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將將一年餘,不到四十的夫人已白了大半頭發,整個人病恹恹的,她心中日夜掛念著二郎君,我如何能不知,這是她的心病。
她看見我來,無力的虛抬著手讓我坐下,聲音有氣無力:
「瑤兒,何事?」
「娘,如今二哥生死不明,我想去二哥墜崖的地方去尋一尋。」
夫人聽後用手費力撐起身子,望向我的眼神帶著掙扎,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娘不必擔心,我裝扮成農家婦人,且我已打聽到有去靖州方向的運貨的馬車,明日我跟隨馬車前往,也安全的。」
我以為是她怕途中有險,趕緊解釋。
我心裡打定,不論夫人如何阻攔我都要去的,程家對我有恩,如今二郎君生死不明,這是夫人心中最大的心結,為了報恩我也是要去替程家去尋的。
可出乎意料,夫人點了點頭。
還堅持起身幫我收拾了行李,連夜幫我做了一布包的幹糧。
夫人從小是個金尊玉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子,現在我們在外一年多的時間,她也跟著隔壁阿婆學會了和面做馍做餅,什麼樣的逆境她都能撐下來,隻是對那個生死不明的兒子念念不忘。
7
京城到靖州正常是二十五日左右的路程。
因著我搭的是運貨的馬車,整整走了一個月才到達。
我是十月出發,現在已進冬月。
花了兩日找了間三個月二兩租金的屋子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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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州城很大,但是因程老爺是寶沣銀號大掌櫃,隻消多打聽打聽便知道程老爺的一些事情。
隻是搜羅到的消息讓我奇怪,程老爺出事那日傍晚時分與二郎君在萬寶仙閣同靖州知府吃了飯,怎晚上被害時已經在百裡之外的楊樓街了。
打聽月餘,尤其是客棧,醫館。
我猜想若二郎君真的墜崖,若生還後定要到醫館醫治的,說不定會有些線索。
隻是前前後後除了知道事發地在楊樓街外,再無其他。
我有些頹敗,回去的途中看到了路邊一家面攤,便坐在了攤前的矮凳上,向老板要了一碗清湯面。
面還未上,一個男人忽地坐到了我的對面,定定望著我,我見他灰頭土臉,衣服破敗,頭發蓋住了半邊臉,以為他想討飯,就喊老板多做了一碗。
他風雲殘卷吃完後,放下筷子又看向我。
難道是沒吃飽?
我這樣想著,便把碗中的一半面挑著分給他。
他明顯的愣了愣,但還是拿起筷子三兩下把面扒了個幹淨,靜靜看著我吃完後,扔下了幾個銅板一句話不說拉起我便走。
我心中暗道不好,八成遇到了拍花子的了。
我想大聲喊叫,卻被一把捂住了嘴巴拖進了邊上的小巷中。
這男人很高,當他把我按在了巷子角落的牆上時,我的大腦發懵,拼命的用手捶打。
男人松開捂著我嘴的那隻手,撩起了蓋住半邊臉的垂發,待我看清雙寒若冰泉的漆黑的眼眸,我又差點驚叫出聲。
是二少爺!
