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彼時的我,對娘的勸誡不以為意,隻是笑著寬慰娘:
「寒野說過,不會讓我拘著將門規矩,還起誓此生唯有我一人。」
娘卻嘆了一口氣道:
「所謂誓言,不過鏡花水月。說時再情真意切,終究難抵經年累月。」
我猶記得當時我回娘的話。
「寒野不會的,他絕非背信之人。」
如今想來,隻覺彼時的自己可笑至極。
9
我給爹娘寫了封信。
不願讓蕭寒野知曉,便親自到東市差人送往江南。
回府路上,遇上「錦酥鋪」的老板娘瀾姨。
從前我家香鋪與其鋪相鄰,我們兩家往來甚多,故而親近。
隻是這兩載我嫁入蕭家,操持府內大小事宜,甚少得闲來這東市,故而許久未見瀾姨。
想想也是可笑。
曾經無拘無束的我,竟為了個男人,折了自由高飛的翼,將自己困在院牆之中,連門都甚少踏出去過。
今日與瀾姨故人相逢,我自是歡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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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姨激動地牽著我的手。
「若兒,聽聞你有孕了?瀾姨可真是替你歡喜。這好消息,你爹娘可知曉了?」
我不解其意,疑惑道:
「瀾姨,你從何聽到這個消息?我尚未有孕。」
瀾姨性格直爽,隻當我是羞澀難言,湊近我耳畔說:
「你家夫君派了人到我鋪裡,定了好些種糕點,說是要給家中有孕的夫人解饞。這有孕的夫人不是你,難道還會是別人?」
我的心髒猛然被扼住了一般。
多麼貼心啊!蕭寒野。
原來他對我的好,是可以毫無保留地復刻到另一個女人的身上的。
好到在慣會察言觀色的下人們口中,她都成了夫人。
「若兒?可是身子哪裡不適?」
瀾姨見我面色不對,低低地喚了我一聲。
我回過神,用力勾起唇角笑了笑,再無言語。
10
次日,我收到瀾姨差伙計送來的糕點。
想必瀾姨誤以為有孕的是我,這才分文不收地將這制好的糕點送過來給我。
隻可惜,辜負了她一片好意。
我取了一錠銀子,差小茹送去給瀾姨。
蕭寒野推門而入時,見到一桌子的糕點,似乎有些意外。
「若兒素來不是不喜甜食嗎?今日為何買了這般多?」
我淺淺一笑,若無其事道:
「瀾姨差人送來的,說是你特意為有孕的夫人所訂。隻是她以為是我,這才送錯了。
「所以,你那有孕的夫人,指的柳玉瑤嗎?」
蕭寒野微怔,繼而大聲道:
「簡直胡說八道!誰把柳玉瑤喚作夫人?看我不撕爛他的嘴?」
我知道,他是在竭力掩飾著自己的心虛。
我靜靜看著他,並未說話。
他討好地靠了過來,輕輕地握著我的手,柔聲道:
「若兒,我的夫人永遠唯你一人。隻是玉瑤她如今有孕,嘴饞了些,我這才命人去定些糕點。」
我點了點頭,抽回自己的手。
「那便勞煩你,將這些拿去綠綺院給柳玉瑤吧!」
我轉身往裡屋走去。
蕭寒野愕然,伸出手想拉住我。
隻是我的衣袖拂過他的手,他什麼也沒能握住。
11
半月後,我收到了娘的回信。
看完了娘親筆信,久未掉淚的我,再度泣不成聲。
這世間,真正毫無條件愛我的,唯有爹娘而已。
而我這個不孝女兒,卻為了一個男人,離開他們那麼久,那麼遠。
我才稍稍止住淚,便聽見小茹進門的聲音。
她神情難掩幸災樂禍,言語激動。
「小姐,聽聞綠綺院出了大事。柳玉瑤忽然腹痛,似有流產之兆。」
雖我厭棄柳玉瑤此人,可腹中孩兒畢竟無辜。
我站起身,問道:「可有去請太醫?」
小茹笑容一滯,滿臉不高興。
「那是自然。將軍一聽說她不適,便差人去請太醫。太醫都到好一會了。」
話音方落,就見蕭寒野疾步走了進來。
「若兒,我知你不喜歡玉瑤。可她腹中孩子畢竟是我的骨血,你怎麼如此加害於他?」
我不解其意,隻是錯愕地望著蕭寒野陰翳的臉。
「你說什麼?什麼加害?」
蕭寒野眼睛黑沉沉地望著我,語氣很冷:
「太醫在玉瑤的杏仁酥裡發現了活血的桃仁,這才導致腹痛。若非察覺得早,有滑胎之危。『錦酥鋪』老板與你相熟,糕點都先送到你這,你敢說與你無關?」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蕭寒野,原來在你心中,我竟是這般陰毒之人?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此事我並不知曉,也與我無關。」
蕭寒野神情越發冷峻,靜默了一會,才沉聲道:
「罷了!太醫說了,胎兒眼下並無大礙,往後多注意些便是。從今往後,玉瑤那邊的吃穿用度便交給祖母,你莫要再沾手。」
好一個莫要再沾手!
