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夫人看似溫和,說話卻不留情。
「郡主尊貴,我們無心招惹,可你一再攪和我兒與姜家的婚事,實在不該。
「聖旨賜婚,無人可以替代。
「沈家惹不起王府,可我管教自己的兒子,總輪不到外人插嘴吧?」
趙嘉月表情一僵:
「我隻是心疼二公子,他不能這麼跪下去啊。」
沈夫人冷嗤:
「他是我兒,郡主再心疼,還能越得過我去?」
趙嘉月被噎得無話可說。
我恰好在這時走了進來。
沈秋白跪在地上,抬眸望見了我,雙眉緊蹙,聲音嘶啞:
「窈窈,我本想救你的,可郡主……」
我看了他一眼:
「沈秋白,沒關系,我都懂的。」
他一哽,眼神顯而易見地有點慌:
「不是,窈窈,當時情況復雜,郡主她不會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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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會水。」
說完這一句,我就淡漠地經過他的身側,不再看他。
他未盡的話,就這樣都卡在喉中,再也說不出來。
沈夫人一臉愧疚地拉住我的手:
「窈窈,你可算醒了,都怪沈秋白那小子不知輕重,我罰他了,你別生氣。以後……」
沈夫人大約也是覺得不好意思,卻還是說了出來:
「以後……咱們還是要做一家人的。」
我沒再像從前那樣,執拗地非要爭個對錯。
而是安撫地笑了下:
「我不氣的,沈伯母,真的沒關系。
「郡主身份尊貴,我都理解。」
沈夫人的臉色立刻變了。
趙嘉月目光怨恨地盯了我一會兒,又強忍著淚珠,故作大方道:
「姜姑娘,那隻小狗,我不跟你爭了。
「至於二公子——
「他說,他身子不好,不舍得我以後為他守寡,所以……是不會娶我的。
「我這就離開,把他還給你好不好?」
嘴上說著還給我,可趙嘉月的眼神卻很得意。
她是想激怒我,讓我在沈夫人面前失態。
可她失算了。
我隻是平靜地抬眸:
「不用還了,我不要了。」
「什麼?」
趙嘉月一愣。
沈秋白也站起身,陰著臉朝我走來。
他眼風涼涼的,壓著火氣,攥起我的手:
「姜窈,你再說一遍。」
他鉗住的正好是我的右手。
那隻手原本很嬌嫩,曾為他擦過淚,喂過藥,擋過刀。
如今卻隻剩皲裂的傷痕,醜陋不堪。
我用力把手扯了回來,藏進衣袖,再次抬眼,看向沈秋白,客氣地笑了下:
「沈秋白……沈二公子,是我以前不知分寸,給你造成困擾了。」
我後退一步,保持著閨中女子面對外男時,該有的儀態和體面:
「以後,我不會再找你試藥,也不會再管束你、糾纏你了。
「你送我的東西,我都帶過來了,盡數歸還。」
我招招手,小廝便把一個大箱子抬了過來。
我親手將其打開。
裡面有這些年他寫給我的信,送給我的竹雕,親手為我糊的兔兒燈,扎的紙風箏,編的草蟋蟀……
一樣一樣,琳琅滿目,全都擺在他的眼前。
這滿滿一箱子,曾是我無比珍視的寶貝,更曾是他耗盡心血、年少輕狂的愛意。
而今,物件失去了意義,就變成了礙眼的廢品。
我全都扔給他。
沈秋白,你自由了,我也是。
沈秋白愣怔地看了那些東西很久,眼底竟有些泛紅:
「姜窈,你什麼意思?想跟我退婚嗎?你敢!」
