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朝父親深深看了一眼。
「回府。」
沒有再給他勸說的機會,也不去看崔氏兄妹是怎樣的神情。
我隻吩咐侍女將帷帽取來,立即打道回府。
若我隻是個剛剛及笄,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定然不會將人心想得如此險惡。
我寧願相信今日這一切都隻是巧合。
可前世母親久臥病榻,長年湯藥不斷,被折磨得體瘦骨露的樣子還歷歷在目。
重生前,我央求了崔世津好久,他才肯抽出時間,陪我前去探望。
那時的母親,已經不住在公主府了。
父親說京城繁華喧鬧,不適合養病,便將她遷去了一處僻靜的莊子。
我嫁去崔家後,克己復禮,主持中饋,整日庶務纏身,回府的機會並不多。
更別說母親遷去莊子後,路途遙遠,見一面更是難上加難。
也正是與崔世津同去探望她的那日,我才知道母親已經病入膏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心痛不已,想留在莊子裡待疾,崔世津卻不願意。
他說:「家中事務繁重,母親年紀大了,你怎麼能撒手不管?」
他的母親是母親,我的母親便不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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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頭一回忤逆他。
爭執拉扯之間,他失手將我推向深湖。
而我也在慌亂之下,扯住了他。
變故來得太快,誰也沒有料到,我們會雙雙墜湖。
等再次睜眼,就回到了成親當日……
回府的路上,思緒混亂,我甚至都想不起,母親是從何時開始病的。
回到府上,大夫已經走了。
母親似乎並無大礙,見我去而復返很是吃驚,我思慮再三還是決定如實相告。
得知父親並未拿回庚帖,她很生氣。
可我在乎的卻是她的身體。
「若真是父親對您用了……」我哽咽了,無法殘忍地說下去。
「該怎麼辦啊,母親?」
母親沉吟著,並沒有回答。
我想她應該是傷心了。
她貴為一國長公主,生得金尊玉貴。
年少時按照先皇旨意,招了父親為驸馬,從此成了外人眼中琴瑟和鳴的夫妻。
她隻生了我這麼一個女兒,父親從未表示過任何不滿,他對母親永遠百依百順,相敬如賓,不知羨煞了多少人。
正因如此,母親才認為男子不應該有妾,攜一人白頭才叫圓滿。
她如此,她希望我亦如此。
可父親那般急切地,要將我嫁入崔家,甚至用了不軌之舉,終究在她心裡埋下了疑慮。
07
我的庚帖是母親親自討要回來的。
她登門崔家那日,是動了武的。崔世津被強行壓著受杖刑,崔母急紅了眼。
「長公主莫要欺人太甚,我兒乃當朝舉人,不該受刑責。」
母親冷笑:「本宮不問朝堂事,隻問你兒私德如何?崔氏長子當堂逃婚,豈非有違孝道,忤逆長輩?
「既然崔家不願退還庚帖,本宮便也稱得上崔郎君的長輩,既是長輩,教訓德行有虧的晚輩,何錯之有?」
崔世津生生受了十杖,崔家就把扣著不放的庚帖交了出來。
崔母不服,便要進宮告狀。
中宮皇後避之未見,隻讓掌事嬤嬤拿話將她打發。
「崔家既然答應不納妾室的約定,便該遵守。辦不到,盟約取消,各自婚配便是。
「至於崔郎君受的罰,就當是連累雲珠縣主的名聲,賠罪了。」
崔母狡辯:「我兒並未納妾,婚約尚在。長公主悔婚在前,責打我兒在後,實屬仗勢欺人。」
她倒打一耙不說,還哭鬧著不肯離去。
皇後怒極之下,又是一頓板子賞了下來。
崔母出宮回府後,就病了。
聽聞消息,我高興得連吃了兩碗飯,直呼:母親威武!娘娘英明!
可母親卻半點都高興不起來。
她說:「珠兒,我打算與你父親和離。」
08
母親的決定並不突然。
賞菊宴那日,父親的異常令她耿耿於懷。她的身體向來康健,怎會無緣無故暈眩?
