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阿姐是從天而降的命定神女,國師說,她將拯救被毀滅的人間。
太子是她的玩伴,皇帝對她尊敬有加,就連國庫她都可來去自如。
阿姐懂得很多,
生靈塗炭之際,皇帝求她救國,百姓求她救民,魔王與她相愛。
可他們都忘了。
從天而降的,除了阿姐,還有我。
1
今日百花宴上,貴妃跳了曲驚鴻舞。
舞姿翩翩,宛若遊龍,美不勝收。
臺下有人贊了聲:
「此乃仙姿!」
周圍一瞬間噤了聲。
連皇帝也有些面色不自然,皺著眉說:
「林大人酒後失語,叫人把林大人帶下去,醒醒酒!」
朝堂重臣在眾目睽睽下被士兵拖走。
周圍的目光帶著討好和小心翼翼,集中在我旁邊的阿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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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姐穿著人間華服,頭上是珍珠瑪瑙,整個人貴不可言。
她面色驕傲,對上皇帝示好,也懶得給予一絲目光。
但沒有人會說她一分不是。
因為三日前,我與她通過破光陣來到百年前的世界。
百年之後生靈塗炭,由於戰爭,疾病,魔族的大肆虐殺,仙門得不到人類的供奉,下界一看,才知人間早已殘破不堪。
阿姐是掌門之女,出生時百鳥齊鳴,便是整個宗門的希望。
而我,隻是宗門灑掃婢女生下的女兒,阿娘去世被掌門撫養。
我之所以能跟阿姐回來,還歸功於這一身血肉。
破光陣要女子半數鮮血畫陣,掌門舍不得阿姐痛,門中又沒有一個人的血成功畫出破光陣。
阿姐有些不耐,覺得門中師兄弟拖了她拯救蒼生的後腿,抬頭一瞟,剛好我在一旁打掃。
於是我被迫獻出了半身骨血,陣法大亮,她不情願地帶著我回到了百年前。
人間國師預測到會有神女降臨,舉國膜拜,我和阿姐從天而降,皇帝顫抖著問:
「可是兩位神女?」
我阿姐嗤笑一聲:
「你便是人間帝王?眼神如此之差,連我的婢女都認不出來。」
於是,我成了神女的婢女。
2
太子在皇帝的授意下小心翼翼地說:「神女降世,是我朝之福,林大人見識短淺,神女可否讓我等凡夫俗子見見仙人之姿?」
阿姐眉頭微皺,帶了幾分不滿,側頭看到太子如玉容顏,又添了幾分小女兒形態。
「我乃救世神女,怎會為取悅人間男子獻舞爭媚?世間將亡,女子也有救世之責,這等狐媚之事,隻有人間妾室才做得出來。」
貴妃面色慘白,連忙跪在地上。
「神女息怒,是小女子見識短淺!神女息怒!」
皇帝為討阿姐歡心,連忙揮了揮手,侍衛又把貴妃拉了下去。
對面的嫔妃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但阿姐才不在乎那些。
她是神女,與她們爭執是跌身份的事。
太子一聽,眼裡滿是傾慕:
「神女所言有理,此番心胸,確實是人間女子不可比擬!」
皇帝心悅,大臣稱贊。
阿姐挺直脖頸,那張絕色的容臉上美眸滟滟,彎似皎月,竟看呆了一眾人。
「罷了,今日宴會,我便得給大家看看我拯救蒼生之後,這世間萬象。」
阿姐隨手捏了個仙訣,法術在大殿上勾勒出國泰民安的繁華盛世。
這不過是個低級法術。
可那些愛國老臣看的熱淚盈眶,止不住下跪對高呼:
「神女萬福!」
連皇帝太子也目光熾熱地看著阿姐。
這樣萬眾矚目的感覺讓阿姐心情甚好,在大臣的稱贊中,隨手化出一個又一個仙訣。
可回到百年前,天地靈氣稀少,臨走時掌門明明說,不到萬不得已,少動用法術。
哪怕是這些極為低級的法術,用得多了,損耗的也是自身內力。
我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阿姐這是在拉攏人心,一定是她的計謀。
3
宴會散去,阿姐由太子親自護送回神殿。
皇帝費重金建造的寢宮。
這種時候我是不能跟去的,有專人領我到神殿旁的側殿居住。
每當沒有阿姐時,我這個神侍,倒也顯得珍貴。
隻是有宴會到神殿這一段路程已經偶遇了三個皇子,兩位公主。
人類好像對上天和神明有一種天生的膜拜感,哪怕我隻是個伺候神明的婢女,在他們眼裡也高出一等。
臨近神殿門口。
三皇子風度翩翩地拿著折扇,擠走了在我面前支支吾吾的六皇子。
兩手相握,風流倜儻地行了個人間禮節。
「在下三皇子允禎,見過神使。」
我低下頭,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
「不敢當,我隻是神女的女侍。」
三皇子哼笑了聲,人間月色灑在他側臉上,襯得那張臉宛若玉雕。
「神侍何必妄自菲薄,神女縱然使天地失色,可神侍也是世間少有之顏色,反而比神女更平易近人,更令本皇子傾心。」
我微微蹙眉,
傾心?
