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文清脫下了長衫,和他爹到碼頭去卸貨了。
二妮被送到了秀坊,整日回來身上帶著青紫,我問她,她就說活幹不好被打了。
前線戰火紛飛,藥材價格飛漲,我和李家阿娘在小院裡種滿了藥材。
「快點長吧,好賣上一茬,要不該吃什麼呢?」
李家阿娘圍著一圈圈念叨。
我動用法術,讓這些藥材一夜長大。
藥材賣了十兩銀這天,我閉上眼,看到阿姐見到了魔王。
她站在魔王面前,像個人類女子一樣,滿眼驚訝。
「你怎麼會被關在這裡?還傷成這副樣子?」
魔王碧藍的眼睛一轉。
「因為我生來與人類不同,人類厭棄我。」
阿姐眼神明亮。
「不同便要遭厭棄嗎?我倒覺得,碧藍的眼睛很好看!」
她的美貌照亮了陰暗的地下,似乎也照到了魔王的心裡。
從那以後,阿姐日日跑去見他。
就是不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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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你為何不殺他?
邊疆的戰士死了又死,敵軍打入了城中,李家夫妻買了輛牛車,準備向後逃。
車還沒出成,人被官服士兵打了下來。
「你家的牛車糧草徵用!前線士兵危在旦夕,你家竟還想著往後逃!」
百姓不懂什麼拯救蒼生的大業,百姓隻想活命。
李家夫妻跪在地上祈求能還回來,官爺不依不饒,被我一腳踹飛。
官府隊伍馬車上突然下來個人,身上一塊玉佩抵得上十車糧草,三皇子微微行禮。
「神侍,好久不見」
我跟三皇子進了宮,走時讓李家夫妻通行,把那枚金簪塞到了二妮手裡。
11
三皇子並沒帶我見皇帝。
他問我知不知道阿姐在做什麼。
我閉上眼,看到復雜畫面。
原來敵國皇帝發現了阿姐日日去地牢與魔王私會。
他憤怒地拉著阿姐拽到了魔王面前。
帝王說:「你不愛我,難道愛這個不人不鬼的怪物?」
阿姐眼淚漣漣,咬著唇說:
「你不能這麼說,生而為魔,並非他的過錯!」
帝王大怒,當著魔王的面臨幸了阿姐。
阿姐流了淚,像瀕死的蝴蝶,可她隻要稍稍動動法術,殺掉暴君,輕而易舉。
魔王再也忍不了,他掙脫了束縛。
一番混亂,他殺了人間帝王,奪走了阿姐,在敵國稱王。
我睜開眼,對三皇子說:
「神女鼓動魔王殺了敵國皇帝。」
三皇子大悅,連忙進宮告知皇上。
我逃出去了。
順著出城的路找啊找,一路上都是屍體。
下雪了,血水混合著泥漿,被馬車壓出條條痕跡。
人間的雪真涼。
母親抱著死去的孩子,目光呆滯。
父親拖著妻兒的屍身,踽踽前行。
雪像千斤重一樣,壓得他們直不起腰。
臨陽城門前,我找到了李家夫婦。
李家阿娘那雙巧手,按在李文清的傷口處,叫著兒子姓名。
李家阿爹缺了頭的屍身安靜地躺在一旁。
我蹲在李文清身邊,他唇色烏青,就剩一口氣了。
「白姑娘,白姑娘這可怎麼辦啊?」
我把手輕輕搭在了他頭頂。
閉上眼,記憶浮現。
12
臨陽城湧進太多難民,縣令不悅,不允許百姓進入。
士兵持刀擋在城門前。
天太冷了。
凍死的人太多,活下來的人,不要命地往裡衝,嘴裡喊著:
「讓我們進去,我們也是人啊!」
「我們也想活命,我們有什麼錯!」
……
倒下的人越來越多,傻書生紅了眼。
書中說的人間大愛,教的為人向善,卻不能攔住揮向百姓的刀刃。
想當父母官的傻書生窮盡文筆,在唯一一塊白布上沾血寫下抗言。
城牆上,縣令兒子拿著弓箭,一下子瞄準白布。
箭凌空而去,射中了攥著【公道】兩字的傻書生。
李家阿爹一看,怒火攻心,急著向前走,被殺紅眼的將士砍了腦袋。
頭在雪地上滾了兩圈,眼睛還沒合上。
李家阿娘悲上心來,當場倒下。
李二妮年紀小,卻長得格外水靈,被向後撤退逃跑的難民一把捋走。
他們什麼錯都沒有,他們努力交稅,努力勞作,隻是想活下去。
我覺得心一抽一抽地痛,大抵是痛得多了,眼前竟又是阿姐的模樣。
魔王要解封自己的同族。
他向阿姐求助道:「同樣是族人,難道我的族人就不配在這藍天下呼吸嗎?」
阿姐眼淚漣漣。
「不可以,魔族不能現世!阿寒,你不要逼我!」
魔王推翻了桌席,精致的菜餚灑落一地。
阿姐癱坐在原地,身上繡著鳳凰的雪鍛宮裝沾染了菜汁,也難掩美貌風華。
魔王現在有如凡人,阿姐動用法術可殺他於無形,可我不明白,為何魔王沒有死,百姓卻死了這麼多?