還偏偏是在,喝了父親遞過來的茶之後。
盡管那日的大夫,並沒有查出什麼不妥,我還是勸說母親請了宮中可靠的御醫。
隻是御醫並未請到府上來。
母親瞞了所有人,包括我。
夫妻一場,她想給父親留著體面。
可父親卻還是讓她失望了。
崔母在後宮受罰後,生病的消息,不僅傳到我和母親的耳中,也傳到了父親的耳中。
當夜,我便聽到他與母親起了龃龉。
我便知道,以母親的性格,定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她向來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
「珠兒,你可知你父親為何執意要將你嫁去崔家?」
我搖搖頭,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父親說崔家是百年世家,門庭顯赫,可我生在公主府,生來就是皇族貴戚,並不需要依靠崔家什麼。」
反而是那崔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整個腐朽不堪,令人惡心。
母親冷哼一聲:「什麼百年世家!門庭顯赫!都是狗屁!隻因那崔家婦是你父親求而不得的執念!」
「什麼……」我驚呆了。
崔母與父親?
母親鐵青著臉,怒道:
「當年,他金榜題名,你皇祖父見他儀表堂堂,欲招為驸馬,曾問過他是否有意中人。
「他騙了你ţũ̂ₕ皇祖父,也騙了我。
「他還差點害了你!」
母親的話,令我哽住了。
與崔家的婚事,從一開始就是經由父親一手撮合的。
前世,他便對崔世津贊不絕口,引得我芳心暗許。
原來,真相竟是這樣的……
他未能跟心愛之人在一起,便要把我送過去做人情嗎?
他對我,對母親何其殘忍。
09
父親已經一連幾日未曾回府了。
我找到他時,他正與人在酒樓對飲。
「公主下手沒輕重,你身上的傷如何了?」
我就坐在隔壁,聽到崔世津語氣溫和地喊了他一聲:
「世叔。」
父親嘆了Ṱû⁻口氣:「是我無用,你若還願意娶雲珠,不如將她約出來哄一哄。她性子柔軟,不似公主那般霸道,或許還是有機會的。」
「都是我的錯,是我考慮不周,才惹出這麼多事,讓世叔費心了。」
「你確實有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不能等到婚禮大成後再去解決?鬧成這樣,反讓你母親受了罪。」
崔世津虛心受教:「以世叔之見,我該如何約見雲珠?」
父親胸有成竹道:「這事好說,下個月便是一年一度的秋狩,雲珠自會參加,到時……」
我面無表情地聽著。
不怪母親將和離說得那樣幹脆。
自己的枕邊人,心裡惦記著旁人。
多年的恩愛,不過是一場欺瞞該有多寒心。
就連我這個女兒,在他眼裡也是輕易就能許出去的存在。
庚帖都已經要回來了啊。
他竟還沒有死心,還想著把我往那火坑裡推。
他真的是我的親生父親嗎?
