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村裡的人,跟看猴兒似的看我們。
我一邊跑,一邊啃。
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吃豬肘子!
我媽煮的肘子,放了糖,吃著有淡淡的甜味兒。
我不知道為啥,吃著吃著就眼淚就流出來了。
這兩天,我竟然吃了兩次肉。
「你這是口水從眼睛裡流出來了?」我媽笑話我,給我擦了擦嘴。
我嗚嗚地哭:「媽,我奶經常說,吃得越多,死得越快。我吃這麼好的肉,是不是快死了啊。」
「聽她放屁,她一頓吃兩碗飯,咋沒閻王收她呢。」我媽罵了一句。
轉眼間,我們就跑到了我姑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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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拽著我在泥塘裡滾了一圈兒,往地上一坐,開始嚎啕大哭。
我姑姑聽見動靜出來,她一出門,就看見我奶舉著擀面杖衝過來,要打我媽。
「小姑子!這日子沒法兒過了啊!」我媽撲過去,抱住我姑姑的腿,「生個閨女,沒活路啊!咱們整天罵小草是個賠錢貨!是個討吃鬼!一口白米飯都不讓吃啊。」
「咱們女人啊,真是命賤!」
「小姑子啊!你說媽也生了你這麼個賠錢貨,你是不是也不能吃白米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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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哭著,又對我說:「小草,快去你姑廚房瞅瞅,看她是不是天天吃糠野菜,啃黃面窩窩頭。」
滿村的人都在圍觀,大家看好戲一樣。
「讓你胡說八道!我打死你這個喪門星!」我奶奶氣得要打我媽。
我腦子一轉,撲通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也大哭著:「媽!我要死了!都怪我,不該偷吃葷腥。可是我太餓了,我夢裡都在啃樹皮啊。」
沒想到我哭得太用力,哇地一聲吐出來,有肘子還有我啃的半個窩窩頭。
我姑姑推搡著我媽:「有啥事兒!進屋說!」
「圍這麼多人,幹啥呢!」村支書的聲音傳過來。
大家立馬讓出來一條路。
我瞄到村支書帶著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走了過來。
「沒法活兒了啊,我的小草啊。」我媽過來抱住我,哭得歇斯底裡:「媽帶你去城裡要飯,也比待在這個家強啊。都說婦女能頂半邊天,可是偉人的話被你奶奶當成了屁,你奶奶虐待咱倆啊。你爸才把我打得流產,你奶又不讓咱們吃飯,這日子,咋過下去嘛!」
「小趙,這就是你說的誤會?」那個男人黑了臉說道,「你們村殺人的事情,你跟我說是謠言。縣裡派我下來走訪調研,沒想到你們村還有這種虐待婦女兒童的事情。還申請模範村?我看你,想都別想了。」
村支書連忙說:「誤會,劉科長,真的是誤會。」
「這位妹子。」另外一個大嬸兒過來把我媽扶起來,嚴肅地說道,「你有啥委屈,都跟我講。我是縣裡的婦女主任,有任何問題,都會幫你解決的。」
「青天大老爺啊!真的是大老爺來了!」我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激動地說道,「咋還有這種大好事兒呢!我要寫信感謝你們替我們娘倆做主啊,往縣裡寫,往市裡寫。不是還有啥子記者,我要去城裡找他們。告訴大家,我們縣裡的官兒,是真做主啊。」
我媽這麼一說,我看到,那個大叔跟大嬸兒對視了一眼。
那個男人的表情更柔和了,過來主動把我抱了起來。
「叔叔,你真的是電視裡演的青天大老爺嗎。」我怯生生地說道,「你來了,我跟我媽是不是能吃白米飯,能不挨打了。」
站在邊上的婦女主任哭了出來,她還特意換了個方向哭,一邊哭一邊對我說:「孩子,你放心。我們這次來啊,就是解決問題的。」
「咋!當官的也不能管我們家務事啊!」我奶奶還不服氣,嚷嚷著,「誰家婆婆不打罵媳婦兩句了,她生不出男娃娃,還有理了?」