他這是在防我繼續加害柳玉瑤。
他不信我。
他居然不信我。
我悽然一笑:
「蕭寒野,相識這十載,終究是我錯付了。」
蕭寒野看著我,欲言又止,終是轉身離去。
「等等!」我喚住了他。
「你與她的婚宴,不必待她產後,擇日便辦了吧。」
12
他與柳玉瑤的婚禮是我親自準備的。
以娶妻的規制。
我雖不喜柳玉瑤,可她畢竟懷著蕭寒野的骨肉。
蕭寒野要給她名分,那我便把我妻子名分給她便是。
不為什麼,隻因我不願再做他的妻。
我要走了。
我素來不是什麼寬容大度的女子,做不到與其他女子共享夫君。
我爹此生唯我娘一人,兩人恩愛非常,這樣的情感令我羨慕向往。
自幼我便心心念念,此生定要尋一個男子,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以為蕭寒野能做到。
所以我寧願舍棄了自由,嫁入這四方院牆之中。
如今蕭寒野愛上了他人,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心裡唯有我一人的少年郎。
這樣的蕭寒野,我要不起,亦不想要了。
收到爹娘的信前,我尚且擔心自己若與蕭寒野和離,會讓他們失望,讓他們顏面盡失。
可他們說:
【若兒想做什麼,盡隨己心便是,爹娘惟願你歡喜。
隻要有爹娘在,若兒就永遠有家!】
所以,我要走了。
為他籌備婚事,便是我走之前,送他的大禮。
這些日子裡,我為他們安床,為他們鋪龍鳳被,為他們撒喜果。
每做一件事,便用力去忘卻一段他愛我的過往。
我會忘了我十三歲那年,有世家公子當他面直言我是低賤的商賈之女,他便當街與人動了手,最後滿身是傷卻依然笑著對我說:「若兒,我絕不會讓人欺辱你。」
我會忘了我十五歲那年,他熬了幾天幾夜,雙手都磨出了血泡,隻為親制一支玉簪,好送予我做及笄禮。
我會忘了我嫁給他的第二載,他祖母說我恐難生育勸他再娶,他聲色俱厲地拒絕了,直言若非我為他生的,他寧願不要。
……
我一點又一點地,追憶曾經他愛我的證據。
再一點又一點地,看它們如何成為了笑話。
我凌遲著自己的心,在錐心刺骨的痛中,一點又一點地消磨去對他的愛。
13
為他們準備婚宴的這半月裡,我亦偷偷安排著離京的一切所需。
蕭寒野與柳玉瑤的大婚的前一日,我把小茹叫到跟前,將一個包裹給了她。
裡面是她的賣身契和一些金銀首飾,足夠她日後的營生。
我嫁進將軍府那年,路遇被家人發賣的小茹,我便將她買了下來。
她隨我回了將軍府,成了我的侍女,跟著我到了今天。
三載彼此真心相待,我早已將她視如親人。
如今我要走了,自是不能將她獨自留在將軍府。
小茹打開包裹後,當即紅了眼,趴在我的腿上哭道:
「小姐,您這是連小茹也不要了嗎?」
我輕撫她的腦袋,亦是心酸難忍。
「小茹,我本想著,再留你幾載,便在盛京為你尋個好人家,讓你風風光光地出嫁。可眼下看來,這心願恐怕是做不到了…… 你本就不是誰家的丫鬟,是時候去過自己的生活了。」
小茹泣不成聲,許久後才嗚咽道:
「小姐,那您何時離開?」
我紅著眼,為小茹拭去臉上的淚。「明日。他們大婚之時!」
14
成親這日,鞭炮絲竹響個不停,將軍府賓客滿堂,喜氣盈門。
可蕭寒野心中,卻莫名有些不安。
這段時日以來,若兒事無巨細地為他與柳玉瑤籌備婚事。
旁人皆誇贊將軍夫人寬容大度,有正室之風。
可在蕭寒野看來,若兒的冷靜自若似乎隱藏著什麼。
他按捺不住,幾次尋她,她都推脫說忙不願見他。
後來宮中諸事纏身,他一時無暇顧及其他。
不想,還未尋著機會與她談談,就到了他與柳玉瑤的婚宴之日。
納柳玉瑤為妾,不過是敬杯茶宴請幾位至親即可的事,卻被若兒操辦得熱鬧盛大。
蕭寒野坐在書房中,有些心煩意亂。
柳玉瑤穿著正紅色的婚服,領著丫鬟,捧著大紅的喜服進了門。
「將軍,客人們都到了。您也該換喜服了!」
蕭寒野抬頭看了一眼柳玉瑤, 最後視線落在丫鬟手中的大紅喜服上。
「這些都是若兒準備的?」
柳玉瑤愣了下,點了點頭。
這正紅婚服是娶妻的規制,梓若究竟是何意?
