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姐恨了我二十年,她曾經親口說過,我要是去死就好了。
所以如她所願,我得了胃癌。
1
姜玉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正好到家。
包裡的診斷書已經被我揉皺成一團。
她的聲音冷冷的,像淬了冰。
「前天是爸爸的生日。」
「你為什麼不回來……」
我打斷她的話,「因為不想。」
「你回去不就行了。」
對面的人似是一下被激起了怒火,
「小初在國外都趕回來了。」
「你為什麼不回來?」
唐初是舅舅的兒子,從小寄住在我們家。
「他在不就行了,反正你隻把他當弟弟。」
說完,我按下掛斷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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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邊最後一點霞光落在屋裡。
我坐在桌前,將那張診斷書撕得粉碎。
紛紛揚揚的紙片落在桌上的時候,手機忽然屏幕亮起。
是姜玉發來的:媽媽的忌日馬上要到了。
2
姜玉是我的姐姐。
她一直很恨我。
因為我是奪走她媽媽的罪魁禍首。
二十多年前媽媽難產,我降生的同時,她在手術臺上永遠地失去了生命。
這是一場以新生為由的謀殺。
沒有人歡迎我的到來。
因為我,爸爸失去了他最愛的妻子。
而姜玉,失去了她的媽媽。
這場曠日持久的仇恨從我誕生之日起始,一直綿延至今。
?
我不是故意不去爸爸的生日的。
隻是那天,腹痛到幾乎快要昏過去,我才意識到一點端倪。
不過,其實我不去,她或許會更舒心。
3
姜玉沒有再找我。
我站在公司樓下的時候,深吸了一口氣。
畢業之後,我就進入了她的公司。
從底層一點點升上來,卻從來沒有一個人發現我們之間的關系。
我和她見面的次數,甚至少於她和普通員工的次數。
?
上周有個高管離職,這周一要宣布繼任人選。
所有人都說,這個位子非我莫屬。
至少在拿到診斷書之前,我也一直這麼認為。
走廊上正好碰見了同事,他衝我打了個招呼,又一臉笑意地湊近我:
「喆哥,升職了別忘請我們吃大餐。」
我垂眸笑:「還不一定。」
「非你莫屬了,」他挽著我的胳膊,「這一圈人裡面,就屬你最棒。」
進入會議室的時候,姜玉也在,我恰好對上她的目光,隻是一瞬,又像陌生人一樣撇開。
「姜總好。」
她沒看我,點點頭。
淡漠得就好像,我們那晚根本沒有過爭吵。
會議室的人陸陸續續到齊。
姜玉清了清嗓子,同事立馬朝我擠眉弄眼。
我垂眸避開他的目光。
下一秒,就聽到一個相熟的名字。
「唐初。」
熟悉的身影從門外進來,玉樹臨風,唐初笑容如從前般陽光。
姜玉站在他身邊,將他介紹給所有人:「唐先生剛從國外回來,將會繼任副經理的職位。」
有人下意識地看向我,我錯開眼,望向臺上笑容燦爛的唐初,空氣中的氛圍似乎有一瞬間的停滯。
看不見的暗流波動。
我帶笑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聲打破會議室內有些詭異的氛圍。
唐初對上我的眼睛,眉眼彎彎。
4
茶水間的咖啡味濃到像要溢出來,我用勺子攪了攪,抿了一口,吞進肚子裡時反了些酸水。
同事瞪著眼睛憤憤不平。
「憑什麼啊,他空降就能搶你的位置啊,走後門走的這麼光明正大嗎?」
「喆哥,你不生氣嗎?」
「明明這個職位是屬於你的,你這麼努力,上次加班還差點進了醫院。」
他的目光落在我眼下:「喆哥,不是我說,你也用不著那麼拼命,少喝點咖啡。」
咖啡的溫度透過陶瓷杯傳遞到我的手上,我低聲道謝:「姜總應該有自己的考量。」
同事雙眼一瞪,壓低聲音剛要吐槽,手機鈴聲就突兀地響起。
姜玉的聲音在狹小的茶水間無比清晰,帶著隱隱壓抑的怒火:「姜喆,來我這一趟。」
手中杯子不穩,落了幾滴咖啡在我的白襯衣上,隔著布料的熱度也灼得皮膚生疼。
我低聲應下:「嗯。」
5
姜玉的辦公室門開的一瞬間,我就瞧見坐在沙發上微微垂著頭的唐初。
還有他手裡攥的一張紙。
而姜玉,坐在那裡,冷著臉壓著怒氣。
從前有人說,明明我和姜玉都是一個肚子裡面出來的,卻隻有眼睛長得像。
眼尾上挑,不笑時,就天然帶著一股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氣。
可惜我們倆都不愛笑。
而姜玉,也從來沒有對我笑過。
「雖然小初是空降,但他有這個實力。」
「姜喆。」
喊我名字時,姜玉蹙緊了眉。
「心裡有怨言就直接說,在背後嚼人舌根,聯合同事孤立小初,姜喆,你的惡毒是刻在骨子裡的嗎?」
不過短短半天。
我側眸看向唐初,他恰好抬眸,與我對上了眼。
二十來歲的臉上掛著些許委屈,眼眶微紅,眼裡的淚反射著細碎的光。
又立馬低頭。
鬧劇的演員全部就位,隻等著我演下去,可我實在沒興趣陪他們演戲。
「嘴巴長在別人身上,他們怎麼說關我什麼事情。」
「再說——」
「大家又不是傻子。」
抽泣聲和物體落地的聲音一同響起,本來放在桌上的名貴鋼筆,此時已經四分五裂。
黑色的墨水在我腳邊蔓延。
「姜喆!你……」
輕飄飄的一張紙落在她的桌上。
姜玉的話被堵了回去,等她看清上面的文字,怒火隨即卷土重來:「姜喆!」
「你還是小孩子嗎?」
「你是在賭氣嗎?」
嶄新的辭職信被她揉成一團,像廢物一樣被重新扔回我的腳邊。
才不是賭氣。
我從很早就知道了。
我沒有資格賭氣。
有人哄的小孩才有這個資格。
而我沒有。
「我會自己去找人事的。」
關上門的瞬間,她的怒吼也被我一同隔絕在門內。
?
