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讓我寫下每次做夢的內容，於是便有了源源不斷的記錄。
即便現在住院，這個習慣我也沒改掉。
在家裡便籤紙的數量比這個多多了。
每張便籤紙上都隻有簡短的一兩句話，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姐姐，媽媽什麼時候回來？我好久沒見到她了。」
「你的成績不允許你再花時間在亂塗亂畫上，繪畫班以後就別去了。」
「你要是能像姐姐那樣聰明，我就不用那麼操心了。」
「這個名次達不到我的預期，證明你還不夠努力。」
「所有人隻會記得第一名，沒有人會記得第二名、第三名，所以你要做就做第一。」
……
那時我一遍遍翻看那些記錄，心裡很清楚我的心結是媽媽。
我曾經渴望得到她對我除了學習以外的更多關心，但那點渴望在日復一日的失望中消磨殆盡。
因為媽媽對我的絕對掌控和超出我能力的要求，我又開始活在對她的恐懼之下。
於是我生病了。
但媽媽是不可能理解我的，她隻會認為我的抑鬱症是因為懦弱。
所以我覺得自己好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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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瑾從黑色的背包裡掏出一本未拆封的新畫冊，「給你帶的，在醫院無聊的時候可以看。」
我喜歡畫畫，但媽媽覺得沒用，還不如把時間花在學習上提高我的成績。
我已經很久沒買過畫冊，更別提碰畫筆了。
「你是不是覺得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對明天沒有期待，對身邊事毫不在意，內心一潭死水？」
我的眼神微動。
他把畫冊放入我的懷中，溫聲對我說：「我們先把愛好重新拾起來好嗎？我記得你畫畫很好的。」
我的手指微微蜷縮起來，我垂下眼眸盯著畫冊，聲音平靜地說：「媽媽不讓碰。」
對於我的回答，周瑾並沒有意外。
「你是人，不是機器。
「機器長期二十四小時運作都會出故障，所以人會生病，需要休息，那太正常了。
「重點在於，要怎麼治病。
「要記住，生命中所發生的一切都是自己吸引來的。
「你會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喜好，以及你想過的生活。
「善待自己，把生活過好了，美好才會如約而至。」
他削了一個蘋果遞到我的手上，「生命既然沒有放棄你，你也別辜負它才是。」
4
興許是因為不放心我，第二天周瑾又來了，同行的還有一位慈眉善目的阿姨，是他的媽媽，還帶了親自熬的湯過來。
「你姐姐說過你和她的口味很相近，我想你應該會喜歡我媽熬的湯的。」周瑾解釋，「我媽知道你是阿念的妹妹，也想來看看你，就一起過來了。」
周瑾媽媽站在旁邊笑得溫和。
姐姐說過，周瑾的家裡人都很好。
我隻跟周瑾接觸過幾次，完全沒見過他的家人，可以說我於他們而言就是一個陌生人。
我沒想過他們對我也會表達出這麼大的善意和關切。
這大概是愛屋及烏吧。
暖湯入口時，我隻覺得心裡脹脹的，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媽媽出差後，我的身邊隻有一個請來照看我的陌生阿姨。
周瑾和他媽媽保持著恰到好處的頻率來醫院看望我，既不至於讓我長時間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裡，又不會頻繁出現讓我覺得困擾。
我偶爾還是控制不住，心裡會出現絕望的念頭，隻是被他們轉移了注意力。
而這一切，我都沒讓媽媽知道。
住院半個月後，我回家休養了。
出院的第一天，周瑾把我接到他家吃飯，說是慶祝我出院。
周瑾的家境一般，一家四口住在不算大的房子裡，家裡卻充滿了令我羨慕的生活氣息。
那是我家的空蕩與冷清所不能比的。
周瑾有一個弟弟，比我還小一歲，在讀高二。
當晚剛好他的月考成績出來，他興衝衝地拿著成績單回來。
我不經意間看了一眼，他特地把自己的名次圈了出來，所以一眼就能看到了。
怎麼說呢……
我以為我和姐姐從同一個娘胎出來，在成績上的差距已經夠大了。
結果在周瑾和他弟弟面前，這點差距完全不夠看。
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們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周瑾一臉淡定，叔叔看了，還樂呵呵地說：「嚯，歷史分數居然不是 2 字開頭了！有進步啊。」
我一臉震驚。
周瑾一邊招呼我吃菜，一邊給我解釋：「這小子文化課不太行，但勝在四肢發達，可以往體育生發展。」
周瑾的弟弟用筷子戳著飯，不滿地反抗，「哥！怎麼說話的？」
阿姨笑呵呵地給他夾了一個雞翅，安慰道：「我的孩子不要求多優秀，健康開心就行。」
原來並非所有家庭都是一樣的。
我微微捏緊了手裡的筷子，大抵能明白姐姐為什麼會那麼喜歡周瑾家了。
我們內心所渴求的東西，隻能從別人的家庭裡尋找和感受。
他們家充滿溫馨感和松弛感，是姐姐內心世界的烏託邦，在這裡她會得到短暫的放松。