我仔細看了他,瘦了,也黑了。
少年氣息徹底消失了,如今隻有冷冽之氣。
我想問他活著為何不會京城,想了想他身上的罪名,終究是沒有問出聲。
見我認出了他,他放開了捂住我嘴的那隻手。
「你怎麼跑到了靖州?」他說話聲音冷冷的不帶一絲感情。
「夫人,大郎君,小姐都還好,我們在京城郊外租了一家小院,暫時在那裡過活。」我的眼睛從他喉結上移開,小聲的說。
他似乎沒有想到是這樣的回答,身子一僵。
「你是來靖州是為了尋我?」他眼神中帶著一絲不可思議。
我想點頭,但是人還被他抵在牆上:「夫人日夜擔心二郎君,如今我知你人還在,便可以回去給夫人回話了。」
「二郎君能不能先放開我?」我被抵的難受,哀求的看著他。
他面容瞬間尷尬,身體繃直,抿住了嘴唇,倉惶的放開了雙手。
被他放開後我從懷裡掏出荷包,拿出了五十兩的銀子。
這是夫人在我臨行前給我裝上的,她說窮家富路,再富也無需把整個家當帶上吧。
我知她心裡想,也許在夫人心中,我能拿出銀子安頓好她們再走已是大義了,如今我說要出門尋二郎君,也許是尋個離開的理由,她又怎好留著我不放。
「我不知二郎君為何不回,但我想你自有道理,我把夫人的銀兩給你,你且留用,務必保重自己。夫人和小姐日日在家盼著,我們小院在南郊城外闲雲鎮,你若回去可去那邊尋我們。」
他沒接,隻回道:「我不缺銀錢。」
我看了下他身上的衣衫和裝扮,想到剛才他吃面的模樣,把錢塞進了他手裡:「是夫人的,本就是打算尋到你之後交於你。」
沉默良久他接過荷包,小心放進胸前。
「你住何處?幾時回?」他問。
「我住豆腐坊後面北側那間租屋,既尋得郎君,知你平安,我已放心。明日去尋回京城的馬車或牛車,再給夫人小姐和大郎君帶點靖州城的小玩意,前幾日看見一種圓圓的蛐蛐籠,想給大郎君帶回一個。」
聽後,他點點頭,又勾唇輕笑。
隻他這一笑讓我心中有一瞬輕微的停滯,以往見面時都是老學究一樣板著臉,從未見他展過顏。
「你可否停留幾日再回,我正好有事要託付於你,此地不是說話地方,先隨我來。」他面帶懇求之色。
官惦民財,謀財又害命,寶沣銀號被沒收,程府被抄,我知他肯定無比艱難,倘若能真能幫助到他,也算能回報程府恩情十之一二了。
8
我跟著回了他的住處,如果這也算住處的話。
比我們當日暫避的破廟還不如。
偏僻的角落,一間廢棄的小屋,牆垣倒了半側,能擋住雨卻不避風,現在已是臘月,不知他是如何睡在這裡。
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一塊土堆,示意我坐,自己則大喇喇的長腿一岔坐在了破矮鋪滿稻草的床上。
他不出聲,我也不問。
我四周張望著這半倒的破爛小屋,牆面斑駁掉落,蛛網橫生,地面潮湿不已,無法想象曾經金尊玉貴的二郎君如何能睡在這種地方。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隻有這種地方,那些人才不會查,他們也不會相信寶沣銀號未來當家現在活的像狗一樣。」
他語氣淡然,我聽在心裡卻像有無數隻蟲子在密密啃咬。
接著他徐徐說起,像是回憶,又像是夢囈。
「其實父親之前已有感應,他借來靖州巡查分號的名義,讓我帶了銀號大半的錢財去投誠戍守北境十年的武郡王。」二郎君語氣平靜。
我卻被驚的頭皮發麻,一聲也不敢出聲。
「隻是沒料到,寶座上的人早就坐不住了,才剛到靖州城就下手了。」
說到這他皺緊了眉頭,似在痛苦回憶,「父親拼了性命,我才僥幸逃脫。」
他一筆帶過,但我知道其中的兇險。
「這一年靖州城到處在搜索,我隻能暫時躲藏,城中暗角多還能藏身,隻是無法出城,所以有件事我隻能託付於你,我曾多次嘗試出城,都無法實施,各個城門都有官兵對進出城之人一一排查。隻是那是極其重要物品,實在非要接到不可。」
