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爸爸臉上現出心疼,忙不迭地抱住她,哄道:「行,行,我的乖女兒也受委屈了。放心哈,有爸爸在呢。」
我轉頭飄回病房,看到小男孩正老實地坐在小板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儀器屏幕的數值。
模樣跟我第一次見到的顧俊平很像。
何昱昏迷著,指尖還在不斷顫動,仿佛夢中有什麼讓他極不安穩。
又過了一周,何昱醒來,不顧姜醫生的勸阻,強行出院。
然後第一時間去見了監獄裡的顧俊平。
十年過去,他變得更加醜陋猥瑣,本就偏瘦的身體被一再透支,已近形銷骨立。
見到何昱,咧著嘴呆滯一笑,露出滿口殘缺的黃牙。
「喲,金主爸爸,您終於找來了?」
何昱臉上帶著病態的蒼白,開門見山:「把當年的事,一五一十交代出來。」
「給錢嗎?」顧俊平笑嘻嘻地,「您也知道我這條爛命,也不值當什麼。」
何昱眼也不眨地拍出一張支票。
顧俊平於是在我面前,將那時方晴為了賭債綁架我、演戲騙他,又和顧俊平一起把我活埋的事,事無巨細給何昱講了一遍。
「哎呀,現在想想那真是好主意,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到這個鬼點子的。」
顧俊平津津有味地咋舌。
何昱後背痙攣,哆嗦著從口袋裡拿出應急的萬託林,蓋子還沒打開,就手指一松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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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迷藏……」
他用氣音一字一頓地說,自虐地聳著肩膀笑起來。
「呵呵……原來……她早就告訴過我了……」
淚滴卻斷了線似的掉在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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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屍體被挖出時,隻剩下了一副白骨。
縱使做了再多的心理準備,看見這一幕,我的靈魂還是狠狠顫動了。
何昱跪在土坑邊上,雙手指尖冒血,全身一片泥濘。
「老板……」一旁的工人看得不忍,想要扶他,卻見他直直倒了進去,抱住我的骨頭,把臉埋進湿潤的土裡,久久沒有出聲。
周圍人面露嫌棄。
就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惡心。
何昱卻渾不在意,就像從前在床上把我抱進懷裡一樣,鼻尖貼著那段彎折的頸骨嗅了嗅,動作十分輕柔。
良久,工人們看不下去,催他:「老板,再不動手,天就黑了。」
何昱這才起來,親手刨出一節節骨頭,把它們按次序一一擺放在帶來的水晶棺中。
方宅裡,爸爸已經出院,正被保姆陪著在花園裡散步。
車隊在大門口停下,幾個工人抬起裝著我白骨的水晶棺,跟在何昱身後,浩浩蕩蕩走進花園。
爸爸嚇了一跳,驚問:「何昱,你要幹什麼?」
「叫方晴出來。」何昱木著臉說,「爸爸,您也看看吧,我把方昭帶回來了。」
老爺子先是不明所以,等看到白骨的剎那,立刻兩眼一黑,朝後倒去。
保姆也「啊」地大叫,丟下手中的輪椅,見鬼似的沒命逃走了。
何昱冷靜地讓人把爸爸抬進客廳,囑咐佣人給姜醫生打電話,然後徑自到房間尋找方晴。
我跟著他在這個分外熟悉的房子裡遊轉。
一樓有餐廳、客臥、佣人房,二樓則是主臥,媽媽的房間,還有我與方晴幼年時曾一起住過的幼兒室。
這是爸媽在我們降生之前,精心布置的房間。
傾注了他們初為父母時,無盡寶貴的心血。
而多年後,曾經的那些成雙成對的木馬、搖籃、手工玩偶……通通消失不見。
隻剩下一個不留任何感情痕跡的,空蕩蕩的盒子。
方晴此刻就躲在這個小小的盒子裡。
她不知從哪兒翻出了我們曾用過的嬰兒被、小毛毯,層層堆疊在一起,組成了個雜亂奇怪的巢穴。
已經成人的她,抱著七歲時最喜歡的毛絨玩具,戰戰兢兢躲在認為最有安全感的巢穴裡。
何昱推門進去,她瞬間露出驚懼的表情,尖叫著:「我沒有殺她!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何昱直接把她拽了出去。
水晶棺堂而皇之地擺在客廳。
沙發上倒著昏迷的父親。
何昱按著方晴的脖子,迫使她在棺材前跪下,漠然命令:「磕頭,你不是很會磕嗎?就照那天視頻裡的,哭著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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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我不磕!」方晴哭叫掙扎,大喊著,「爸爸!爸爸你醒醒救救我啊!」