我姑姑立馬把她扯住,不讓她再說了。
他們帶我們去了村委,說了一大堆話。
臨走前,我媽再三說,她會給縣裡寫信,感謝劉科長跟婦女主任。
這兩個人走的時候,表情挺好。
等他們一走,我當村支書的姑父,狠狠把茶杯砸在了我奶奶腳下。
他瞪著我姑姑說道:「咱倆也別過了,你回你們老王家吧!」
我媽嘆了口氣說道:「她姑父,你啊,也別著急上火。畢竟這事兒,小姑子沒做錯啥。」
我奶奶恨恨地說道:「都是你這個攪屎棍!還有臉說!」
「你這是啥意思?」村支書姑父,好像聽出點啥,看向我媽。
我媽抱著我,咧嘴笑:「我剛剛可是看見了,那兩個人啊,是帶了記者下來的。她姑父,我鬧大了,這事兒才有人關注啊。在村裡做事兒,最怕的就是沒人知道,你說是不?」
我姑姑黑了臉說道:「你是嘴裡噴糞,這是啥好事兒。」
「對啊,就是好事兒!」我媽一拍我的大腿,「壞事兒變好事兒,政績這不就來了?」
我大腿被她拍得生疼,腦瓜子嗡嗡的。
這肯定不是我媽,我媽膽兒小,從不敢在我姑父面前說這麼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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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假媽,也不知道私下裡跟我姑父講了啥,把他哄得團團轉。
「她姑父,你放心,一個月後,縣裡的表彰信肯定會下來。」我媽信誓旦旦地說。
我姑父撂下話說:「淑萍,往後你媽跟你哥再敢動手打人,不給她飯吃,那咱倆的日子也別過了。你收拾鋪蓋回娘家,咱兒子也不認你!」
這可是重話啊!嚇得我奶奶跟我姑姑臉都白了,哪個還敢不答應。
回家的路上,我媽想拉我的手,我躲開了。
她看了我一眼,也沒說啥。
回家以後,我媽找我二嬸,拿了筆跟紙。
我二嬸不情不願的,我媽直接上手搶了。
我這個媽,咋能這麼牛呢。
不給飯吃,就掀翻桌子。
不給筆、紙,就直接搶。
我聽見我媽嘀嘀咕咕:「與其委屈自己,不如逼瘋別人。」
我聽了,覺得頗有些道理。像村裡的瘋婆子,人人都嫌,人人都怕,過得倒是舒坦。
我奶罵她:「小學剛畢業,大字不識幾個,還學人家寫信。真是豬鼻子插蔥,裝相!」
我奶奶這個大嘴巴,滿世界說我媽裝相,學文化人寫信。
村裡人還來看熱鬧,陰陽怪氣地笑話我媽,說她肚子裡沒墨,盡作怪。
我媽反駁說:「我這是要給市裡的報紙投稿的!什麼寫信,不懂別瞎說。」
她這麼一說,連我那個話少的二嬸都開口了。
二嬸拉攏著臉說道:「大嫂,你就這樣的,別侮辱了文學!」
哎喲,聽聽,文學這倆字,多高尚呢。
仿佛說出這兩個字,我家的雞屎都變香了。
這麼多年,我二嬸就是靠著文學倆字,在我家當菩薩呢!
她高中畢業,天天做著文學夢,我二叔每次回來,都把她寫的信拿去投稿。
可來來回回這麼多年,也沒見她發表過一篇。
村裡本來見我二嬸是高中畢業,想請她到村小學教書。
結果我二嬸去了兩天就不去了,嫌村小學的學生蠢笨,掉價。
我呸,還掉價,她啥價啊!
「我這樣的咋了?」我媽揚了揚手裡的稿紙,往地上呸了一聲,「沒有我這樣的,你這清高的高中生,能每天一睜眼就能吃上飯?你那些髒衣服,是誰給你洗的?地裡的活兒,又是誰給你幹的!」
我媽越說越氣,嗓門都拔高了:「我告訴你,從今往後誰家的活兒誰自己幹!我們各家都有三畝地,別指望我去給你種。從今往後,我做飯你就得洗碗。否則的話,你給老娘喝西北風去!」
我奶急道:「你別蹬鼻子上臉啊,少說兩句。我聽女婿的,不打罵你,可是該幹的活兒,你一樣不能少!眼看著就要秋收了,你別想偷懶。咱家那六畝地,可指望你了。」
這一次,我媽沒有說那麼多話。
她擲地有聲地問了三個字:「憑什麼!」
是啊!憑什麼!
這三個字,像是一道驚雷一樣,在我腦子裡炸開。
我媽說得我二嬸臉都白了!
可我卻聽著痛快!
我二嬸嫁進來這八年,就因為二叔在縣裡幹活,就因為她生了個男娃,在家啥也不用幹。
還有我奶,聽說她從前也是幹活的一把好手,可現在全指望我媽!
播種的時候,六畝地啊,我媽一個人從早忙到晚。
她在地裡忙一天,回家以後連口飯都沒有。
我奶打麻將不見人影,我二嬸關起門來自己吃。
至於我那個爸,活著跟死了沒甚差別。
地裡的活兒是一點不幹,仗著自己的泥瓦匠手藝,混點煙錢酒錢。
他覺得自己了不起哩,覺得自己掙了不少錢,可他啥時候拿回來一分錢!
