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6
我用匕首撬開了盒子。
裡面隻一張泛黃的紙,字跡依稀可見,是外祖父的字。
墨已幹涸掉色。
卻能看到幾個零星大字。
【通州,陷阱。】
我頓覺渾身發冷。
十年前,蕭谵十八歲,在關山一帶清剿流匪,他為何要攔截祖父寄來的信?
這晚,我枯坐一夜。
終是提筆寫下一封信。
墨跡幹透,一道墨青色身影從天而降。
「送往邊關。」我下令。
他雙手接過。
轉身消失於黑夜。
17
成婚的日子越近,我便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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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蕭谵剛從宮裡回來,便神秘兮兮地捂著我的眼睛來到偏院裡。
手放開後。
眼前曲水流觴,暖意逼人。
他竟命人在偏院引了活水過來。
又在水邊造了座小亭子,用不透風的絹布圍起來,自成天地。
夜間還能在裡面燒炭取暖,看星星。
蕭谵靠過來,下巴貼在我發頂。
「喜歡嗎?」
我點頭,臉上的笑壓都壓不住。
「那要怎麼報答我?」
他湊得近了,滾燙的熱意盡數噴灑在我的臉上。
我不好意思地推了他一把。
跑到亭子另外一面欣賞美景。
蕭谵也不惱。
自後摟上我的腰,親昵道:
「歲歲,你隻要安心嫁給我便好,其他的不用擔心。」
我僵住。
他以為我不知道。
自上次在詩會公開露面。
京城已經刮起一股流言蜚語。
皆是傳言我和當年的皇太女,長得有四分相似。
18
成婚這日。
蕭谵命人包下京城最豪華的酒樓,我便從這裡出嫁。
天蒙蒙亮。
我便被拉了起來梳妝打扮。
昏昏欲睡時。
有人大喊:「請王妃上轎~」
我被人扶著走出來。
視線被蓋頭遮擋,僅餘腳下一方天地。
然後,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進來,自然地牽起我,朝外走。
酒樓外恭賀聲,鞭炮聲此起彼伏。
原本浮躁的心,在這一刻漸漸安定下來。
轎子在城裡也不知繞了多久。
終於落地。
蕭谵的聲音傳來:「還好嗎?」
我唔了一聲,扶著他伸進來的手下轎。
原本豔陽高照的天,卻突然掀起一陣風。
喜帕晃動,露出半張臉。
我正要按下,餘光卻看到了人群前的太子。
四目相對。
他面色驟然蒼白,往前一步,又被許思煙扯了一下,堪堪停住。
隻一瞬。
蓋頭落下。
一切皆被阻擋在外。
我的心也落到了實處。
19
婚宴鬧騰到很晚。
蕭谵進屋時,腳步虛浮,滿臉醉態。
我忙上前幫他寬衣。
卻被他長臂一伸抱進了懷中。
帶著酒氣的臉貼上來,一個勁地蹭我的臉。
我嘆口氣:
「王爺,妾身侍候您休息吧?」
輕笑聲響起。
然後是毫無醉意地揶揄:「本王還不至於幾杯酒下肚,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我意識到,他剛剛是裝醉。
紅著臉瞪了他一眼。
蕭谵眼眶瞬間紅了,低頭兇狠地啃上來,絲毫都不溫柔。
我吃痛。
哼了一聲。
狠狠咬了回去。
天旋地轉,人就躺在了榻上,蕭谵撐臂在兩側,目光灼灼。
我急促地換了兩口氣。
推了他一把。
糾纏間,我身上本就寬松的裡衣松開,露出脖子上的玉佩。
蕭谵眸光微閃。
不經意道:「這玉佩倒是做工精巧。」
我拿起握在掌心。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
「她說,讓我無論如何都不要摘下來。」
蕭谵默默聽著,落在我身上的視線開始遊離。
然後。
咚的一聲!
栽倒在了床上。
他閉著眼,艱難開口:
「歲歲,我怎麼了?」
我未回他,起身,幫他挑開衣領,一路向下到腰腹。
咔!
