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不要我……方晴也不要我……」他漸漸喘息,嘶聲大哭,透出無比的痛苦和絕望,「你們到底當我是什麼!你們所有人……到底當我是什麼!」
我內心流出一絲苦澀,嘆了口氣,無法回答。
18
方晴還是去了美國。
她在學校曠了很久的課,輔導員打電話到家裡,把爸爸又氣得生了場大病。
方晴被勒令退學,在家裡關了一周,哭鬧著說自己原本就不想待在國內,讓她去跟那群上不了臺面的窮鬼一起住宿舍上課,還不如讓她去死。
爸爸被她鬧得心軟,竟然答應了。
一架飛機帶著方晴前往她夢寐以求的曼哈頓樂園。
何昱聽說,情緒意外地沒有崩潰。
跟方晴分開後,他終於一心撲在了學業上。
我們專業不同,很少碰見,隻在一些選修的商學課程上,偶爾有交集。
自那次在我面前崩潰大哭後,他就克制了許多,像是一夜之間掙脫了什麼,變得更加沉默寡言。
也不再提我們之間的事。
不久後我聽說,他弟弟被送去了國外,一流商學院鍍金。
何啓跟方晴一樣,都被大人寵著長大,隨性愛玩得很,成績在學校也永遠墊底。
估計這趟出去,家裡砸了不少資金。
Advertisement
何昱於是愈發刻苦起來。
大三後半學期,剛入夏的一天晚上,方晴突然打來電話,暴躁地說家裡很久沒有給她打錢了,打給爸爸也沒人接,到底什麼情況。
「那得問你,」我板著臉說,「爸爸從不跟我聯系,你不知道?」
「廢什麼話!你手頭有錢趕緊給我打過來吧!」方晴罵罵咧咧地掛斷。
我怎麼可能拿自己的辛苦錢貼給她?
想了想,打通家裡座機,響了很久,佣人才接,被我問了幾句,支支吾吾地說:「小姐,先生……先生他病了,已經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但死活瞞著,不讓我們跟您說,您還是趕緊回來看看吧!」
掛了電話後,我心神不定,又打給姜醫生。
那邊倒是很爽快,直接告訴我:「中風,高血壓引發的,腰部左側和雙腿麻木,不能動彈。上次犯病就沒養好,這兩年又太操勞,聽說上月出差,一個快談好的項目崩了,才壓力太大犯了病,被我押著來住院了。」
我抿唇沉默不語。
「方昭,他這些年很不容易。」姜醫生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心裡怨他,但他總歸是你爸爸。」
「……我知道了。」我低聲說,「謝謝你,姜醫生,我會盡快回去看他的。」
坐周五最晚班的飛機,凌晨就到了首都。
我站在病房外,透過門上小小的方窗往裡看,恍然意識到,爸爸是真的老了。
他躺在病床上,記憶裡偉岸的身體變得扁平幹癟,額上細紋滿布,兩側鬢角斑白,睡夢中還煩惱地皺著眉毛。
仔細看去,那眉形跟我在鏡子裡的,很像。
我轉身走到回廊裡,獨自坐著發呆。
天色將明,病房裡傳來斷續的咳嗽聲。
我推門進去,接了杯溫水,扶他坐起身,把杯子交在他手上。
爸爸神色復雜地看了我一眼。
「怎麼不請個陪夜的護工?」我語氣平淡。
爸爸煩悶地握著杯子:「哪有那麼多闲錢。」
接著,病房裡就隻剩下他喝水時的吞咽聲。
「還是請一個吧。」半晌,我平靜地說,「我回杭城辦個手續,提前畢業,來給你打理公司。等方晴結婚了,再把公司交給她。」
爸爸喝完了水,把空杯子放回桌上,眼睛怔怔地,沒有吱聲。
「你說得對,爸。」我久違地對著他叫了一聲,「你生我養我,莫大的恩情,我會用這幾年時間,好好還的。」
爸爸嘴角動了動,接著一股淚水從他凹陷消瘦的臉頰上滑了下來。
我知道他聽懂了我的潛臺詞——公司交出去之後,我們父女之間的血緣之情,就算一刀兩斷了。
19
提前畢業的書面申請過得很快。
我的學分在剛上大三時已經修完,這一年隻是在跟著幾個學姐做項目。
公司缺口很大,回到首都後,我先跟主管們一起開了會,然後回家拿媽媽收藏的幾幅油畫和一副陪嫁的小葉紫檀屏風做了抵押。
爸爸一直舍不得動媽媽的遺物,也不懂這些古董的市場價值。
我問他:「如果媽媽活著,你覺得她會怎麼做?」
爸爸沉默半晌,含淚點了點頭。
貸款一到,我立刻轉給工廠,然後繼續馬不停蹄參與競標,跟幾家重要的原材料供應商交涉。
何家就是其中之一。
可能因長年的交情,他也是唯一一家尾款未結算情況下,依然願意給我們供貨的公司。
我特別去拜訪了何昱的父親何啟勝。
何昱的繼母也在家,熱情地拉著我問長問短,顯然很關心我爸爸的近況。
她年近五十,保養得很好,皮膚細白,隻有眼角笑起來時會浮起幾條不明顯的皺紋。
處事比我的繼母圓滑得多。
「小昭還沒找對象吧?」何母殷勤地問,目光滿意地在我身上打量。
我今天戴了隱形眼鏡,一頭天然卷短發仔細打理過,露出塗了淡妝的臉,一身職業套裝幹練利落。
「沒有。」我微笑著,同時注意到何啟勝銳利的眼中透出深意,顯是有話要說。
書房中茶香嫋嫋。
何啟勝接過我遞去的青瓷盞,低頭輕抿了一口,才道:「你們家這幾年比較困難,我是知道的。」
我靜靜聽著。
