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工作日的商場人不多。
我漫無目的地穿梭在各個樓層,終於在一家櫥窗裡發現一件修身的西裝。
進門時導購熱情迎上來,我剛指著櫥窗外那件西裝想要開口,門外就傳來一個厭惡的聲音:「玉姐,這件西裝好漂亮。」
世事巧合。
唐初踏進門的時候恰好與我對上眼,小鹿眼立馬瞪得圓圓的,高興地喊我:「阿喆。」
好似從無芥蒂。
姜玉站在門口,冷冷地睨我。
真好啊,遠在國外的弟弟歸家,姐姐陪著弟弟逛街。
我笑容諷刺,沒有理會他們。
「那件西裝,L 碼,幫我包起來。」
「幫我也拿一件,L 碼。」
我和唐初的手同指向那件西裝。
導購小姐帶著歉意看過來:
「這款今年賣得好,隻剩模特身上那一件 L 碼了,兩位帥哥要是不介意,可以看看其他款式,我看看公司還有沒有貨。」
唐初蹙了眉,剛要開口:「那……」
「給我包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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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毫不猶豫地打斷他。
導購小姐應了一聲,轉身去拿。
「阿喆。」
唐初忽然喊了我一聲。
我抬眸看他:「有事嗎?」
「可以把這件西裝讓給我嗎?」
他面帶歉意,「你知道的,我很喜歡正裝,阿喆你平時都不怎麼穿……」
臉都不要了。
我看向姜玉,她垂眸沒有看我,似是縱容唐初。
真可笑。
這麼多年了。
他真是一點沒變。
所有他喜歡的東西,都要我讓給他。
玩具,衣服,名次……
還有家人。
「不要。」
我冷冷拒絕。
唐初被我噎住,看著我接過包好的衣服,眼眸又湿潤起來,垂著頭返回姜玉身邊。
姜玉側身不知和他說了什麼,他彎著眼睛又雀躍起來,高興地去挽姜玉的手。
不忘瞥我一眼。
就好像,得意揚揚地衝我炫耀,我的姐姐變成他的了。
其實這件衣服根本無關緊要。
他想要的,不過是讓我看到,我的姐姐,好像更愛他一點。
可是誰在乎呢。
反正,十幾年來,從來如此。
11
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
姜玉再也沒有主動找過我。
我翻著日歷,計算著所剩無幾的時光。
一直到,我收到唐初的短信。
邀請我去參加一場宴會,最後又附上一句:阿喆,玉姐很擔心你,正好趁著這個機會,你們姐弟之間緩和緩和關系。
他裝傻充愣的本事永遠是一流。
我看了看日歷,還是決定去了。
?
金光璀璨的大廳裡,穿著得體的人們來來往往,酒杯相碰的聲音與嘈雜的人聲混在一起,熱鬧非凡。
一個人待得太久了,驟然暴露在這樣熱鬧的場合,我有些不適應。
不遠處,姜玉和唐初站在一起,和別人聊著什麼。
姜玉側眸見我,臉色變了變,臉微微偏過來,卻不動。
好像在等我過去,主動和她搭話。
但我才不過去。
唐初回眸,也看見了我。
他立馬帶笑朝我走過來,而我轉身,毫不猶豫地從熱鬧的宴會廳裡退出。
?
