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像媽媽一樣。
這也是我命中注定的結局。
29
靈魂脫離肉體之前,我的眼睛仿佛一臺無人操控,自主運轉的攝像機。
拍到視頻掛斷後,方晴收到轉款後激動的樣子;
拍到他們為了分贓而爭吵,又看到垂死的我時,大驚失色的表情。
顧俊平提議分屍,而方晴蒼白著臉,喃喃說有個辦法,一定能行。
他們將我抬出車間,找到一塊土質松軟的花壇,拆下廢舊的鐵片挖出深坑,將我丟了進去。
一層一層的土被自上而下拋來,慢慢蓋住我的腳,我的雙腿,我的腰肢,我的肩。
我的臉。
視野一片黑暗。
皮膚貼住湿潤帶有腥氣的土壤,我仿佛聞到了媽媽下葬時墳墓的味道。
但出乎意料的是,死亡來得是那樣自然、平靜,甚至讓我猝不及防。
靈魂升上高空時,我看到地面上方晴笨拙地跳進覆蓋住我屍體的淺坑,在與我身體平行的地方,裝模作樣地躺了下來。
顧俊平用剩下的土將她埋住,隻留下一個能呼吸的氣孔,收拾好後,用我的手機打了 110。
警車很快趕到,隨之而來的還有跌跌撞撞的何昱和一輛尖聲鳴叫的救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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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顧左右,徒手將方晴從土裡挖了出來,又通紅著雙眼,後怕地將她緊緊抱進了懷裡。
一撥人急匆匆而來,又急匆匆而去。
隻留下了那個淺淺的土坑。
和土坑之下,蜷縮著死去的我的屍體。
之後,又來了一場雨,一陣溫柔的和風。
將那淺坑填滿了綠意。
30
我沒化成厲鬼真是奇跡。
一開始跟著何昱時,我試了很多種辦法,用半透明的手掐他的脖子,或是試圖挪動物體砸方晴的頭。
但無一例外,都不奏效。
自那日救出方晴後,何昱很快就利落地籤下了離婚協議。
但不久後,又發了瘋地讓人到處尋找我的行蹤。
我就靜靜站在他身後,看著他扔下了所有工作,像個一心要復仇的偏執狂,罵我、咒我、在夢裡喊著我驚醒、醒後又呢喃著叫我最好不要被他找到……
「我也恨你,方昭,我簡直恨不得拉著你一起死了!」
「你竟然這麼想走,這麼想拋下我……你好狠的心啊……」
他瘦了一大圈,每天胡子拉碴,厭食,失眠,時不時就要犯病。
最後還是何啓的卷土重來讓他陡然清醒,撿起了鬥志。
方晴用他給的錢還完了賭債,那麼大一筆數字,半分鍾不到就花得幹幹淨淨。
我站在客廳,看著她殷勤地對何昱噓寒問暖,哭哭啼啼地用所謂的「心理陰影」討要他的關心。
表面上,他們就像是依偎在一起,互相舔舐傷口的獸。
後又因商業情勢所迫,很快就在兩家老人的合力勸說下,舉辦了婚禮。
婚禮很盛大,就在爸爸和媽媽曾用過的那個教堂舉辦。
方晴穿了造價昂貴的定制婚紗,笑容明媚,與何昱交換鴿子蛋大小的鑽戒。
我就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注視爸爸臉上欣慰的笑,聽賓客們滿載祝福的掌聲,看方晴主動湊上前,擁著何昱旁若無人地接吻。
彩色玻璃的光打在天使潔白的翅膀上。
我抬頭望向掛在牆上,替所有人受難的主。
心想,我的苦難,又什麼時候才能到頭呢。
31
幸好,快到了。
十年後的今天,我終於能從容地面對一切。
何昱一時激動想起我實屬平常,反正要不了多久,緣分線還是會恢復原樣。
下班時間還沒到,何昱就因病情反復回了家。
我跟在他身後,看到他竟久違地上了二樓。
塵封的房間時隔多年被打開,我無聊地坐在門口等,聽到他斷斷續續傳來的哭聲。
唉,年紀大了,總會有些情緒化。
不過這也是好事,說明,他在一點點地說服自己,忘記我了。
何昱就這樣在我的床上睡著。
我等得不耐煩,很想進去一腳把他踹醒,讓他別再來弄髒我的地方。
正煩躁,卻聽見樓下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爭吵聲。
鬼的構造與人不同,任何聲響都能透過空氣震動捕捉到。
趁何昱睡著,緣分線最細最長的時候,我果斷出去看熱鬧。
方晴臉色漆黑,詢問剛輪班的佣人何昱回來沒有,身後還跟著個模樣有些眼熟、頭發花白、衣著破爛的老婦。
得到否定答案,方晴才稍稍放松,讓老婦跟自己到客廳。
明亮的燈光下,我突然認出了她的身份——顧姨,當年撒謊害我的保姆。
我預感到他們要說什麼了,趕忙進房間試圖喚醒沉睡的何昱。
他整個身體埋在被子裡,憔悴的臉上還帶著淚痕。
我碰也碰不得,叫也叫不醒,急得都想出汗。
但上天似乎終於要幫我一回了。
一陣晚風突然刮來,吹倒了立在桌子上,放有我媽媽照片的相框。
啪嗒一聲,相框落在地毯上,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喚醒了淺眠的何昱。