家裡能攢下點錢,都是我媽種地養雞的血汗換來的!
我媽性子軟,不會講話。種地、洗衣服、做飯,樣樣都是她幹。
她幹這麼多活兒,沒有落下一句好話,反而動輒被我奶跟我爸爸打罵。
以前就因為她勸我爸洗洗腳再睡,被我爸打得鼻青臉腫,還說什麼:「死女人!還敢嫌棄老子了,你是啥城裡大小姐啊,還洗腳!老子要不要再洗個澡啊!」
他沒錢了,還問我媽要,口口聲聲說:「老子掙錢養家糊口,跟你要幾個花花怎麼了!」
我媽受了那麼多罪。
今天,終於有人替她問了一句。
憑什麼!
6
我聽了,不知不覺地不覺地流淚。
我蹲在牆角處,默默地擦著眼淚。
我奶被我媽問住了,急道:「什麼憑什麼!誰家兒媳婦都是這麼過來的!我年輕的時候,不也是受罪受過來的。」
我媽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對我奶奶說:「誰都是這樣過的,但我偏不能這麼過。因為我這條命,是別人換來的。我如果繼續這麼窩囊地過下地過下去,對不起那條命。」
我聽了,猛地抬頭看向她。
她這是啥意思!她這是承認,我媽的殼子裡換了個人?!
我媽拉著我,去把手裡寫的東西交給了我姑父,讓他寄出去。
我姑父一看,臉上就笑了:「你這篇稿子寫得有覺悟啊!」
我媽在稿子裡,誇政策好、縣裡的關懷到位、村裡的幹部做實事,才讓廣大婦女脫離苦難。
我們沒有回家,住在田埂上,望著已經黃了的玉米。
眼前的六畝地,是我媽一壟一壟盡心伺候的。
我媽曾說:「小草啊,等收了玉米,賣了錢,媽就送你去上學。媽沒文化,吃苦受罪。你將來一定要讀書,考上大學,不能過媽這樣的日子。」
那個時候,我覺得考大學很遙遠,問了她一句:「那我要是考不上大學咋辦啊?」
村裡,隻要讀書,就奔著考大學。
可是能考上的,沒幾個。
如果讀書就要考大學,我是害怕的。
我害怕,辜負了我媽種的地。
我媽想了想說:「考不上也沒啥,將來做你想做的事兒,過你想過的日子就行。」
我聽了覺得舒心點,問她:「媽,那你有啥想做的事兒嗎?」
「我想做的事兒,就是你能過上想過的日子。」我媽說這話的時候,底氣不足,「唉,媽沒文化,說不出啥好聽的話。小草,你別嫌棄媽。」
我想起春天的時候,我跟我媽也是坐在這裡聊天。
我想她了。
我呆呆地流著淚,心口疼。
這個假媽,能說會道,能讓我倆吃飽飯,不挨打。
我原先那個媽,膽小怕事,緊張起來說話都結巴。
可她為了我,也是敢豁出去的。
她為啥被打得流產了呢,是因為想送我去念書啊。
我眼看著就快九歲了,可是始終沒能去念書。
我經常偷偷坐在我二嬸屋下面,聽二嬸教我堂哥背詩、寫作業。
我媽默不作聲地把我帶回屋子裡,偷偷塞給我一顆糖。
我也埋怨過:「為啥你不是二嬸呢,為啥我不是男孩兒呢。」
我媽說不出好聽的話,隻會跟我說:「小草,媽沒本事。」
是啊,她是沒本事。除了洗衣服做飯種地,啥也不會幹。
我以前特別想換個媽,可現在真的換了,我又想她。
再沒本事,她也是我媽,是處處為我著想,懷胎十月生下我的媽啊!
我哭夠了,我身邊的人摟住了我。
她說:「小草,讓你吃飽穿暖、讀書寫字、念大學過好日子。這是她心裡的執念,我能感覺得到。也許這也是為什麼,我會來到這裡的原因。」
我吸了吸鼻子,隻說了一句:「我媽不能白死。」
這個假媽當時質問我奶,憑啥那些活兒就該她幹。
我也想問一句,憑啥我媽就這麼白白沒了!
我爸就因為我媽提出要拿錢讓我讀書,我爸暴怒之下就打了她。
其實更多的是因為他在外面打牌,輸了前陣子賣雞蛋攢下的錢。
他一拳頭,下手那麼重,打得我媽流了那麼多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