這位三皇子先前還託人為我送禮打聽阿姐喜好,怎著又傾心我了?
「白芷,你看,到了人間,哪怕你法術低位也能有皇子愛慕,你說和我回這百年前,好是不好?」
身後阿姐聲音令我一顫,我連忙回頭。
阿姐身旁跟著太子,動人的眸子燃了幾分怒火,整個人更加明麗生動。
「阿姐,我——」
「住口!你該喚我什麼?」
我有幾分茫然又一下子理解到她的意圖,可明明陣法開啟前,掌門拉著我的手說:「白芷,我隻有雲華一個女兒,此去兇險,你萬要把她當作親姐姐,護她周全!」
我以為,她是我阿姐的。
但我隻是開口:「神女」
4
最後三皇子以替神女檢驗我忠誠為借口,並趁機對阿姐大加贊美,又送上了珠寶玉器,這才離開。
阿姐屏退了所有僕人,神殿內隻剩我們倆人。
阿姐圍著我一圈一圈轉,頭上的玉石金簪似乎有些壓得她直不起腰。
她走累了,往床上一坐,對我說:
「白芷,你母親不是修仙者。」
我點頭。
「你自小都做什麼?」
我想了想,如實的說:
「灑掃,澆花,砍柴,還有習書……」
阿姐很不耐煩。
「行了,一點用也沒有,看來這天下還得我一個人來救!」
阿姐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裡帶著光亮,人間燭火映在她臉上,影影綽綽,帶了幾分魅惑。
「你沒事就出宮吧,整日勾搭皇家子弟,到時候壞我大計!」
我低頭,有些躊躇開口。
「可是,可掌門說……」
阿姐有些不耐摘著頭上發飾。
「說什麼!」
「說我不能離開你,一定要保護好你!還有如果我出了事沒人為你畫陣你很難回去——」
「好了!就你,還保護我?」
阿姐掐了個仙訣,頭飾卸下,她得空抬眼看我,對我招招手。
傾國的容顏帶了幾分躁意。
她大概很煩我這個不能死的跟屁蟲。
隨手拉過我,在我身上施了個追魂術。
法術成的那一刻,雲華覺得心裡抽痛一下。
她沒多在意。
「諾,這下你在哪我都知道了,你也死不了了」
追魂術,我是被追蹤保護的一方。
我這才笑了。
我的竊神咒也下好了。
她不耐地扔了兩支簪子給我。
「拿好,明日就出宮,別就知道勾搭男人。」
我再三感謝。
阿娘說過,這世上,沒什麼比命重要。
能護住命,卑劣也沒關系。
5
我出了宮。
天子腳下繁華異常。
簪花娘,賣貨郎,汴河橋邊賣酒坊。
我新奇地看著,這就是阿娘口中的人間,走著走著,竟走進一條深巷。
巷中有隱隱哭聲。
我聽著聲音,推開一扇木扉。
身上帶補丁的女孩哭著乞求:
「阿爹,阿爹你別賣了我!阿爹!」
頭上戴著布巾的婦女,抱著女兒的另半邊身子苦苦哀求。
「他爹!他爹不行啊,怎麼能把孩子賣進宮裡呢?賣進去了,這輩子就見不到了!」
男人又氣又急,
「你們懂什麼,把二妮賣進去,文清的私塾錢就有了,況且宮裡好歹能吃飽,比跟著咱們餓肚子強多了!」
「你這些無知婦人,趕緊松手!晚了就沒機會了!」
婦女的身後站了一個瘦弱男子,手裡還攥著本書,悲痛看著這部鬧劇。
跪在地上,悲鳴著何以至此,要搬起石頭砸了做文章的右手。
我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走了過去。