隻是沒走幾步,就被唐初追上來了。
「阿喆。」他的聲音還帶著點鼻音,小心翼翼地來牽我的手。
「阿喆,你別生氣了。我不要這個職位,我去和玉姐說,你別賭氣。」
「早知道我就不回來了,阿喆,不要因為我傷了你和玉姐的姐弟和氣。」
走廊裡沒有人。
我停下腳步看向他。
唐初的眼睛本就帶著天然的無辜和狡黠,配著他微紅的眼位和鼻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博得別人的偏愛。
像極了十來年前,他剛到我家不久的樣子。
「唐初。」
我往他逼近一步,揪住他衣領,「這招,真是屢試不爽——」
「對嗎?」
唐初的臉瞬間煞白。
電梯到達的提示音響起。
我松開手,轉身往電梯裡走,他似乎沒有回過神來,站在原地。
我看著他笑:「你明明知道,我和她之間從無姐弟情分。」
「說起來,還是你更像她弟弟。」
6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我看見映照在門上的自己面無表情的臉。
腹部絞痛。
?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我和姜玉的關系,還沒有差到這種地步。
小時候雖然她不喜歡我,卻從來沒有什麼過分的舉動和話語。
比起把我當作透明人的爸爸,姜玉作為姐姐,是我唯一親近的人了。
那時我想,就算姜玉不喜歡我,但我們還是親人。血緣就是如此。
直到初中,唐初來到我們家。
我才發現。
其實姐姐也能對別人那麼好。
不會總是冷著臉,不會叫他「滾開」,也不會對他冷嘲熱諷。
那才是一個姐姐對弟弟真正的態度。
可唐初不知足。
他轉來我初中的第五天,我在放學回來時,被姜玉狠狠地甩了一個巴掌。
我捂著臉看著她發愣,她嘴裡念著些我聽不懂的話。
帶頭孤立。
壞種。
惡毒。
道歉。
可是看到被她護在身後,垂著頭攥著她衣角的唐初時。
這些零零碎碎的詞句,忽然又在我腦海裡拼湊成一副完整的謊言。
我辯解了。
可是她不信。
那天爆發的爭執和顯而易見的偏袒,忽然在某一刻擊碎了我曾經天真又愚蠢的想法。
姜玉不是愚蠢到是非不分的傻子。
無非是,她故意。
我似乎才在那天後知後覺地醒悟。
我的姐姐,是真的,對我懷揣著真切的恨意。
?
我和姜玉的關系急劇惡化。
可惜愚鈍幼稚如我,在那時隻想著,比起和爸爸一樣,讓她把自己當個陌生人,不如和她對著幹。
至少,
姜玉能看見我。
?
我們之間劍拔弩張的關系,一直持續到十八歲。
十八歲那年,我被拉進地獄。
十八歲之後,我和姜玉的關系驟然變成陌生人。
像一場戛然而止的戰爭。
我們不再爭吵,不再歇斯底裡,不再針鋒相對。
隻是冷冷的,就像誰也不認識誰。
7
辦完手續回家之後,外面的天已經全黑。
小區的路燈還沒有亮,隻能遠遠瞧見對面人家裡透出的暖黃燈光。
腹痛從下午一直持續到現在。
我蜷縮在沙發上,飢餓感與疼痛爬滿軀體,我掙扎著起身去開冰箱。
令人作嘔的腐爛味撲面而來,我似乎才記起,自己上次打開冰箱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前。
我隨手抓了一把青菜,簡單清洗了一下,放在案板上,刀落下的聲音錯落不齊。
鮮紅的血滴落在翠綠的葉上,開出一朵帶著腥氣的花。
我愣了一下。
疼痛自創口生長,我才發應過來,刀切到我的手了。
衝動升起的時候,我沒能抑制住。
新舊疤痕交錯,又新添一條。
從胳膊延伸至手腕。
刀落在地上,我跪坐著,拼命喘氣。
我好像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去做傷害自己的事情。
?