陽臺上的風大。
我靠坐在陽臺邊緣,聽著背後從宴會廳裡傳來的歡聲笑語,隻在計算著還有多久結束,回家。
後背被人忽然扳住,我向後落入一個陌生的懷抱。
濃到不行的香水味瞬間將我包圍,嘔吐的欲望在一瞬間上湧。
我強忍著不適,推開突然出現的陌生女人,卻又恰好看見站在她背後的唐初。
他穿著漂亮的燕尾服,衝我眨了眨眼。
小包裡的手機輕聲震動,我拿起,看見他給我發的消息。
——阿喆,剛剛趙粥看見你,讓我把她介紹給你,我就帶她過來了。
——她人很好的,你們好好相處。
我不 yao
對話框裡的字打到一半,我的手腕已經被人握住,趙粥的目光落在我胸膛,又不著痕跡地移開。
隻是那一眼,就讓曾經的恐懼卷土重來。
我用力拍開她的手。
明明胃裡什麼也沒有,可我卻還是忍不住地幹嘔,她朝著我湊近,我一點點向後挪。
昏暗的光線。
濃重的香水味。
高大的陌生人。
一切的一切,繃斷了我腦中最後一根名為理智的弦。
我捂著嘴巴幹嘔,顫抖著從包裡拿出一把彈簧刀,手卻不受控制地亂晃。
刀子劃過她的皮膚,血色一點點洇滿我的整個世界。
「姜喆!」
怒吼聲響起的同時,我的手被人重重拍開,刀子砸在地上,反射著窗外涼薄的月光。
「你在發什瘋!?」
姜玉的聲音如驚雷。
我卻像是被人扼住了喉,額角的青筋一下一下跳躍,有什麼東西像是要在我腦中爆裂開來。
我捂著嘴巴,眼眶幹澀到疼痛,嗬嗬地,像一頭小獸,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穿著燕尾服的唐初翩然而至,看清時驚呼一聲,聲音裡帶著些哽咽:「發生什麼了?」
「趙粥,你怎麼受傷了?」
「你不是說喜歡阿喆,想和他說說話嗎?」
陌生的女人鎖著眉:「我還什麼都沒幹,他突然拿出來一把刀……」
「玉姐。」唐初忽然喚了姜玉一聲,「趙粥的人品我還是信得過的。」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我喘著氣,伸手,狠狠向他扇過去,卻被擋在他前面的姜玉推開,又狼狽地摔落在地。
三個人居高臨下地望著我。
肚子痛。
眼睛痛。
頭痛。
好像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在痛。
我像是快要散架的故障機器人,腦中也混沌一片。
我聽見姜玉冷聲呵斥:
「你到底在發什麼瘋?!」
「姜喆。」
「你是不是有病?」
?
姜喆。
你是不是有病。
你是不是——
有病?
?
我想哭的。
但我哭不出來。
我隻能撐著牆,一點一點忍著劇痛,從地上爬起來。
「是。」
「我有病。」
沒多久可活了。
我靠在門邊,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站直。
我知道自己胃中空空,吐不出來東西。
可是現在喉嚨一甜。
粘稠的血從我嘴巴裡湧出,滴落在我的衣服上,又掉在地板上。
我看見姜玉愣了一下。
看見她下意識地想過來碰我。
我卻後退一步。
「你為什麼不問我?」
「為什麼不問她對我做了什麼?」
「你願意相信唐初的一面之詞,也從來不肯聽我說一句話,你從不肯聽我說。」
「因為你從來不在乎。」
「反正到最後都是我的錯——」
「因為我是罪人。」
「我欠了媽媽的命。」
「是嗎?」
?
場面一下子安靜下來 。
我的姐姐隻是慌亂了一瞬。
又立馬冷靜下來。
我聽見她用與平常無二的聲音,再平靜不過地反問我:
「難道不是嗎?」
?
難道不是嗎?
?
「是啊。」
我還是不會哭。
哪怕眼睛痛得要死,就是掉不下來一滴淚。
「所以我馬上就要給媽媽償命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叫她姐姐。
我看著姜玉,彎唇微笑:
「我馬上就要死了。」
「開心嗎?」
「姐姐。」
12
姜玉那天晚上沒能抓住姜喆。
他消失在街邊的路上。
後來她無數次想,要是那天她能再快一點。
要是那天,她能抓住姜喆的手,不讓他離開,就好了。
?
姜喆沒有回家。
她的手機號被他拉進了黑名單,微信也隻剩下一個鮮紅的感嘆號。
姜玉在他家樓下抽了兩天的煙,可他再沒有出現在家門口。
二十年的血緣關系,稀薄得好像一張紙。
隻要他失聯,她就再也沒有辦法找到他。
她去了醫院。
戴著眼鏡的醫生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搖頭嘆息:
「盡早找到他吧,再拖下去,真的沒有幾個月可以活了。」
姜玉垂著頭,像是挨訓的學生:「他為什麼……會得這個病?」
「年輕人……都不愛護自己的身體。」
醫生又是一聲嘆息。
姜玉的指甲掐進肉裡。
?