「別賣她。」
我手心是阿姐給的金簪。
男人停下來,站在原地,婦人連忙抱過孩子,兩個人抱在一起哭。
「姑娘,你是?」
「白芷」
我看著那個女孩,又看了看握著石頭的書生,把簪子往前遞了遞。
「賣這個,這個值錢。」
我看著地上的婦人,她看懷中女孩的眼神,和我阿娘一模一樣。
我喜歡她。
我要留在這裡。
「不夠嗎?」
男人並不接,困惑地看著我又掏出一支。
金步搖上鑲著指頭大的紅寶石,紅得像血。
「都給你,我能留在這裡嗎?」
我塞到男人手裡,看向地上的女孩,女孩怯生生地,衝我露出個笑容。
6
我留在了李家。
李家阿爹是個樵夫,每日會出城砍柴,然後給指定的官家府上送柴。
李家阿娘做得一手好飯,整日裡漿洗縫補,打掃屋院,見到我一直笑眯眯的。
李家的兒子叫李文清,會讀書寫字,將來想做能平息戰爭,愛護百姓的父母官。
李文清每次見到我就慌忙移開視線,大抵是我不夠貌美,進不了他的眼。
但我最喜歡李家的女兒,小名叫二妮,她總是纏著我叫姐姐。
那支金釵隻賣了一隻,我不曉得一百兩是多少錢,但對於李家來說,那似乎很多。
他們隻要了一部分,剩下都還給我了。
我住的是李家最好的一間單房,睡的是李家最好的被子,所有人都對我格外恭敬,就連吃飯,如果一個盤子裡有一隻雞腿,那它一定是我的。
但我通常會把雞腿夾給二妮。
「白姑娘,你怎麼又給她?她嘴都被養叼了!」
李家阿娘嗔怪。
「給她,我不吃飯也是可以的。」
我和二妮相視一笑。
我沒說謊,我有修為,不吃也沒關系。
「人哪有不吃飯的……」
李家阿娘絮絮叨叨的,像我阿娘一樣。
我有些想我阿娘了。
7
日子似水地過著。
民間也聽聞宮中來了神女,神女降福於世,戰火停了。
民間建起一座座神女廟。
建廟的時候官府的人拿著錢箱,挨家挨戶地敲門。
李家阿娘把門打開,
官爺開口:「神女降世,福澤萬家,為神女建廟,不可低於五兩。」
李家阿爹賠著笑臉,抓著銀子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然後銀子掉入箱中,發出叮的一聲響。
門又關上,那錢箱子被抱著走呀走。
敲響最後一家的時候,開門的老妪把借來湊夠的銅板雙手奉上,官差厭惡地收下。
「下次要換成碎銀,明白嗎?」
老妪點頭。
銅板落入銀箱,叮當叮當。
一開始一個人抱著,走出巷子,便要兩個人抬。
再抬到車上,成箱的銀子被送到了官府。
哗——地一聲
倒在了縣令爺的庫房裡。
「去找最好的玉料,最純的金子,聖上發了神女的畫像,玉料為軀,金蓮做底!」
縣令爺的小女兒溜進庫房,抓著那倒在庫房堆積成山的碎銀。
下屬問:「那戰後撫慰的錢——」
縣令大手一揮:「每天都有人死,算怎麼算得過來?每個人都賠,哪有那麼多……那幫賤民哪有神女重要?」
小女兒撿了幾枚銅板,她沒見過這樣的錢,抓起來放進了絲綢的衣裳裡。
結果剛跑回房,桌上擺著跑倒八匹馬的荔枝。
小女兒的額娘抱起她,
「乖乖,嘗嘗,這盤可是神女特意賜給你爹的!」
「還得你爹會說話呀,就是神女也得被他哄得開嘴笑!」
小女兒換下了這件衣服。
