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時後面有人在喊「何昱少爺」、「何昱少爺」。
我推了推他:「是叫你嗎?咱們走吧。」
少年卻死死拽住我的手:「我叫何昱,你叫什麼?」
「方昭。」我笑著,無比清楚地回答了他,「我叫方昭,何昱,我們從此就是朋友啦!」
11
當晚我逃出房間的事情很快被爸爸知道了。
客人的大兒子找不到,我回來時裙子上又湿了一大片,因為在樹叢裡穿來穿去,胳膊和小腿上劃出了道道紅痕,頭發也沾滿了細碎的落葉,尾梢湿湿的。
「你到底幹什麼去了!」爸爸怒不可遏。
方晴偷笑著躲在繼母身後,故意說:「姐姐羞羞,我看見姐姐跟那個小哥哥鑽樹林了!」
爸爸怒火更甚,找來佣人打掃用的雞毛掸子,狠狠抽我的小腿。
「你才幾歲!就知道給我丟人!丟人!」
他每說一次,我的小腿就多一道紅痕。
我兩眼含淚,生生忍著,卻見方晴在大人都看不見的角度,衝我做了個鬼臉,又滿懷惡意的,指了指我肩上的長發,兩指比了個剪刀的動作。
「啊啊啊——」那一刻,我瘋了,狂了,身體被沸騰爆炸的大腦支配,像鬼一樣嘶厲地吼叫著衝她撲打了過去。
繼母尖叫一聲躲開。
爸爸的手也僵在半空,呆傻地看著我們扭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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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狠狠掐著方晴的脖子,把她的後腦勺往地上磕了又磕,看著她蒼白的小臉痛苦得變紅,變紫,漸漸跟媽媽死去的那張臉重合。
心中那隻蟄伏已久的野獸掙開桎梏,從黑暗中舔著獠牙走出來。
「啪」的一聲,我的臉被一巴掌打得側過去,手上的力道也不覺松了。
爸爸和繼母驚叫著扯開我,把快窒息的方晴緊張地摟在懷裡查看。
「你不光害了你媽媽……還想殺你的妹妹……」爸爸渾身哆嗦,充滿驚懼地望著我,「你……你真是個魔鬼……」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漠然望著他們。
也看到了那曾經幼小、膽怯、渴望被愛的我的屍體,橫陳在自己面前。
我被送到了監獄般的寄宿制專門學校。
臨行前,對著鏡子,拉起被方晴扯過的長發,咔嚓一剪。
12
這一次後,過了許久,我跟何昱才又見了面。
彼時我和方晴已經十六歲,我因常年表現「良好」,被醫生診斷已經康復,可以外出讀書。
被「放」出來時,我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一頭亂糟糟的短發,一身不起眼的襯衣長褲,蒼白消瘦的臉上掛著醜陋的黑框眼鏡,看起來沉悶無趣,中性十足。
家裡隻派了一個司機來接。
我拖著單薄的行李,一回去,就聽到方晴正在跟父親吵架。
幾年不見,她更加漂亮了,一頭微卷的長發染成慄色,臉上塗著淡妝,瘦白的肩膀上掛一條松弛的睡裙,隱隱透出少女玲瓏的曲線。
爸爸煩惱地揉著眉心,說不同意她在校住宿。
「方昭都可以,憑什麼我不可以!」方晴鬧完又扯著他的胳膊撒嬌,「爸爸!你就讓我獨立一下吧,我都已經長大了呀!」
我拉著箱子從他們面前經過,招呼也不打,徑直回了自己房間。
家裡安排我們去離家三個小時車程的國際高中。
這所學校名氣很大,跟歐美多所大學合作,隻要成績保持得可以,畢業後申請入校不成問題。
我依舊選擇寄宿,而方晴鬧了一通情緒後,家裡給她在寸土寸金的學校臨近處買了套寬敞的兩居現房。
爸爸把我叫過去,煩悶地抽了會兒煙,才說:「你去跟她一起住。晴晴這幾年交了不少狐朋狗友,她一個人在外面,我不放心。」
我沒吭聲。
「我本來是不想管你的,知道嗎?」爸爸臉色不善,把煙頭暗滅在桌子上,「你有『前科』,再犯就得送去少管所,要不是念在你也是靜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我才懶得——」
「行。」我打斷他,淡漠地說,「沒其他事我去打包東西了。」
這幾年學到最多的,就是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早知道,這個家裡沒有我選擇的餘地,所以也就不再去試圖反抗什麼。
無所謂,在達成目的之前,我都接著。
方晴的行李比我的三倍還多。
開學那天,佣人們源源不斷地把她大大小小的箱子搬進去,硬生生佔了房子三分之二的空間。
當看到好不容易擺整齊的書被他們隨意扔來扔去時,我終於忍不住,下樓去找方晴。
方晴正跟一個戴口罩的瘦高男生站在草坪上,親昵地拉著他的手,不滿抱怨。
「昱哥哥,家裡找的這破地方又小又偏!還非要我跟那個神經病姐姐一起住,以後我可怎麼辦啊!」
男生隔著口罩微笑,隨手按了按她的頭:「沒事,我罩著你呢,她再敢找事,你就告訴我。」
我看著他略微熟悉的眉眼,遲疑片刻,叫道:「何昱?」
兩人立刻轉頭看過來。
「你怎麼也認識昱哥哥?」方晴警惕地抱住男生胳膊,質問他,「你們倆什麼時候見面的?」