我不置可否,隻是轉身向滿臉錯愕的沈夫人行禮:
「沈伯母,湯就先不喝了,大公子身體不太舒服,我先去給他看看。」
「姜窈!」
沈秋白喊住我,聲音顫抖,一字一詞,幾乎碎在了唇齒間:
「……你別後悔。」
我沒應聲,也沒回頭。
沈秋白。
你最好啊,也別後悔。
15
我回到沈宴之的院子時,他開著半扇窗戶,靠坐在軟榻上,盯著外頭瞧。
像在等著什麼。
直到我與他的視線隔窗相撞,他才展顏一笑,如沐春風。
我快走了幾步,一進屋,就把窗戶給他合了個嚴嚴實實:
「少卿大人,你的熱症還在反復,又落水受寒,不宜開窗。」
「好。」
這次,他倒是應得很乖。
隻是蒼白的臉色帶著病態的潮紅,顯然情況十分不好,還在硬撐。
這便是沈宴之和沈秋白最大的不同。
一個病到快死了都不肯吭一聲。
另一個卻一貫會引人憐愛同情。
小廝正好端了藥來,我接過來,本準備要親自喂給沈宴之。
可舉手時,卻看到自己右手上猙獰難看的疤痕,遲疑了一下,還是放棄:
「少卿大人,還是自己喝吧。」
眼看著我把藥勺拿起又放下,沈宴之的表情也從期待到失落。
他笑得有些勉強:
「好,我自己喝……也行。」
他接過碗,兩手捧著,小口小口地抿。
不像是在喝苦藥湯子,倒像是在喝粥。
竟意外有些可愛。
我看著他喝藥的樣子,一時間,先前醞釀好的說辭鋪墊竟全都忘到了腦後。
下意識便開了口:
「沈宴之,你能娶我嗎?」
「噗!」
一貫淡然從容的人,突然嗆了一口藥,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起來:
「姜窈……你……咳咳……」
我有些窘迫。
但話頭已起,也隻得繼續說下去:
「母親教過我管家之道,我能幫你掌中饋,治後宅。
「我擅長醫術,能照料你的身體傷病。
「琴棋書畫,禮樂御射,我也學得不錯,盛宴慶典,我絕不給你丟人。
「隻是,我的右手有些舊傷,可能不大好看,還盼你不要嫌棄。
「沈宴之,你今日救了我,我很感激。
「可你能不能……再救我一次啊?」
我很想告訴他。
若非賜婚在身,我本也是個不愁議親、千嬌萬寵的貴女。
可我寧願死,都不想再嫁給沈秋白了。
他負我、欺我、傷我、辱我。
我不想,活著與他相看兩厭,死後還要與他棺中共眠。
沈宴之靜靜聽完,眸色深深地看了我一會兒:
「哭了?」
意外地,他牽了我的手,擦了我隱忍了許久的淚珠。
他聲音極輕,似低嘆似勾引似蠱惑:
「別哭。
「明日,我便讓母親去你家下聘。」
我詫異地抬起一雙淚眸。
卻見他又笑了,有些委屈地指了指藥碗:
「那現在,作為未過門的妻子。
「你能不能……也喂我喝一次藥?
「就像從前,你喂他那樣。」
16
一切恍惚如在夢中。
我做好了面對萬千荊棘的準備,卻從未想過,與沈宴之的親事,竟會如此順遂。
沈夫人沒有意見。
我母親更是樂得牙花都出來了。
我與沈宴之,明明是半路交易,卻給人一種水到渠成的錯覺。
兩家人忙上忙下,唯獨沈秋白不信我真的會嫁給他哥。
起初,他耷拉個臉子指責我:
「姜窈,你為了氣我,竟去勾引我哥,還要臉不要?」
我不理他。
他卻不肯罷休。
見我躲著他,他就死皮賴臉地敲我窗子:
「窈窈,你鬧夠了吧?
「我知道你在跟我賭氣吃醋,可我不是答應你了嗎,不會娶月月的。
「我也不怪你毒死大黃的事了。
「那天你和月月一起落水,我的確先救了她,可那也是因為她的身份!
