啟程回防。
於是我突然闲了下來。
也不出意外地見到了燕家的那對雙子。
其實當年我殺死穆正後曾見過他們一面。
那日我渾身浴血地回到相府拿東西。
恰好撞上了在院子裡等我歸來的燕玄與燕離。
「你去哪了,怎麼才回——」燕離甫一見我,開口便是質問。
但見我一身血汙的模樣,他立刻眉頭一擰,猜到了我的去向。
我警惕地握住手中的劍,與他們對峙。
我本以為他們會責怪我,甚至會將我交出去。
沒想到燕玄卻一把拉過我,上上下下將我打量了一番。
見我沒受什麼傷,才輕籲一口氣地說:「別怕,幼娘。」
「這件事我們來為你善後。」
他做出一副保護的姿態,將我攬進了懷裡。
就連燕離,也心事重重的模樣,像是隨時為了我要去拼命一般。
怪有病的。
明明昨日譏諷我的是他們。
現在又一副我無論做錯了什麼,都願意為我一並承擔的也是他們。
「幼娘,昨日是我和燕離太偏激了,我們向你道歉。」
「我們本想今日等你回來幫你,隻是沒想到你性情竟如此激烈。」
「幼娘,沒關系,是我們不對,此事你放心交給我們,我和燕離定給你個交代。」
他們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
很奇怪,往日為了我娘,為了千兩黃金,我對他們總是很有耐心地。
可這一刻,我隻覺得煩。
煩他們的喋喋不休。
煩他們攔著我不讓我拿落下的東西。
煩他們強制性地想要留下我,說什麼要來保護我。
我根本不需要什麼人的保護。
我娘還在外面等我呢。
所以我跑得飛快。
比那天籤下和離書時還要快上幾分。
聽聞後來他們兄弟一直在找我。
也不承認與我和離的事實。
同時也在我弑父弑親這件事上為我多加周旋。
據說燕丞相氣得不輕,痛罵他們還沒我一介女流明白事理。
他們不知道我的離開其中有燕丞相的手筆,便對外說我是他們的「逃妾」。
此事被人當作笑話在上京傳開,影響之大,以至於後來傳到了傅知意的耳朵裡,讓他在發現我女兒身的第一時間,就聯想到了這個身份。
21
因而這次相見。
即是意外,也是他們的刻意。
燕玄與燕離以學藝不精為由做客,住進了傅知意在上京的府邸。
我院子的隔壁。
是挺學藝不精的。
我在大營裡走過一遭才發現。
來鍍金的上京少爺們千千萬。
想要一個癱一個聾,還是挺難的。
而且最有趣的是。
我曾經迷戀燕玄的那些東西。
在我發現這是軍營裡從上到下,無論是傅知意還是最低的兵卒全都熟練地掌握時,我對著銅鏡中的自己連著笑了三天。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而我,曾是一隻被迫在井底觀月的穆幼。
值得慶幸的是,在我娘這一生悲劇的影響下,我沒有走向歪路,沒有去想要依靠任何男人。
我永遠覺得,自己才是救贖自己的唯一所在。
搬到我的隔壁後。
燕玄與燕離總是會以各種理由來找我。
我沒有避而不見,也沒有懷舊從前。
不避,是因為我早已經歷生死,無所畏懼。
不懷舊, 是因為他們不再是沉固在我心前的絆腳石。
燕離如今對著我不再頤指氣使。
燕玄如今對著我也不再高高在上。
向來冷靜自持的人也會在與我談崩之後,拽住我的手, 顫聲問我:「可是穆幼,你曾經不是說……最喜歡我的嗎?」
燕玄向我解釋:「幼娘,當年其實那樣對你不是我的本意。」
「是燕離說他看不慣你, 才讓我聯合他一起那樣對你。」
「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讓我好好彌補我的過錯,彌補我失去你的這些年。」
他說得情深意切,深情不負。
好像我但凡點頭, 他就能拋棄一切, 遠離自己的弟弟, 給予我曾經想要的一切。
而當晚的燕離卻深夜敲響我的門,啞聲直接反駁了他:「夫人別信,我是我哥。」
「其實那些都是我哥教我的,你別看他平日裡正人君子的模樣, 其實他才是最壞的那一個。」
……
我覺得我有些像在隔著幕籠在看一出由我主演的戲曲。
以前的我還留有一絲底線。
我接受別人的條件,給予他們厚待。
我曾經是真心希望燕玄的耳朵可以聽見, 燕離的腿可以治好。
雖然他們不喜歡我,他們欺負我。
但是我感謝他們的存在給了我一個機會, 讓我可以帶著我娘離開。
甚至感謝燕離對我的兵書教導, 燕玄對我的劍術指教。
這讓我在最初的生死場上獲救了一次又一次。
可是呢。
可是那天, 我無路可走了。
他們奚落我,而又在我徹底崩潰後又說要幫助我。
世間沒有這般玩弄人的道理。
於是我請傅知意逐客, 已經是我最大的忍耐了。
22
我似乎在一夕之間成為了穆正,而又超越了穆正。
權勢, 確實是讓人沾染後便上癮的存在。
簡單的一句話,我弑父的罪名便不復存在。
高位的頷首,我可以不再是什麼莫名其妙的「逃妾」,而是立下赫赫戰功的四徵中郎將。
未來還會是右將、左將, 鎮西、鎮北大將。
我不是這條路上的開拓者,我無法想象在我之前,那些女將是如何讓聖上妥協的。
但我認為,總有一天,不是我,也會是另一個女將, 站在燕丞相,甚至比皇權更高的位置, 來告訴他們:「女娃娃, 沒有什麼可惜的。」
因而臨行的那天。
我對著自動請願要跟著我們回邊防再度歷練的燕玄與燕離沒有什麼態度地轉身就走。
他們公子哥鍍金,與我不在一個防線。
燕離半倚在床榻上,眉眼黑沉,厲色打量著我。
「(一」我有些莫名其妙。
待到傅知意將兩兄弟罰到軍杖,我才明白事情出在此處。
但在軍營裡,哪怕是丞相的兒子,也要遵守這裡的規矩。
感覺自己給他添了麻煩, 我歉意地去找了傅知意。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我了然地愧疚退下。
所以說,我到底是在看不起他,還是在看不起我自己?
我為自己差點被事實造就的想法慚愧不已。
而後更加堅定。
我這一生,不需要任何男人的襯託, 也不需要任何男人的點綴,更不是任何男人的附屬。
我就是我自己。
我是穆幼。
一個聽聞燕家兩兄弟在回京時又不小心一個殘一個傷,會大笑出聲的女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