此刻的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我家和周瑾家離得不算遠，步行大概半個小時。
晚飯過後周瑾推著我走路送我回去，當作飯後散步。
我手裡還拿著周瑾弟弟送給我的一枚金牌獎章，他說把他的好運分享給我，讓我在以後的日子裡可以健健康康、心想事成。
我本來覺得這是他的榮譽，有著特別的意義，不好收下。
結果他心很大地揮揮手說：「姐姐，沒事的，我有很多塊金牌了，以後還會有更多。送你一塊金牌沒什麼的，銀牌反而不行，我隻有一塊。」
我摩挲著那塊金牌，忍不住問：「周瑾哥，叔叔阿姨都沒想過讓弟弟的成績變得像你一樣優秀嗎？」
周瑾輕笑一聲，「現在的他，沒什麼不好的。」
「優秀的定義是什麼？學業上每一科的絕對高分？」他搖了搖頭，「那樣太設限了，優秀本身就沒有這樣單一的標準。他文化課不行，但不妨礙他在運動方面擁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周瑾停了腳步，在我跟前蹲了下來平視我。
「把別人的期望加在自己身上是很累的，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去學習和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我們可以不那麼完美，不那麼優秀，隻要有在認真做事就很好了。
「努力的人，結果都不會差的。」
那晚回到書房，我看著書桌旁邊的小黑板發呆。
小黑板上面還貼著媽媽給我制定的學習安排，具體到每一個時間段我應該完成什麼學習任務。
良久，我伸手把學習安排拿了下來，一點點撕碎。
我就像是在一點點掰開困住我多年的牢籠。
5
我開始重新接受心理治療。
說句諷刺的話，我不得不感謝媽媽每月都往卡裡打了不少生活費，遠遠超出我的實際開銷。
也因為這樣，我才有錢可以去做心理治療。
因為媽媽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項安排。
每做完一次心理治療，我都會進入沉默寡言的疲倦狀態，需要獨自消化那段時間的低落情緒。
我趕不上今年的高考，隻能參加明年的，還有一年多的時間準備新的規劃。
我把擱置許久的畫具拿了出來，顏料已經不能再用了，需要重新買。
周瑾要帶我去公園放風時，我把畫具也帶上了。
看到我懷裡的東西時，他彎了彎眸，幫我放在後備箱裡。
我在湖邊作畫，他就在邊上看書，偶爾會跟我交談幾句。
手摔傷了還沒有完全恢復，我現在拿筆還是會微微發抖。
但是這小小的不足壓不住我可以重新作畫的欣喜。
我暫時還不能長時間執筆，所以畫一段時間就要休息一會。
於是周瑾主動提起他和姐姐的事。
其實我見過周瑾去拜祭我姐姐。
有一次我心裡實在太難過了，隻能一個人跑到墓園找姐姐，然後就見到他了。
隻是當時我並沒有上前跟他碰面。
之後每一年生忌，我跟媽媽去拜祭姐姐，都會看到一束姐姐喜歡的花放在她的墳前。
我問周瑾還很喜歡姐姐嗎？
其實姐姐去世那麼久了，他也應該走出來。
他還那麼年輕，會遇到另一個好女孩的。
周瑾的神情有些奇怪，好一會他才說：「我和你姐姐不是情侶關系，她沒跟你說過我們的事嗎？」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
他們不是情侶關系？
那他一家對我那麼好做什麼？不是愛屋及烏？
他失笑地揉了揉眉心，解釋：「我跟你姐姐相識，是因為她曾經救過我。
「如果不是她及時報警，被人圍堵在巷子裡的我估計雙手都會廢掉了。
「我們一家都很感謝她。
「我和她是很好的朋友。
「有段時間我察覺到阿念情緒上的異常，我一直希望能幫她做點什麼。知道她喜歡我家，我就邀請她過來做客。
「後來她的心情真的有明顯的好轉……」
說到這裡，周瑾唇邊的笑容淡去沒再提及後續，我們沉默了下來。
周瑾耿耿於懷的，大概是他明明已經捉住姐姐的手，再多一點時間，他就可以把姐姐拉出來。
但媽媽發現他們之間的聯系了。
我不太清楚媽媽當初到底做了什麼事，好像是去姐姐的學校鬧了一番。
因為我記得姐姐回來之後跟媽媽爆發了一次很激烈的爭吵。
姐姐哭著控訴媽媽不明事實、不講道理，說受夠了她的掌控。
我從未見過那樣崩潰的姐姐。
她在我面前向來都是溫柔又包容的。
第二天晚上，姐姐就以最極端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媽媽直到最後都在怪她為愛衝昏了頭，連家裡人都不要了。
「我幫不了你姐姐，但我希望能幫得上你。
「你比你姐姐多了一次可以選擇的機會，記得要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原來並非我以為的愛屋及烏。
他們隻是想報恩。
有時候善良會是一次輪回。
姐姐幫了周瑾，周瑾一家幫了我。
冥冥中那仿佛是姐姐留下給我的最好的禮物。
我握緊手中的畫筆，微微一笑，「我知道的。」
6
我作畫的時間開始一點點加長，同時還要兼顧文化課的復習。
其實忙碌程度跟之前相差無幾，但我少了那股窒息感。
媽媽出差三個月終於回來了，往我的小黑板上又貼上一份新的學習安排表。
她說：「你休息夠了，也該重新學習了吧。」
我瞥了一眼，沒有說話，忍著她給我帶來的那股壓迫感安靜地做著題目。
家裡的那套畫具再次被束之高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