我想,這一定是能為程府洗冤昭雪的東西。
「隻要最終能為程府洗去罪名,我都願意。」我毫不猶豫。
他感激的看了我一眼,繼續道:
「靖州城東出口,官道向南三裡有家無非茶肆,向掌櫃要碗八分燙的龍井茶,再要八顆鹽漬梅。掌櫃問還要什麼,你回隻帶了八錢銀。如那人交你物件,便直接去州府東側的算命卦攤,若那人和你要八顆鹽漬梅,你把手中物件交於他便可。」
「如此簡單?」我有些不敢相信。
「若此事成,你就是程府的再世恩人。」
此事真的簡單,我隻來回兩趟,半日功夫便做成了。
那茶肆掌櫃交給我的是一方錦帕包著的牌子,從帕子縫隙看牌子金光閃閃,我沒敢打開。
將此物交給算命先生的時候,望見算卦攤不遠處有個乞丐蜷縮躺在牆角的陽光裡,我知那肯定是二公子。
他既已親見,我也無需停留,匆匆買了些小物件,準備回京城。路過布店的時候想了想隻留些路費,其餘買了些棉花和布料。
我準備臨走前給二公子做兩身棉衣。
9
花五日功夫做好了兩套棉衣,我收拾好行李準備回京城。
沒想到,城內卻突發了匪患,官道均被土匪佔領,阻住了所有往通的貨物,牲畜和行人。
剿匪官兵不斷出動,一時間土匪和剿匪官兵混在一起,分不清哪邊是匪哪邊是兵。
整個靖州城大亂。
我穿上灰布衣衫,又用爐底灰塗了滿滿一臉,把剛做好的加厚棉衣單獨包好,準備離城前把冬衣送給二郎君。
背著兩包行李準備先試試能否跑出城,我沿著牆根貓著腰一路走,一路張望。
街上商戶家家緊閉,卻沒一家遭到土匪搶劫,這倒是奇怪。
街道上並沒有行人,隻有不知是匪徒還是官兵匆匆持械跑過,即便看見我也未有任何停留。
見此情況我膽子也變大了幾分,扶直了貓了半天的老腰,邊捶著腰邊往前走。
「你膽子倒是大,敢在這鬧匪時間出來,不要你的狗命了?」
聞聲我瞬間手腳發麻,渾身寒毛直豎,轉頭尋找聲音來源,找了一圈並未見有人,正在我驚疑未定間,房頂上躍下一人,穩穩落在我的面前。
隻幾日未見,二公子已束起頭發,面貌白皙,衣雖破爛依然難掩玉樹風華,堪堪有匪君子。
他眼神平靜,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不知道他是喜是怒。
「這麼著急就要回去嗎,急的命都不要?」他凝著眉,聲音帶著幾分不悅。
「要著急回去將你的事情告知夫人,她還在家盼著呢。」我小聲回道。
他表情一滯,語氣軟了半分:
「我要做事已成,你無需擔心會連累我。」
「我不是……」我下意識的想反駁,卻被他一把拖著回了豆腐坊。
「現在城內城外均有危險,暫時還走不得。」他把我朝院裡一推,力道卻輕。
「我餓了,想吃點東西。」
我摸出留放在窗臺花盆下的鑰匙打開了房門。
「想吃什麼?」
「匾食。」
匾食費時費事,這人倒是會點,況且我都準備跑路了,怎麼會有食材在家。
他四周打量了下,轉身又出去了,再回時手上已經拿了菜肉和面粉。
我租這屋隻有一間,東側靠窗是臥房,西南側靠窗是廚屋,廚屋沒有灶臺隻有一個爐子,中間用一竹簾隔開,爐子冬日用正好,既可以燒點飯菜也可以用來取暖。
我包匾食時他已生好了爐子,坐在爐邊烤著火就像一隻等待投喂的小狗,眼巴巴的望著。
當端上來熱騰騰的匾食時,香氣四溢,他的眼中閃出不加掩飾的雀躍,嘴角也大大勾出了笑意。
想一想,他如今也不過是十九歲而已。
倒上一碗醋放到了小桌上,我以為他會像上次吃面一樣風雲殘卷,但是他卻一個一個慢慢吃了起來。
「年關將近,此時也無回京城的馬車,你晚些時日再走吧。」
他吃著突然抬頭和我說到,眼底一片星光璀璨。
「也隻能如此了。」我無奈說到。
他一口吃下筷上的匾食,垂眼笑了。
我拿出做好的棉衣給他:「夫人給帶的,我前幾日忘記給你,今日正好,你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