「不行,我要見她。」
蕭寒野猛然站起身,大步往門外走去,全然不顧柳玉瑤等人。
就在此時,服侍老太君的貼身丫鬟急急忙忙地走了進來,手裡還拿著一封信。
「將軍,不好了,夫人走了。」
蕭寒野呼吸一滯,疾聲道:「你說什麼?」
「眼見吉時將至,老太君讓我去找夫人到正廳去。可夫人房中無人,唯有桌上留了這封信。」
蕭寒野臉色煞白,從丫鬟手中取過信箋。
信中頂上赫然寫著三個字:
和離書!
15
看完信箋內容後,蕭寒野定定地立在原地許久,面沉如水。
柳玉瑤見狀,掛著笑走到他面前。
「將軍,吉時將至,客人還等著。一切等行完禮後再說,可好?」
蕭寒野陰翳地瞥了她一眼,轉頭看向送信的丫鬟:
「告知祖母一聲,今日婚宴取消了!」
柳玉瑤當即急得拉住他的衣袖。
「將軍,您這是——」
話音未落,蕭寒野已用力甩開她的手,疾步往府外去了。
他不信梓若真會這般棄他而去。
她有意選在這日給他和離書,不過是要他知道:柳玉瑤和她,隻能選擇一個。
他相信,隻要自己放棄了納柳玉瑤為妾,她定會回來的。
「藍梓若!若這是你阻我納妾的計策,那我告訴你:你贏了!」
16
蕭寒野領著人尋遍了全盛京,卻始終一無所獲。
將軍府取消納妾都已兩日,消息早已傳遍全京,可若兒依舊未曾現身。
夜涼如水,蕭寒野站在空寂的街市上,終於慌了神。
若兒竟是真的走了,真的不要他了。
他急急喚來副將,命其率人沿出京之路尋去。
安排完一切,他從懷裡取出若兒留下的信箋。
此時再看,他方覺這信上之言,如泣如訴。
【你我因緣相識,因愛相守。
曾盼與君白首不相離。
但嘆人生不能隻如初見。
如今蕭郎心即已變卻。
那便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賀蕭郎今日大婚之喜。
娶以扶柳佳人,重遇今生良緣。】
蕭寒野的一顆心好似被利刃穿過。
柳玉瑤這樣的女子之於他,不過是一時新鮮,不慎有了孕便收為妾便是。
決計算不上什麼心上人。
他仗著若兒愛他,賭她定然願意委曲求全,允了他的納妾之舉。
可他卻忘了,若兒愛上的,是那個滿心滿眼唯有她的蕭寒野。
而非今日朝三暮四的他。
他垂首喃喃自語: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若沒了你,我此生還有何歡喜?」
17
我扮作行商男子,乘著僱來的馬車日夜兼程兩日,才初抵盛京相鄰的小鎮。
到江南有千裡遠,馬車太顛簸,我要在這鎮上改走水路。
我在客棧歇了一夜。
晨起時,竟聽見了敲門聲,門外有人輕輕地喚我:
「小姐,是我,小茹!」
蕭寒野婚宴的前一日,我離府前便早早讓小茹先行離去了。
我為她在東市安排好了去處,不想她竟出現在這裡。
打開門,小茹頭發凌亂,裙擺盡是塵土,一副風塵僕僕的疲憊模樣。
見了我,她當即紅了眼。
「小姐,我跟了總算趕上您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三日來,她徒步跟著我的馬車,一路小跑追隨。
但馬車太快,她跟丟了。
幸好她知曉我會在這個小鎮停留,這才趕上了我。
「小姐,此去路程遙遠,您身邊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眼下天寒地凍,您素來怕冷,若是又病了該如何是好?我實在不放心,求求小姐便讓我跟著伺候您吧!」
我看著小茹雙眼含淚的懇切神情,心間滿是感動。
我拉起她的手,決然道:
「那便隨我一起去江南!待我們安定好了,定幫你尋個好人家。」
小茹破涕為笑:「小姐,怎麼總惦記著把我嫁出去?」
我亦笑了。
接下來的路,有小茹相伴,心裡的苦似乎都淡了些。
18
次日,我和小茹站在運河邊,等候欲搭乘的船靠岸。
突然,一道利箭破空而來,自我的右肩穿過。
我疼痛難忍,撫著肩跌坐在地。
小茹驚慌失措,尖叫著跪在我身邊。
此時,又有一支利箭直直地迎我而來。
我無力逃脫,隻能下意識地緊閉雙眼,等待死亡降臨。
下一秒,有人將我撲倒在地。
我聽見利箭射穿肉體的聲音,還有小茹的一聲悶哼。
我睜開雙眼,卻見小茹趴在我身上。
一支利箭從她身後穿透,她胸口已然一大片殷紅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