我腳步停住,明白了,在我「消失」的這幾年,他們的關系已經比跟我更親密。
何昱皺眉打量著我,那眼神陌生冷漠,我猜想可能他早已把多年前的往事忘了,卻不料他沉著臉色,推開方晴,信步朝我走來。
「方昭?」
我定定看著他。
何昱的身體拔高許多,膚色依舊白皙,幹淨的脖子上喉結已經明顯。
口罩上方,那雙濃黑的眼睛變細變長,雙眼皮懶洋洋耷拉著,透出久病之人特有的憂鬱和煩躁。
「你就是那個害死自己媽媽的神經病?」何昱清澈的聲線透著慵懶,一手插兜,嘲諷地側過臉,輕嘖一聲,「真晦氣。警告你,以後離晴晴遠一點,否則,別怪我找你麻煩。」
人都是會變的。
一如他,一如我,一如方晴。
如果這時,少年何昱再問一次那個關於心願的問題,我一定會決絕地,肯定地,這麼回答他——
我要盡可能快地、遠地,離開你們這些腦子有病的人。
13
何昱在學校算得上明星人物。
不光因為他冷酷帥氣的外表,日常戴著口罩的怪異模樣,還因他在對所有人抗拒冷漠的同時,唯獨對方晴寵溺親近。
他們對外沒有明確關系,隻以兄妹相稱,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何昱看方晴時眼裡溢出的愛意。
然而沒過一年,方晴就漸漸開始夜不歸宿了。
她是浸在愛裡長大的孩子,第一次「獨立」,對一切未知都充滿好奇。
那些所謂的狐朋狗友,就是方晴初中時一起廝混的富家子弟。
他們帶著她抽煙、酗酒、出入會所,像捧公主似的團團圍住,滿足她越來越膨脹的虛榮心。
由此也引發了兩人劇烈的爭吵。
我幾次見到何昱被方晴氣得犯病,哆哆嗦嗦掏出隨身氣霧劑不要命地吸。
方晴起先還被嚇到過,但久而久之,反倒懷疑他是不是裝的,連帶對他的病都冷嘲熱諷。
何昱一度自尊心受挫,忍了好幾個月不來找她。
但後來聽到方晴在酒吧惹事,還是忙不迭地跑去了。
高二後半期一天,深夜兩點,我打開門,讓他把喝得爛醉的方晴背到房間床上。
何昱累得直喘,抖著手拿出氣霧劑,卻發現已經用完。
我走去桌邊,從抽屜拿出一瓶新的,扔給他。
「你怎麼……」
「我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我拿起枕頭墊高方晴的頭,打開空調,調成換氣模式,疲憊地走回客廳裡坐下。
何昱吸藥後沉默了半晌。
我都以為他是不是要睡著了,就聽他突然開口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放不下她。」
何昱的神色無比茫然。
短短一年多,他黑了,瘦了,被病痛和方晴輪番折磨,早已不復當初青蔥少年的模樣。
我睡意上頭,隨口說:「因為你愛她。」
「愛嗎?」何昱定定看向我,好像在透過我尋找方晴清醒時的影子。
「可能……我隻是覺得她跟我太像了。」
我差點就笑出來,但轉念一想,他說得或許也有道理。
都一樣的瘋,一樣的目中無人。
我無所謂地笑笑,起身想趕他走,「太晚了,你回去吧。」
何昱卻突然拉住了我的手,一如那晚別離時那樣。
「方昭,我真的很討厭你,你為什麼對著我從來沒有過好臉色?晴晴也從小受你欺負,我找醫生問了,她現在的性格完全是因為童年陰影造成的。」
我瞬間就定在了那裡。
「所以呢?」我盯著何昱的眼睛,「你要教訓我?」
「方昭……那晚真的是你嗎?」何昱似乎也被酒氣燻暈了頭,眼尾赤紅著,固執逼問,「我無數次想過是不是記錯了你們的名字,但你怎麼會……你真的是那晚救我的孩子嗎?」
「如果我說是,你相信嗎?」我反問,「如果我說是,你就會放棄喜歡了這麼多年的方晴,轉而喜歡我?」
何昱表情短暫地空白,抓我的力道明顯松了。
我諷刺一笑,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
「別再揪著這件小事不放了,何昱,是不是我都不影響我們現在的關系。」
我走過去打開門,心平氣和看著他說,「我們不是朋友,更不可能成為愛人,因為我一直都討厭方晴,連帶也討厭你。」
「離我遠遠的吧,何昱。你跟方晴,最好都離我遠遠的。」
14
也許是這番話刺激了他,自此之後,何昱對我的態度更惡劣了。
進入高中前,爸爸已經明確說過,家裡公司用不著我,多半要交給他的女婿,方晴將來的丈夫。
但不服輸的脾氣作祟,我還是選修了商科。
何昱原本比我大了一屆,但因身體問題,留級一年,於是就跟我同個教室上課。
他簡直是個神經病,打定了主意要折磨我,不是來得早坐在前面,用高高的個頭擋住視野,就是坐在背後,伸著長腿在上課時不老實地踹我的椅子。
忍了幾天後,一次午間下課,我咬著牙攔住了他:「你到底想幹什麼!」
何昱病態的臉陰鬱笑著,抬腿搭在我坐過的桌子上,細而長的黑眼睛透出混不吝的惡意:「你不是討厭我,不愛搭理我嗎?繼續啊,你躲著我不就行了?」
「你是不是腦子——」
我正想開口罵人,周圍卻突然響起竊竊私語的聲音。
「昱哥,你幹嗎呢?」方晴站在門外,目光懷疑地在我跟何昱之間掃過,妝容精致的臉上滿布陰雲,「這幾天你怎麼不來找我?」
何昱笑容一頓,腿從桌子上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