「我跟你父親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眼光高,性子倔,從一個建築工地上的窮小子,到身家過億的大老板,最後還娶了安家的千金大小姐,一路走來,有幾分是機遇,幾分是能力,我是知道的。」
他感嘆說著,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方昭,你跟你父親最像,能隱忍,有狠勁兒,對自己,對別人,都可以不留情分,我欣賞的就是你們身上的這種氣質。」
我交握在膝上的十指緊了緊,正視他道:「何叔叔,您有話可以直說。」
何啟勝笑著點頭:「好,那我就坦白說了,方昭,我希望你能做我何家的兒媳婦。何啓過幾個月就回國了,我打算把公司交到他手上,你們相互助力,一定能將兩家一起做大做強。」
我下意識就要拒絕:「叔叔,我……」
「先別忙著做決定。」何啟勝擺手,「我也知道何啓那小子不成器,一直以來讓你們看笑話了。這樣吧,等他回來,到公司穩定下來,你們見見面再談。」
「隻是,」他周身氣勢一放,如一頭蓄勢待發的猛虎,「相信這幾年你也看到了我的誠意,小昭,叔叔骨子裡是個商人,不會做賠本生意,你們家在我這兒積累的錢款,我想你心裡也有數,就不用我多提醒了吧。」
茶盞在空中輕輕相撞,發出叮的一聲脆音。
我抿了抿唇,在何啟勝不容抗拒的目光下,仰頭喝下了已半涼的茶水。
舌尖蔓開苦澀。
20
何昱找上門時,我剛熬了一個大夜。
「你要跟何啓結婚?」他陰鬱的臉上怒意翻湧,像頭被逼到懸崖邊上的豺狼。
我煩躁地揉揉眉心:「你爸提的要求,他現在卡著方家的脖子,我不答應又能怎麼辦?」
「你明知道何啓是我的心病!」何昱咬緊後槽牙兇狠一笑,「你就是想氣我,對不對?你討厭我,所以見不得我好,想跟他一起踩到我的頭上!」
我起身撈起文件袋砸向他。
哗啦哗啦,A4 紙飛了一地,都是我這些日子,辛辛苦苦,沒日沒夜整理的資料。
「你有什麼資格來對我說三道四?」我雙眼滿布血絲,「有本事,就去把你弟弟、你爸爸都拽下來啊!」
何昱雙手發抖,晦暗地盯著我,急促呼吸。
半晌後,他恢復冷靜,認真說:「方昭,嫁給我。老頭子是想分割你家的股份,何啓隻聽他的,讓他拿捏住你,就一切都完了。」
「……我的持股不多。」我忍著脾氣,頹然坐下,「公司將來要交給方晴,就算我跟何啓結婚,也改變不了什麼。」
「此一時彼一時。」何昱的呼吸也平緩下來,一張張將地上的 A4 紙撿起,整理好放在我面前。
「嫁給我,方昭。我可以跟你提前籤署協議,不要方家的股份。」
我有些詫異,抬頭看著他鄭重的表情,遲疑:「方晴呢?她一回來,我們就離婚?」
何昱愣了愣,忽而苦澀地笑起來,但隻短短的一瞬,又隱去所有表情,啞聲說:「當然了,你以為我會死纏著你不放麼?」
21
我們沒有舉辦婚禮,隻帶著戶口本到民政所走了一遭,就有了法律意義上的婚姻關系。
在通知雙方父母之前,何昱先單獨去跟自己父親見了一面。
何啟勝或許是得知,方晴才是方氏集團未來最大的持股人,就沒再拿尾款的事威脅我。
隻是在我跟何昱再拜訪時,連書房門都沒有出。
反倒是爸爸知道後,情緒有些激動,反復問何昱難道不喜歡方晴了?
何昱神色平淡,告訴他:「我已經跟小昭結婚了,爸爸。」
我站在醫院走廊,後背貼著牆,沒有作聲。
接下來我們兩人都很忙。
我忙著跟政府人員打交道,推進競標事宜,他則忙著進自家公司,聯系老股東,跟他父親分庭抗禮。
第一個工程項目到手後,我又去各地考察了市場。
剛好海外的學姐帶來消息,說她們公司研發出了抗震耐火新材料,想在大陸合作家公司,投入實際生產試試。
我火速飛往柏林,詳細了解後,將樣品帶回來,讓工廠的老師傅檢測質量。
「可以試試。」他認真看過後,展顏說,「要是能行,光成本就能省下來不少。」
營銷經理則在旁提醒:「但實際去賣,還得看市場認可度怎麼樣。」
我疲倦地揉了把臉,吩咐:「政府工程暫時不能用,先在私人小項目上試試看吧,給優惠價,不設最低門檻,隻看最後效果能否達到合同要求。」
眾人各自應下。
接下來的時間,我都在一邊奔波,一邊等待最終結果。
婚後我們的房子定在兩家公司中間的小區,簡單的三室一廳。
因為何昱的病,我特意選了一梯一戶的頂樓,從車庫到家,除了電梯之外,幾乎不跟外人接觸。
保潔一周打掃一次,如果我得闲,也會在周內再打掃,盡量不讓落灰。
所有曾在媽媽房間裡保持的習慣,我都又撿了起來。
三件套時時高溫殺菌,不用有氣味的護膚化妝品,到處存放日常和救急用的氣霧劑。
何昱房間外連著擺滿綠植的陽臺,清一色不開花植物,葉片大而飽滿,像是盛夏茂密的叢林。
這段時間,何昱早出晚歸,好幾次回來倒頭就睡。
我聽見動靜後,就艱難起來,打著呵欠到他房間,催他趕緊去洗漱,順便拿峰流速儀檢測他的身體。
也許因為壓力過大,何昱睡覺時會經常犯病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