「對了,還缺點東西。」何昱喃喃著,抽了領帶綁住方晴的腳踝,又把她的兩隻胳膊反剪到背後,用皮帶捆上。
「現在可以了。」
何昱叫來隨車的攝影,讓鏡頭從側面對著她拍攝,示意保鏢上前:「按著她,磕夠一百個。」
方晴一開始哭著,後來又罵,罵不動了又哭,到了第六十七個時,才哆哆嗦嗦地懺悔了。
「我不是有意的……姐姐……我隻是想要點錢……嗚嗚嗚……爸爸——媽媽——晴晴真的不想害你啊……」
到了第八十個,姜醫生匆匆趕來,見這陣仗也不敢說什麼,火急火燎地給爸爸喂藥,檢查。
到了第九十二個,爸爸悠悠轉醒,睜眼就看到停在自己面前,巨大的水晶棺,還有正跪在棺前痛哭流涕磕頭的女兒。
「晴晴!」他雙眼一凸,險些又犯病,倒在沙發背上不住喘氣,「姓何的……你瘋了嗎……你怎麼能這麼對晴晴……」
何昱雙目無神,拿出手機登錄我生前的雲盤,點開那段已經存放了很多年的視頻,扔給他。
那是很早的一段遊樂園監控,顯示兩個小孩手拉著手,有說有笑地路過賣假花的小醜。女孩開懷笑著,對男孩嘀嘀咕咕說了句什麼,跑到小醜面前要了一束黃色的假花,隨後而來的中年女人趕忙為她把錢付了。
接著畫面定格,將小女孩正面的臉放大,直到充滿整個屏幕,而後再一刷新,被超清修復,現出了女孩面部的每一個細節。
嫩白的皮膚,圓圓的臉,側邊的右邊眼角上光潔一片。
沒有黑點。
兩股鮮血從爸爸的鼻子裡淌出來,一路蔓延到下巴,染紅了他的胡須,他的嘴唇,在他的半張臉上留下蜿蜒的痕跡。
「晴晴……」他呆滯地看向水晶棺,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方晴,大叫,「晴晴!」
除了這兩個字外,再喊不出別的。
姜醫生瞬間變了臉色,強行讓他平臥下來,用座機撥打 120:「方家大宅!患者突發腦出血!情況嚴重!」
「爸爸!」方晴額頭腫著,崩潰哭叫,「何昱!你快救救我爸爸!求求你救救他!」
兵荒馬亂中,何昱隻怔怔地望著我的骨架,自言自語:「報應,這是方昭留給我們所有人的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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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的高牆一旦坍塌,就很難再次建立。
這是我很早就明白的道理。
生前有好幾次,我都忍不住要在他們面前放出這段視頻,但一觸到爸爸嫌惡的目光, 這股衝動就瞬間澆熄。
我原想著出國後再發給他的。
那時候不是父女關系了, 他會如何反應,如何取舍,遠在異國的我看不到, 也不會再被傷害了。
也許我骨子裡還是那個膽小怯懦的人。
因為傷口太深, 就一再避免去觸碰到它。
但好在, 現在已經不會痛了。
我的葬禮隆重舉行, 在此之前,靈魂竟然奇跡地沒有消失。
何昱的執念緊緊地捆綁著我, 甚至比剛死的時候更甚。
為什麼還不肯放我走呢。
「直「」身邊人都說他因為我的死, 已經變成了精神病。
隻有何啓樂見其成。
甚至還在來接手董事長位置時, 落井下石諷刺了句:「這就叫活該啊, 老哥。」
何昱隻是點了點頭,沒有發脾氣。
葬禮如期舉行。
我的靈位前沒有供品, 隻放著兩張薄薄的判決書——方晴與顧俊平以故意殺人罪與敲詐勒索罪並罰, 判處死刑, 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爸爸腦出血後半身癱瘓,病床被強行搬到了靈堂前, 兩隻眼睛呆呆望著天花板不住流淚。
何昱以丈夫的身份為我下葬。
水晶棺落地,土被一抔抔地灑進墓坑, 我的身體也隨之變得更加透明輕盈了。
就在墳墓被填到一半時, 何昱突然發了狂,瘋魔地跳進去徒手去挖我被深埋的棺材。
兩個舅舅看不過眼,好說歹說, 要拉他出來,卻被他爆發出的絕望嘶吼聲嚇得退開。
塵土飛揚, 無數塵埃將何昱罩在那個小小的方寸之地上。
他喘著氣跪倒, 邊哭邊叫, 淚水涎水糊了滿臉, 每次呼吸都像是要在喉嚨裡劃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眾人察覺出異樣,忙手忙腳亂把他抬出來,但已經來不及。
何昱雙眼充滿血絲,痙攣地躺在地上,無定點地盯著某個方向。
突然,他眼珠一轉, 目眦盡裂, 朝我望來。嘴形大張卻發不出聲音。
但我知道他是想叫我的名字。
「你終於看見我了啊,何昱。」
我淡笑著,身體隨風碎成帶著光點的亮沙。
何昱眼淚洶湧流淌,用盡全力向我伸出手。
然而我已經轉身, 一腳踏入了虛空。
「別追我了,你再怎麼也追不上的。」
藍天高處,帶著翅膀的熟悉身影正衝著我輕輕招手。
白花遍地,聖光浮動, 她的笑容一如往昔般美麗溫柔。
「媽媽……」我情不自禁地叫出聲,身體隨著她的呼喚,越飄越遠。
直到消失在天際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