阿姐,他們太苦了,我不等你了。
我睜開眼,雪落在李文清臉上,化作一滴滴淚。
「他不會死,他會是未來這天下的帝王。」
掌心結印,法術化作點點光斑落入城外堆積如山的屍體上。
遠遠看上去,像大片大片隕落的星光,在空中劃出道道長痕。
阿姐,你知道麼?
藏書閣有書三千卷,不知歲月的日子裡,我翻閱過每一卷。
有一法術,名喚【蒼生】
復已死者,安以生人。
喉間腥甜,我能感受到內力的散失。
「那是什麼?快看!」
「阿爹?阿爹你又活了!」
「神女,她是神女!」
……
城外的地上完好的屍體又站起,邊疆地上的戰士又睜眼,孩童哭泣的父親又摸了摸孩子的頭。
李文清睜了眼,傻書生還握著【公道】二字的白布。
昏迷的最後一刻,我看到一雙黑靴站到李家阿娘身邊,
有人抱起了我,淚滴到了我臉上,炙熱又滾燙。
13
我在昏迷時看到了阿姐,她與魔王登上烽火臺。
魔王含情脈脈地看著她,那雙藍色的眼睛格外妖冶。
「雲華,你助我救出族人,我統領天下,還你萬世太平。」
阿姐看著面前人,感動,掙扎,像是在和自己做著對抗。
魔王把人抱在懷裡,愛惜承諾道。
「不要再回百年前,我許你後位,與我共統天下。」
「雲華,別做神了,與我一同守護蒼生,可好?」
阿姐感動得泣涕漣漣,剛要開口說話,突然吐血倒在了魔王懷裡。
這是我的反噬。
她下給我的追魂術會在我瀕死時,以她的壽命法術保我不死,相當於人間所說的——同生共死。
隻要阿姐不死,我就死不了。
但如果我死了,阿姐也會耗盡修為壽命保我而死。
當初下咒,她大抵沒想過我一個有法術之人,會在凡間淪落瀕死。
阿姐捂著胸口,對魔王說:
「侍者,快去找我的侍者!她出了意外,找不到她,我會死!」
阿姐說完就昏了過去。
魔王焦急的抱著人上了步輦,御醫無人能救,他就屠殺的一批又一批,昭告天下,尋求名醫,捉拿神侍。
畫面斷開,法術耗盡,竊神咒再無法維持。
再睜開眼,渾身的骨頭都在咯咯作響,我本該殒命,能留一口氣,也是託了阿姐的福。
「你醒了?」
我這才注意到床邊之人。
素袍木簪,面色蒼白,是在宮宴上有過一面之緣的五皇子。
「你救了我?」
他搖了搖頭。
「是你救了我。」
那日臨陽城外,他於京中聽此慘況,趕到時已遍地屍體,悲憤交加下嘔血身亡,卻不想還能再醒來。
14
「你救的人我留下了,你可想見見?」
我掀開被子,卻突然發現自己一雙手枯如老妪。
我看向一旁的銅鏡,鏡中之人白發蒼顏,活像即將入土。
法術耗盡的除了修為還有壽命,意料之中。
「你……莫要難過,或許找到神女,容顏還可恢復。」
找到神女嗎?