「她是郡主,因你落水,若在你手裡出事,你可想過你的性命……」
這一天天的,他實在吵得我無法入眠。
偏偏,他又執拗得很,下人們也不敢轟。
我不得不又去見他。
卻瞧,他故意穿得單薄,慘兮兮地站在冰天雪地裡,整個人病恹恹的,聲音也虛弱可憐:
「窈窈,別生氣了。
「你不是想讓我試藥嗎?把藥拿來,就算是毒藥,我也現在就吃。
「吃完,我們就和好,行不行?」
終於肯吃我的藥了嗎?
可我卻告訴他:
「解藥已經沒了。」
他愣怔了一下:
「什麼沒了?」
我終究還是嘲諷地笑了一下,說出真相:
「沈秋白,我已經煉不出解藥了,因為它最重要的一味藥引,是雲顛蘭杞的花蕊。」
雲顛蘭杞,是前朝醫聖親手培育成功的珍貴的奇花,天下隻此一株。
那朵花被養在皇宮裡,有專人悉心照料著,花期漫長,需要十年才開一朵。
我求了皇後娘娘半個月,皇後娘娘才看在我是為了救沈家公子的分兒上,將這一次花期的雲顛蘭杞賞了我。
我將它小心調配,物盡其用,也才堪堪制出兩枚藥丸。
沈秋白……
可當我獻寶一樣地把它遞到你手上時——
你卻將它喂了狗啊。
而你,已經等不到下一個十年了。
沈秋白猛然抬眼,不可置信。
他死死地握住我的手,指尖冰涼的觸感傳來:
「窈窈,你在诓我。
「若真隻剩一顆解藥……你怎麼忍心……怎麼忍心不留給我?」
他滿眼通紅,幾乎發瘋。
看吶,扎心的刀子隻有落在他自己身上後,他才知道有多疼。
我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
「放手吧沈秋白。
「三個月以後,我就是你的長嫂了。」
那一夜。
沈秋白在我的房間門外,愣愣地站了大半宿。
勸不動,轟不走。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直到最後,他凍僵了暈倒在雪地上,才被人抬了回去。
而我,終於睡了個好覺。
17
在我的照料下,沈宴之的身子開始轉好。
他有官職在身,即使在病中,也一直很忙,桌上總是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案卷。
金福很喜歡沈宴之。
平日他看案卷時,金福就窩在他身側睡覺曬太陽。
哦,金福是那隻小狗。
我說叫小金,沈宴之說叫小福。
最後,它就成了小金福。
漸漸地,我發現了沈宴之不為人知的一面。
原來,他不隻很會讀書。
竟也精通機關、刀法、劍術。
怪不得……他看似病弱,卻敢跳入池水救人。
腰肢還精瘦有力。
想來,他在大理寺掌刑獄,面對的大都是窮兇極惡之徒,習武確實有益。
我隨口問他:
「沈宴之,你這副身體,當初是如何做到每日都咬著牙去練劍的?」
若換作沈秋白,多吹一陣風,都要病上好幾天。
可想而知,習武一事,對中毒更深,身體更差的沈宴之而言,該有多難。
沈宴之垂眸:
「小時候,我曾失儀,在人前發病吐血,嚇哭了一個想給我糖吃的小姑娘。
「從此那姑娘,日日都躲著我,一見我就哭。
「後來我見她喜歡看人挽劍花,便想練好劍術,再去哄她。」
我好奇地問:
「那你後來哄好她了嗎?」
他苦笑了一聲:
「……等我練好劍術時,她身邊已經有了別人,不需要我哄了。」
看來,他和那姑娘的結局不怎麼樣。
要不然,又怎會答應娶我呢?
我表示理解他的遺憾,並順手從袖兜裡摸出一顆梨膏糖,喂到他的唇邊,安慰道:
「別難過啦,以後你可以挽劍花給我看,我也可以代替她,做糖給你吃。
「剛巧,我小時候也很喜歡看人舞劍,還很喜歡請人吃糖呢。」
沈宴之愣怔地看著我,喉結微微滾動。
梨糖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