難怪前世他總勸諫我,為人妻當三從四德,寬容良善,為人媳當孝敬長輩,知書達理。
哪怕我在崔家過得並不開心,他也總以我心性不定為由,呵斥我沉穩謙遜才是世家婦該有的氣度。
他對我總是這樣苛刻。
直到現在,一切才終於有了答案。
原來不是我不夠好,是我永遠不會好。
我的母親不是他的心上人,我也不是他期盼的女兒。
就像崔世津,他心裡惦記著沈玉娥,我操持家務,伺候他們一家老小,在他眼中都是理所當然。ṭŭₒ
他看不到我的付出和辛苦。
他永遠記得的是他娶我那日,他的心上人死了。
得不到的人,才是心中明月。
輕易就擁有的,日日都在眼前,哪能不厭惡。
10
秋狩這日,母親並未參加,她說要去行宮給頤養天年的太後請安。
與驸馬和離,畢竟不是小事。
闔府上下,也隻有我才知道母親的決定。
還被蒙在鼓裡的父親,一大清早便交代我今日務必跟緊著他:
「獵場圍狩人多眼雜,你不擅騎射,就不要到處亂跑,免得發生意外。」
我看著父親嚴肅的面孔,乖巧地點頭應下。
秋狩向來就是一項比較危險的活動。
像我這種連爬上馬背,也要人攙扶的閨閣女子,從來都是遠遠坐在觀看臺上,看著旁人搭箭開弓,湊上個熱鬧罷了。
但既然父親要求我跟著他。
那今日這場熱鬧指不定會是誰呢……
果然。
圍獵開始不過片刻,父親就牽了匹棗紅馬過來:
「珠兒,趁今日大好機會,你隨為父去外場騎騎馬吧。」
我看著那匹高頭大馬,心裡冷笑一聲。
他是真不怕摔死我啊。
嘴上卻爽快答應:「好啊!既然父親這麼有興致,那珠兒隻有舍命陪君子啦。」
熱衷獵狩的人都去了內場,外場牽著遛馬的人,隻有三三兩兩。
父親盯著侍女將我扶上馬,又耐著性子陪我遛了兩圈,才道:
「珠兒的騎術似乎有所進步了,可敢跑兩圈?」
我粲然一笑:「有何不可,父親可別輸給女兒了。」
父親拉緊韁繩,鎮定如初:
「那便開始吧。」
這就開始了,好戲也要上演了。
我不動聲色地揚起馬鞭,率先衝了出去。
烈日當空,身後的馬蹄一開始還緊緊跟隨著。隨著馬兒跑進林間,身後的動靜就漸漸遠了。
我沒有刻意放慢馬速,反而越跑越快。
父親的聲音終於遠遠傳來:
「珠兒跑慢些,當心摔了。」
明明是關心的話,由他口中喊出來,反而像是催命符。
就在這時,斜旁岔道突然射出一支利箭。
我暗道:【來了。】
父親那聲「催命符」其實就是他與崔世津約定好的暗號。
利箭破空,直直朝我身下的馬射來。
按照他們的約定,馬兒受驚,定會將我從馬背上甩下去。
隻要崔世津在我落馬的時候,將我抱入懷中,滾到一處……事情就成了。
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撕毀我的衣襟。
屆時,再將旁人引到此處,我就算有理也說不清了,名節已毀,隻能嫁他。
可他們又怎會知道,這一個月來,我日日外出跑馬,控馬之術已相當嫻熟。
早在父親喊出聲來時,我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箭羽飛過來的瞬間。
我身下的馬,突然拐了個彎轉,朝著崔世津所在的方向,急急闖過去。
馬確實是受驚了,卻不是我的馬。
而是崔世津的。
他挽著的弓還沒有放下去,就已經被撅翻了。韁繩纏在他的腿上,讓他動彈不得。
受驚的馬兒,拖著他橫衝直撞,一陣瘋跑。
父親驚恐萬分,整個慌了神:
「崔世侄!」
他一邊追著瘋馬跑,一邊高聲喊著:
「來人!快來人啊!
「要出人命了!」
11
崔世津被抬回來時,人已經昏過去了,整個血肉模糊,一看就知道傷得非常嚴重。
父親跑前跑後,又是請御醫又是找人伺候,不知道的還以為受傷的是他的親兒子。
我始終冷眼看著,直到圍獵結束,他才終於想起了我。
他上前來,二話不說就揚起手,一巴掌甩了過來。
「父親這是幹什麼?」
父親氣紅了眼:「雲珠,你小小年紀怎麼如此惡毒,你可知崔世侄因你之失,差點就丟了性命?!」
我面無表情道:「不是還沒有死嗎?」
「你……你這副冰冷的心腸是跟誰學的?我怎麼會生出你這種女兒?」
眼見他又揚起手。
我冷笑道:「父親怎麼不提,你與你的崔世侄商量著朝我射箭時,心腸是冷是熱?我也想知道,我是你親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