是該去找阿姐了。
「不見了,別嚇到他們。」
我把人託付給他,一個人踏上了前往南方的道路。
我穿著樸素,一路上也被搶了好幾回,風餐露宿,到邊疆時,狼狽得像個乞丐。
生生死死生生。
一路之上,我見了太多太多人性。
父賣女,夫賣妻,跪乞命,窮劫路。
我都沒有哭。
可直到仰頭看到那通衢高杆上血漬幹涸的顆顆首級。
那個說願意為我上到山下火海的小乞丐,頭顱被敵軍高高掛起,血水順著頭發凍在半空中。
我哭了。
摸著兜裡那唯一沒被搶去的一文錢。
我不明白。
阿娘,這人間怎麼能苦成這樣?
15
阿姐再見到我的時候,鳳眸微瞪,愣了好一會兒。
「白芷?」
我點了點頭。
她強撐著身子要過來,魔王親自攙扶,看向我的目光卻滿是嫌棄。
「你怎麼弄成這副樣子?」
我沒說話,低下了頭。
她心疼地握住我幹瘦的雙手,十根纖纖玉手,膚若凝脂,和我的對比,魔王都皺著眉頭拉回她的手。
「髒。」
阿姐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她握住我的時候,我感受到了探進身體的內力,她在感知我的修為。
如果現在解了追魂術,我會死,她也徹底回不去。
可能是還未下決定,阿姐想留著我這條退路,沒有解咒。
我留在了阿姐的昭陽殿。
我如今模樣醜陋,宮女背地裡竊竊私語,連阿姐也不常召我上前。
魔王夜夜宿於此,我每晚站在窗前等至天明,夜夜如此,卻不見阿姐動手。
我按捺不住,自己還是去問了。
「阿姐,你為何不動手殺魔王?」
阿姐臥於軟榻之上,聽聞我的話,手裡的話本一扔,把周圍的人趕了出去。
她面色微寒。
「白芷,你不懂,殺了他這天下也有旁人稱王,戰火也不會停。他雖是魔族之王,卻心存善念,有能力一統江山,讓這天下太平。」
「統一江山的大有人在,可他是魔族,天下太平後,你又怎能保證他不放出自己同族?百年後就是魔族出世,才引得生靈塗炭!」
「他不會!我可保證!」
「你如何保證?」
「他愛我!」
我沉默了,看著榻上美人,血液逐漸涼下去。
我張了張嘴,又低下頭小聲說。
「你是神女,世人皆愛你敬你——」
她打斷我。
「那是他們求我庇護!有求於我!阿寒不一樣,他愛我,願意為我洗去罪孽,違背本性,做個慈善君王。」
面前的人不知兩國交界躺著無數屍體,冰天雪地,火葬都點不著;被攻下的城池洗劫一空,魔王沒有人性,不留一活物;城中米價紛飛,命比紙賤,連青樓都養不下新人。
她卻在賭魔王的善良。
我想起小乞丐和李家人,想起長長的巷子裡被勒死的老婦,想起路上塞給我半個窩窩頭的小孩。
我感受不到憤怒了。
阿娘,我想做壞事。
16
魔王令士兵一路殺進鄰國。
魔王舍不得阿姐,帶著她出徵,阿姐怕我死,把我也帶上了。
昔日的皇帝太子站在金殿上,文官撞柱而亡,武將斬於殿前。
阿姐帶著我,踩著俘虜洗清的石階,我心疼地為她提著雲錦裙擺。
「逆賊!你以為殺了我後這天下就落到你這個不人不鬼的手裡了嗎?你休想,我且告訴你,我國有從天而降的神——」
他的話在阿姐進來時停下。
「神女?這是吾的皇後。」
魔王輕笑,眼裡的嘲諷毫不遮掩。
太子不可置信上前,被長劍攔住,按在地上。
「神女!你答應我——」
他的話沒說完,被阿姐一揮手封了喉。
「阿寒,你答應我的,統一天下後,絕不殺生!」
魔王點頭,轉身就吩咐道。
「皇族所有前朝舊臣,為防叛亂,皆株連九族,皇族中人先關押地牢,待吾登基,掛於城牆之上,以示警誡。」