用力一扯,摘下了一枚虎頭令牌。
蕭谵神色迷離,卻努力保持清醒。
「你……你要……做什麼?」
我舉起手中令牌。
「你曾幫過我,這次,我不殺你,日後再見,殺父之仇,我會親手了結。」
「這軍符,本就是屬於我的。」
話音剛落。
蕭谵徹底陷入了昏迷。
我抬手擦淨唇邊。
口脂裡被我加了藥,是外祖父讓人送來的。
他給我回信:【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我看向昏迷不醒的蕭谵,抬手撫平他眉間褶皺。
而後輕聲道別:「我走了。」
按照這個劑量,他至少昏睡一天一夜。
那時,我早就離開了京城。
20
屋外突響炸雷。
緊接著暴雨紛沓而至。
我由暗衛護著來到偏門。
這裡連接一條巷子,走到頭右轉便能出城。
我緊了緊蓑衣。
回頭看了眼主院。
燭光昏暗,靜謐如常。
暗衛催促:「馬匹已經等在外面了。」
我沒再猶豫,錯身走了出去。
巷子昏暗。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
巷尾赫然站著人。
他一身玄衣,撐著油傘,一步步走近。
暗衛欲動手。
被我攔下。
離得近了。
太子那張俊逸的臉,逐漸清晰。
他嘴角嗫喏,自嘲般開口:「真的是你啊。」
又一道閃電掠過黑夜。
照亮他面上哀涼。
「沈照歲!」
21
十年光陰一閃而過,我已有許久未聽過這個名字了。
特別是從他口中說出。
我眼眶微熱,後退一步。
「殿下,是來抓民女回去的嗎?」
話落。
他身形微頓,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極其緩慢地轉身,像來時那樣,一步步朝外走去。
邊走邊低語:
「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漆黑的雨幕中。
我最後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轉身上了馬。
22
十餘年前,皇太女臨朝,膝下隻有一個郡主。
我便是這位郡主的玩伴。
因父親入贅,我便隨母姓沈;後來皇太女出事,母親給我改隨父姓孟。
彼時,江以淮不過是闲散王爺允王的嫡子,我們常常玩在一起。
皇太女便開玩笑。
待我長大,便為我和江以淮指婚。
後來,邊關動亂。
皇太女親徵,爆發瘟疫,死亡數萬人。
最後,皇太女也意外感染瘟疫去世。
此後,允王登基。
改年號為嘉禾。
皇太女死後。
父親將郡主偷偷送出了城。
被允王發覺。
他登基後,以將父親調往通州為由,半路殺了他,而我的母親,也死於逼供。
此後,皇帝賜婚於我和太子。
並非覺得愧疚。
而是做給皇太女的擁護者看的。
一面彰顯他仁慈,一面又讓世人以為,我爹娘背叛了皇太女。
而這場瘟疫,十年查證,正是允王所為。
23
嘉禾二十三年。
我率軍圍困京城,和護城軍隔著城牆對峙。
蕭谵來談和。
剛落座。
他便笑了。
「不愧是我蕭谵看上的女子,有勇有謀。」
我看著他,靜默不語。
他收了笑。
「你在我身邊蟄伏五年,倒是把外面這群人給制得服服帖帖,是我小看你了,本以為女子翻不出什麼浪花。」
說不出的惆悵。
軍中之人隻認令牌,再加上這五年我有心經營。
調遣這群人來,還算順利。
我收回思緒,提醒他:
「王爺,此番是來和談還是敘舊?」
他轉動扳指,落在我臉上的目光復雜沉重。
良久才開口:
「孟知歲,你沒有心嗎?」
我錯愕看過去。
不懂他什麼意思。
蕭谵視線在我臉上逡巡,而後滿面痛色。
咬牙道:
「倒是我一廂情願了。」
我胸口一滯。
悄無聲息轉移了話題:
「王爺娶我,是為了玉佩吧,傳言皇太女將藏寶地的鑰匙給了她唯一的女兒。」
「怕是要讓王爺失望了。我並非皇太女的女兒。」
他驟然抬頭。
我接著說:
「我本名沈照歲,是沈氏嫡長女的獨女。」
24
「沒錯。」
一道颀長身影掀簾而入。
我忙起身。
「殿下。」
蕭谵震驚得打翻了茶杯。
「竟然是你!」
當年,皇太女暴斃,為了保住她的血脈,父親將她秘密送往沈家,當作男子來養,對外一律宣稱是體弱,不便見人。
取名沈齊白。
而我,則被帶入京城,混淆視聽。
就連許思煙,也是其中一環。
我這次入京,先是被退婚又成婚,皆是為了吸引各路人馬的注意力。
從而方便殿下在邊關招兵買馬。
江齊白一改體弱,穿著白色騎裝,颯爽英姿,落座後,緩緩開口:
「蕭將軍, 我知你當年並未參與謀害我母妃,可你如今畢竟為允王效命, 吾以為,沒什麼好談的。」
「當今天子暴政,苛捐雜稅, 邊境混亂,又疑心病重,百姓苦不堪言,蕭將軍不會看不到吧?」
蕭谵沉默了。
許久後。
終是一揖到底。
「殿下仁政, 望殿下寬待我麾下兵士。」
「那是自然, 如今他們聽從我的調遣, 自然受我庇護。」
得了這番話。
蕭谵不再言語。
臨走前,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我垂眸,下意識避開了。
他落寞離去。
當朝皇帝疑心重。
他本就懷疑, 是蕭谵借著成婚給了令牌,放我走。
離別這一回頭。
成了壓死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蕭谵被賜毒酒的消息傳來時, 我正陪殿下練劍。
她停下,目光望向京城方向。
「不後悔嗎?」
消息是我故意放給皇帝的。
他為皇帝賣命, 死在皇帝手裡也不算虧。
夕陽遲暮。
我登高而望, 暮色給天地染上橘色。
「不後悔。」
25
嘉禾二十四年。
沈齊白公開皇太女遺孤身份, 改名江齊白,一呼百應。
她率軍攻入京城, 皇帝自刎於金鑾殿,太子主動遞降, 去往番地,不得詔終生不得出。
新帝登基,改年號辰歲。
自此,國家休養生息, 減免稅賦,百姓安居樂業。
第一女將沈照歲。
自此隱退山林,終身未出。
26
寒山寺長生殿。
「爹娘,女兒為你們報仇了,希望你們地下有知,能夠安息。」
燃完最後一根香。
我沒有出去, 反而朝裡走去。
一整排的牌位後面,擺放著一張桌案, 並兩個蠟燭, 一個香爐。
許思煙頓時面露心虛。
「上字」燈光如豆,照亮正前方的牌位。
上面隻有幾個字。
【忠勇大將軍蕭谵之靈位】。
右下角:【其妻沈照歲立】。
「這是我第一次, 也是最後一次來看你了,我們的恩怨已經了結,你便安心離開吧。」
一陣風過。
燭火被拉長成一條線。
我起身,朝外走。
山門外, 一棵參天大樹上掛滿了紅綢。
我走過去。
立刻有僧人前來。
「阿彌陀佛, 施主上次來,所求之事可還算稱心如意?」
我盯著一處,嗓音飄渺:
「算吧。」
而後未再猶豫,轉身下山。
山風拂過, 已然掉色的紅綢被翻轉,露出有字的那面。
字跡模糊,卻仍依稀可辨。
上面寫著:【蕭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