等再穿上,神女廟已經建成。
馬車浩浩蕩蕩,成隊的官員去拜神女廟。
下車的婢女抱下小女兒,被衣裳裡的銅板咯了一下,厭惡的摸出來,嫌惡地扔在路邊。
「小姐,你怎麼能裝一文錢?這樣的銅板都是窮人摸的!」
銅板落在土裡,被一旁的小乞丐盯上,等貴人離開,乞丐們撲過去搶著那一枚銅板。
最大的孩子搶到了,他帶著臉上傷,驕傲地像打了勝仗。
一股氣跑過了賣饅頭燒餅的攤,敲響李家的門。
「李家大哥,能幫我寫封信嗎?」
8
我打開門告訴他,
「李家大哥不在。」
小乞丐呆呆地看著我,然後低下頭。
「你是,你是李家大哥的媳婦嗎?」
我搖搖頭。
「你找他做什麼?」
小乞丐有些不好意思,舉起了手裡的一文錢。
「我有錢了,想讓他幫我寫封信。」
「進來吧,我幫你寫。」
我拿過他手裡的那一文錢。
黏糊糊,汗津津,帶著體溫。
我問他寫什麼,他憨厚地笑著。
「告訴俺娘,俺在這吃得飽穿得暖,東家對俺可好了。」
我看了看他難以蔽體的衣服,發青的眼眶和嘴角的血。
他有些局促地低頭。
心裡像被抓了一下,有點疼。
我寫好了信,到廚房盛了中午剩下的米和菜,端到了桌上。
「吃吧。」
小乞丐看了幾眼,抵不過肚子的叫,端起碗吃了起來。
他說他感謝我,願意我上刀山下火海。
我說不用,他以後餓了再來就行。
我上屋裡給他拿銀子,一出來他跑沒影了。
那枚銅板還留在桌上,被我收進了房裡。
阿娘,他是個好孩子。
9
又過了幾天,戰爭又打起來了。
我閉上眼,看到宮殿中阿姐命令皇帝封她個公主,她要到鄰國去引誘帝王。
皇帝說不行,神女是自己國的。
太子眼淚漣漣,說得成比目何辭死。
阿姐皺眉,說自己要拯救蒼生,必須這樣做。
一旁史官聽得涕淚交流,筆下寫著神女愛蒼生。
皇帝封了位嘉義公主,送到鄰國和親。
公主臨行那天,我拉著二妮在街上,三匹馬拉的馬車裝著西域的琉璃窗,雕著蓮花紋路,公主坐在車上,身上喜服在太陽下閃著金光,美得讓人不敢直視。
太子親自護送,御林軍開路。
一陣風吹過,掀起公主面紗,懷裡的二妮驚嘆聲:
「好美!和神廟裡的神女姐姐一樣漂亮!」
嗯,一樣。
我的神女姐姐把自己化成公主送往鄰國。
鄰國的皇帝是傳說中的暴君,阿姐一定是去殺他的。
鄰國的地下壓著魔族魔王,阿姐一起解決了,我們就能回去了。
於是我等啊等。
我通過咒法看到阿姐見到暴君,暴君封她貴妃,日日作樂。
阿姐拿劍起舞,拿筆作畫,法術震懾其他嫔妃。
就是沒有刺殺暴君。
暴君說自己愛妃乃是神仙下凡助自己奪取天下,消息傳到了太子皇帝耳裡,戰爭又打響。
物價飛漲,李家阿爹累得腰都直不起來,賺的錢越來越少。
李家阿娘夜裡嘆了好多口氣,我隔著牆都聽到了。
小乞丐不來找我了,他說要去參軍,軍隊現在缺人。
官爺又抱著箱子過來,這次走到巷裡。
巷子裡的老媪死了,交不上稅,被他兒子勒死了。
阿姐,你怎麼還不動手呢?
10
銀子花完了,李文清不去私塾了。
我掏出另一隻金簪遞給他們,他們不要。
「白姑娘,這亂世中要留有保命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