和姜喆失聯的第八天。
她還是闖進了他的家裡。
開鎖的工人收了工具,屋內迎面而來的,是一股刺鼻至極的氣味。
姜玉從來沒有進入過他的家門。
二十年的時光太漫長,她忙於憎恨姜喆,卻從未和他好好坐下來談過一次。
房間裡的東西少得可憐,根本不像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居住的地方,冰箱有不知名的液體滴落。
她拉開時,才發現裡面的東西已經全部腐爛。
廚房,衛生間,書房,臥室。
清冷地像是從來沒有人居住。
可又幹幹淨淨的,證明他曾經來過。
臥室裡有一個碎掉的巨大玻璃瓶。
玻璃碎片和五彩的藥片散落了一地。
像是被人狠狠砸在地上。
姜玉眼尖,看見桌上的一個空紙盒。
上面印著的字讓她脊背發涼。
文拉法辛。(一種抗抑鬱的藥物。)
?
姜玉奪門而出。
從進門時就籠罩在她頭頂的陰霾並沒有消失,這些天積壓在她心頭的感情,終於將她壓得喘不過氣。
所有的一切,似乎在向她宣告著一個呼之欲出的秘密。
隱秘,又無望。
?
她跪坐在烈日之下,忽然生出一個絕望而無助的念頭。
如果再不快點找到姜喆——
這輩子,她就再也見不到活著的他了。
13
姜喆失聯的第十二天。
姜玉撥通了周微的電話。
大洋彼岸處於睡眠時間,接通電話的女人脾氣並不好,低聲罵了一句國罵,才問是誰。
「是我,姜玉。」
她向來不喜歡周微,在十八歲那年莫名其妙成為自己弟弟最好朋友的女混混。
她知道周微也不喜歡她。
對面的女人罵了一句神經病,一連串的髒話將她罵得狗血淋頭。
「……有事嗎?」
周微聲音嫌棄。
「你……知不知道姜喆去哪了?」
「怎麼了?」
對面的人態度一下變了。
「他……」
將要說出口的話變得分外艱難,苦澀在口腔中蔓延。
「……得了胃癌。」
對面猝不及防地掛斷電話,傳來一頓一頓的忙音。
姜玉捧著手機,茫然無措。
?
一分鍾後,她再打過去,電話被再次接起。
情緒崩塌的聲音再清楚不過地傳進她的耳朵裡,周微的抽泣聲在空曠的房間顯得如此難過。
姜玉開口。
「求求你。」
「幫我找到他吧。」
「隻要他願意治療,就還能再多活一兩年。」
「求求你了。」
周微在電話裡泣不成聲。
「多活幾年……」
「多活幾年對他有什麼好的呢?」
「姜玉。」
「你什麼也不知道。」
?
姜玉愣在原地。
熟悉的窒息感幾乎要將她再次淹沒。
「我知道的。」
她喃喃。
「知道什麼?」
「知道他……」
周微在那邊冷笑。
「姜玉。」
「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唐初是你的弟弟,阿喆就不是你的弟弟了嗎?!」
「你知道他已經死過一次了嗎?」
「姜玉——」
哭腔與質問化為一體,像刀子一樣,穿過幾千裡,如此真切地刺進姜玉心頭。
「你知不知道,」
「姜喆早就死在十八歲了。」
14
她早該知道的。
那麼多細節。
姜喆從十八歲開始,驟然冷淡下來的態度。
對所有男性拒之於千裡之外的冷漠。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不再穿短衣,即便在最熱的天氣,他也永遠穿著長袖長褲。
還有。
他腕間的疤。
隨身攜帶的刀。
散落一地的抗抑鬱藥物。
……
她唯一的,流著相同血液的弟弟——
早在十八歲那年,就開始枯萎了。
15
十八歲那年,我給姜玉打過一個電話。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打給她,或許是還抱著一點幻想,期待著,要是她能救救我就好了。
要是她有一點點不忍心。
要是她有一點點在意我。
要是能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愛我的——
我或許就能在鋪天蓋地、壓得我快要窒息的自毀傾向中,窺見一點生的希望。
電話接通的時候,她跟往常一樣冷冰冰的。
我喊了一聲姐,沒有像往常一樣帶著怨氣,隻是輕聲問了她一句:
「如果我真的死了……」
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