與此同時,樓下傳來方晴與顧姨交談的聲音。
「……晴晴,你就看在我照顧過你的份兒上,幫幫他吧!他本來就是因為你才進去的呀!」
老婦悽惶地哀求。
「這些年他賭的數額越來越大,我怎麼都攔不住,他這才把自己給害了嗚嗚嗚——」
「關我屁事!」方晴不耐煩地說,「還有什麼叫因為我,他本來是什麼貨色你不清楚?別平白無故冤枉好人!」
「晴晴!話可不能這麼說!」老婦叫屈道,「要不是你當年讓他出國避風頭,他怎麼會被外面那些人帶壞了!那先前,街坊鄰居都誇他是最孝順的孩子,回來後他才變了個人啊!哎喲——我可憐的俊子喲——哎喲——」
「別嚎了!」方晴聲音尖銳,「不就是想訛錢嗎?這幾年,前前後後,我給你的給他的加起來少說也有三四百萬,怎麼,還真當我是冤大頭?逮著一個血包使勁吸是吧?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
老婦的哭聲果然漸漸小下去。片刻後,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冷笑。
「二小姐,別把話說得那麼難聽。什麼叫訛?壞人騙好人錢那叫訛,我老婆子自認不是好人,那你幹的壞事也不少啊!怎麼,非要我再一件一件細數給你聽?」
方晴氣息不穩:「閉嘴……」
老婦的聲音更大了:「哎喲——是誰害死了自己的媽,還把過錯推到自己親姐姐頭上啊!」
方晴大聲尖叫:「閉嘴!你閉嘴!」
老婦卻不饒她:「哎喲——我兒子不說我還不知道,你是不是把自己親姐姐也給害死了!」
何昱站在樓梯上一個踉跄。
「哎喲哎喲——聽說是為了還債呢!你個賭鬼,還說不是你帶壞我寶貝兒子!」
老婦爽快大罵。
「要不是你這個千人騎的貨色勾搭俊子,他犯得著離家去美國?你給了一千萬又如何,那點錢早就被他輸沒了,一個子兒也不剩了!我老婆子的棺材本也被他拿去賠了個幹淨,我不問你要錢,問誰要去!」
說著,她好像又發現了什麼:「呀,這孩子跟俊子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是不是我乖孫?我就說你怎麼一直藏著不讓我見他,可把我這個當奶奶的心傷透了!這照片我拿一張哈!」
「閉嘴閉嘴閉嘴!」
方晴像隻被惹急的母雞,跳起來伸出爪子就要去抓她的臉。
兩人很快扭打在一起,掀翻了桌椅、沙發,孩子的相框摔破,碎了滿地玻璃。
何昱彎著腰,大口大口喘息,指尖在牆上抓出一道道血跡,骨節隔著薄薄的皮膚,透白泛青。
氣霧劑明明就在口袋裡,他卻忘了去拿。
剛稍稍緩過來一點,就跌跌撞撞地衝下樓去,把同時呆住的兩人拉開,死死攥住了方晴。
「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他雙眼血紅,像馬上要張嘴咬下人肉的鬼。
「方昭在哪裡!她到底是不是已經死了!」
32
是啊。
你終於發現了。
我站在一片狼藉裡,釋懷地笑了起來,感到渾身無比輕松。
花園裡有風吹來,我突然想像那天一樣,出去走走。
「……你都聽到了,我還能說什麼……」
方晴被何昱掐著,眼眶掉出豆大的淚珠,手在玻璃碎片上割出了血。
「所以呢……你要殺了我給她報仇嗎?」她哆嗦著唇,越哭越兇,最後號啕大罵,「何昱,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從來沒有一天真正愛過我!你他媽的是不是一直都把我當方昭的代替品了!」
何昱傻傻怔住,片刻後,抖著唇說:「是啊……我騙了自己太久……我一直想要的是那個穿著白裙子,會理解我,笑著跟我說話的她,卻怎麼都找不到了……」
方晴哭得抽噎,狠狠推開他,撿起地上的雜物一件件砸到他身上:「混蛋!騙子!你不是男人!你不是人!」
「對……我不是人……」何昱神色癲狂,呢喃著放開她,眼睛向我站的方向望來,瞳仁裡卻是空的。
「我不是人……我怎麼能那麼對她……」
何昱笑著,又哭著,像是痴了,像是傻了。
「結婚三年,都捂不熱她的心,我還覺得自己受委屈了……」
「她最後看我的一眼,還帶著恨……」
「方昭……方昭死了……方昭她……」
最後一句說完,他咚地倒地,全身抽搐,唇色血紅透紫,再也發不出聲音。
大半夜,醫院呼吸科室擠滿了人。
姜醫生頭發花白,困倦地捏著眉心,沉聲說:「情況不樂觀,他發绀了,血氧過低導致了昏迷,需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怎麼這麼嚴重?」爸爸很是擔憂,問方晴,「又鬧脾氣了?都跟你說了他是病人,不能受刺激,你為什麼總是……哎!」
方晴臉色死灰,無論他說什麼都沒有反應。
「算了。」爸爸又於心不忍,「這幾天你好好照顧他,按姜醫生說的,注意儀器的數字。」
方晴卻突然死死地拽住他,哽咽:「爸爸,我想回家……帶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