我的阿姐聽不見。
晚上,她又住回了神殿。
「白芷,你先前熬的滋補湯再去做一碗,今夜殿下事務繁忙,我想早些休息。」
「好。」
我點頭出去。
蒼老的身軀行動不便,好在有人搭手,我端著做好的東西進去,阿姐卸了珠釵,一身素白水衣在榻上等著我。
「白芷,我來時父親對你說的那句話是什麼?」
我遞上湯碗,立於一旁。
「掌門說,要我看護好你,必要時候帶你平安回到百年後。」
「還有嗎?」
「掌門說阿姐天資聰穎,學什麼一點即透,隻是小時候貪玩,逃過許多節課,門中師兄弟又寵著你,讓你有幾分驕縱,叫我照顧好你。」
阿姐放下了碗。
燭光相照,她美得不真實。
「白芷,你我一同回到這百年前,若為天下大業,舍一人性命,你覺得怎樣?」
我對上那雙眼睛,直言道:「可行。」
阿姐笑了。
她揮揮手叫我過去,白皙的手掌按在我額頭,解咒抽離,刺骨的疼痛蔓延全身,我瞬間跪在地上。
「白芷,既如此,你莫要怪我。」
求生的本能使我抱住她的腿用力,慌亂間兩個人滾作一團。
店外的宮女闖進來時,隻看到神女跪坐在地上,神侍躺在地上喘著氣,見她們進來大喊著:「愣著幹什麼,還不快來幫我!」
兩人鄙夷地看了眼她,小心地把我扶起來。
「神女,您沒事吧?」
我搖搖頭。
「你們叫她什麼?你們瞎嗎?等等,那是我的臉!白芷,你做了什麼!」
「無事,神侍受了刺激,想要襲擊我,堵上嘴帶出去吧。」
進來的侍衛把謾罵的人拖走。
我站在殿門前,靜靜地注視她。
阿姐, 你說得對,為天下可舍一人。
可你知道嗎?
你逃的那些課裡, 清風長老講過換命之術,而我,以同生吸取你的內力, 剛好夠用。
你受天下人建廟供奉,理應擔起他們的民生。
阿姐,你做不到的,就由我擔起吧。
「你便是人間帝王?眼神如此之差,連我的婢女都認不出來。」
「人我」魔王聽說此事後, 想丈殺阿姐, 被我攔下。
「放她出宮吧。」
魔王看著我, 柔聲道:「我的雲華太過心善。」
我看著面前之人,我在他身上看不到阿姐說的良善和愛意,他看向我的眼神,分明就和我在路上遇到那些, 打算動手搶劫主家,卻有所忌憚的難民一般。
「明日登基大典, 我要與你一同上臺。」
那雙碧綠的眸子裡有一閃而過的殺意隨後隴上笑意。
他握住我一隻手,輕拍兩下, 感慨道:
「好, 雲華要的, 我都給。」
第二日登基大典,史書有載。
【永平元年, 天下一統,登基大典, 神女引玄雷於九天外誅魔族暴君,四方俯首,萬民臣服。】
新帝來自民間,由神女親自授位, 上任後勤勤勉勉,體恤民生。
永平元年,神女親自下令——禁止大肆修建神女廟。
遂,不見蹤跡。
番外
我在人間遊歷三載,李文清是個好皇帝,治國有方, 天下太平。
當年我趕到監獄時,先帝太子皆自戕而亡。
我救下的, 隻有五皇子。
再踏進神女廟時, 殿中空無一人,當年下令不許建廟, 於是剩下先前建造的這幾座。
百姓安居樂業,無需求助神佛。
這是個好現象。
出廟門時,門口有一被打斷雙腿的女乞丐。
她瘋瘋癲癲地喊著:「這是我的廟,我的!我是神女, 我不是凡人!」
我知道她是誰。
路過她時, 我在去了一角的碗裡,放了小乞丐給我的一文銅錢。
銅板落入碗中,叮當叮當。
那枚為她搜刮的錢,經因果循環, 最終回到了她手上。
我在她怨毒的目光裡,起身離開。
人間大美,不需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