以前醫生說。
病發作的時候,一定要吃藥。
可我沒吃。
他還說,多讓親人陪著你。
「姜喆,和家人多交流,感受被愛。」
「對病情有好處。」
可是……
我看著蜿蜒的血跡。
可是,我沒有家人。
8
昨晚炒的菜我沒有吃,全部進了垃圾桶。
飢餓感與疼痛相互糾纏,最後讓我昏死在床上。
清早有人敲門。
我迷迷糊糊從沙發上下來,走到門邊,打開一條縫,在看清門外來人時,十分睡意全部清醒。
女人的眉眼掛著霜,照舊一副沒什麼表情的模樣。
我下意識拉了門,鋼鐵碰撞的巨大聲響一下子將我們阻隔。
我迅速回房披了一件外套,又換了一條長褲。
再開門時,姜玉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涼意刺骨。
「有什麼事情嗎?」
我直接免去和她的寒暄。
她的目光下移,落在我握住門把手的腕間,那裡有一小片彩色的紋身。
姜玉眯了眯眼,聲音冷淡:「你在胳膊上也紋了紋身?」
我沒有應聲,姜玉似乎把這當作默認,原本漠然的情緒再度起了波瀾:
「你非要和那個混混混在一塊,把自己也變成一樣的垃圾是嗎?」
我知道姜玉向來嘴毒,我們之間關系最惡劣的時候,語言都是淬了毒的刀,毫不留情地扎向對方。
但她不能說周微。
因為他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女人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水味鑽進我的鼻腔,額頭的青筋狂跳,讓人作嘔。
原本偃旗息鼓的腹痛卷土重來,我的手緊緊抓著把手,抖了又抖,到底還是沒有忍住。
可預想的那巴掌沒有扇到她的臉上,反而被她緊緊攥住了手腕,陳年的疤痕接觸到她人的體溫。
我再清楚不過地看見姜玉臉上一閃而逝的錯愕:「你手腕上的疤……」
隻是她話沒說完,就被我再扇了一巴掌。
男人的頭微微側著,白皙的臉上泛了一大片紅,我用了很大力氣。
絲絲縷縷的煙草味捆綁住我的神經,陰冷的恐懼感自腳底升起,一點一點,爬滿我的全身。
我用力從她手中掙脫開來,腕間已經紅了一大片。
用力交握住自己的手,才不至於讓自己顫抖得那麼厲害。
「姜喆……」
「滾。」
我垂著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的腳。
「別碰我。」
「滾出去!」
9
姜玉走了。
我衝到洗手間,發瘋似地用毛巾去洗剛剛被姜玉碰到的手。
增生的皮膚被磨破,血和冰涼的水一起落下,豔色刺激大腦,我扶著洗手池的邊緣,大口大口喘氣。
終於冷靜。
?
中午外賣員來的時候,提了一大包,我一一攤開放在茶幾上。
濃厚的香味刺激味蕾,餓了兩天的胃繳械投降。
我拿著筷子,把它們全部塞進肚子裡。
可是吃得太飽,肚子翻江倒海地難受,我又倒在衛生間,把它們全部吐出來。
衛生間的地板沾湿了我的衣裙,臨近死亡的痛感如此鮮活,我倒在地板上,拿著手機,一點一點往下翻聊天記錄。
一個停在一個月前的聊天記錄。
周柚發的最後一句話,問我,今天吃了什麼。
我沒有回復。
也沒有在拿到診斷書的時候告訴他。
五年的友誼漫長又短暫。
長到沉重地刻進我的生命裡。
又短到不過幾個小時,就被我全部翻過。
「確定刪除和姐姐的聊天記錄嗎?」
紅色的字眼有些刺目。
可越來越劇烈的腹痛像是催促,讓我按下了刪除鍵。
五年的回憶在一瞬間消失,連帶著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條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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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診的那天,醫生盯著我的眼睛,認真勸道:
「雖然是胃癌晚期,但是如果積極治療,樂觀的話還能再多活兩三年。」
我笑著道謝,卻沒有接她的話。
我沒有非活不可的理由。
我的姐姐,也曾經、無比期盼我去死。
10
我在家裡渾渾噩噩地待了不知道幾天。
不斷在飢餓、暴食、嘔吐的惡性循環中消耗著自己的生命。
偶然打開手機,才發現日子臨近了。
簡單收拾了一下,想去商場買一件合適的正裝。
照鏡子時,才發現自己的臉頰已經迅速消瘦下去,慘白的臉上沒什麼血色。
我想了想,還是化了一個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