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媽在這個城市的所有我去過的地方找了個遍——學校、圖書館、帶我去吃過的炸雞店。

原來我去過的地方那麼少。

終於，晚上十點多的時候，她來到了派出所。

她連頭發都是凌亂的，見到警察，她像是看到了救兵。

「警察同志，我女兒她，失蹤了！」

「您先別著急，跟我說說怎麼回事？」

我媽連忙掏出手機，讓警察看了我發的那條短信。

警察眉頭一皺，隱隱覺得不好。

「阿姨您有什麼想法嗎？」

「您女兒平常最喜歡去哪？我們可以順著這個思路先找找。」

她嗫嚅幾聲，語氣有些無助：「家裡、學校、圖書館我都找遍了，都沒有啊。」

「是她喜歡去的地方，不是她學習的地方！」

「我，我不知道……」

她似乎覺得羞愧，說完這話便垂下了頭。

警察記錄完我媽說的話，便冷冷地開口說了一句。

「好的，我知道了，我們會立刻出警，有消息我們會馬上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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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謝謝。」

我媽脫力般跪坐在地上。

在旁邊的女警攙扶下才勉強坐到座位上。

「阿姨，您是不是平常不太關心女兒啊？」

「我還不關心她？我供她吃供她穿，讓她上最好的輔導班！」我媽下意識反駁。

女警不贊同地搖搖頭。

「那她開心嗎？」

我媽眼神中透露出茫然，或許在他們那個年代的觀念裡，孩子隻要能吃飽穿暖，父母就算盡到責任了。

至於開不開心的，誰會關心這個呢？

「……她沒和我講過。」

當然，說了她又不信，隻會覺得我矯情。

隻會說，她們那個時候條件比我們艱苦多了，姥爺還總打她。

可是媽媽，痛苦是可以被比較的嗎？

我有時候覺得，他們那個年代的很多人，隻不過是在憑本能活著，他們不明白自己是痛苦的，糊裡糊塗地就過完了一輩子。

如果我沒有見過真正幸福的人是怎樣活著的，或許我也能那麼痛苦而迷茫地活下去。

可是媽媽，我讀了很多書，你逼我讀了很多書，於是我被迫變得清醒，變得無法忍受在認清了自己的悲哀的同時，仍舊有勇氣活下去。

8

整整兩日，我媽滴水未進。

她對女警說。

「等找到她，她看到我為了她變成這個樣子，就不敢再離家出走威脅我了！」

她眼眶發黑，死死盯著我發的那條短信。

「瘋子！」

女警轉過身去，低聲罵道。

這讓我感到慶幸，還好我死透了。

9

第二天晚上八點，我被發現了。

被一個在河邊的釣魚佬發現的，他一竿子下去以為釣到了大魚，結果沒想到是一具泡得發白的女屍。

他連忙報警，警察根據近日失蹤人口很快查到了我，衣服都能對得上，就是臉泡得看不出是誰。

我被打撈了上來，蓋著塊白布，停放在河邊。

我媽被人攙扶著，感覺一下子老了十多歲，她仍舊保持著一絲理智，或者說，她不相信那是我。

白布被她掀開了，她嚇得坐在地上。

「阿姨，這是您的女兒嗎？」

衣服是我離開那天，她看著我穿上的，她怎麼會認不出，可她仍舊搖頭，不願相信。

「不，不是，這不是我的瑤瑤！」

「我女兒，很漂亮的，很，很聰明，她考了第一名呢！」

這些話，在我活著的時候，從沒聽她說過。

我低頭看向我的心髒的位置，那裡早就不會跳了，可為什麼，還是會有心痛的感覺？

我曾經，非常渴望能得到她的一句誇獎。

可現在真的聽到了，卻也沒有想象中那麼開心。

「阿姨，您看衣服，和您提供的照片是一樣的，時間也對得上。」

「所以，請您節哀。」

旁邊的女警安慰著，隻是表情卻掩不住的厭惡。

人活著的時候，她幹什麼去了？

這種後知後覺的父母，她見得太多了，人總是在失去的時候開始後悔，但要是重來一次，他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他們不過是在後悔，竟有一瞬讓孩子脫離自己掌控了，竟讓他們有了死亡的機會。

我爸竟然也被他們叫了過來，他看到我的屍體，第一反應是給了我媽一巴掌。

啪！

啪！

啪！

一巴掌接著一巴掌，直到被警察們分開，我媽就這樣任由他打著。

「你就是這麼養女兒的？」

他似乎將責任全部推到了我媽身上，我卻覺得可笑，他何嘗不是幫兇呢，當年他不是沒有能力帶我走，不過是覺得麻煩罷了。

這些年，他看著也比我媽年輕多了，想必活得很幸福吧。

「女兒被你逼死了！」

「你還有臉活著？」

我媽猛地抬頭，眼中布滿血絲，像一隻野獸般咆哮：

「你還有臉說我？」

「當年拋下我們母女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麼多年你看過女兒幾眼？」

「有了新兒子，你給女兒再打過錢嗎？」

我爸好像知道自己理虧了，轉過頭朝我走去，看著我發白的屍體，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爸爸對不起你。」

惡心。

我媽失魂落魄地把我領了回去。

她不明白，好好的人，怎麼就想不開了呢？

「瑤瑤一直很懂事的，怎麼會？」

法醫鑑定我是自殺，且手腕有多處舊傷，符合自殺邏輯，可她不相信，處理好我的身後事，在家裡瘋狂翻我的東西，希望能找到我死亡的真相。

市一中理科狀元跳河自殺的消息登上了熱搜，評論有惋惜也有謾罵。

【可惜了，考得這麼好，能上個好大學的。】

【現在的小孩心裡就是脆弱，要我說，這種人淘汰掉也算造福社會了！】

【一看就是家長逼的，有的人就不配當父母！】

而我媽，正在瘋狂翻著我的學習資料。

終於被她在我堆積如山的卷子裡，找到了我那本薄薄的日記。

她隨手翻到一篇，寫著：

5.12 晴。

耳邊叫我去死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好想割腕，沒想到一回過神真割了。好在我媽隻在乎我的成績，並沒有發現。

5.18 多雲。

夢到小時候的媽媽了，她帶我在河邊放小船，感覺好幸福，可惜夢還沒做完就被媽媽叫起來上學了。

5.31 陰。

媽媽希望我出人頭地，可我隻想得到幸福。

6.29 雨。

希望明天是個好天氣，這樣河水會暖一些。

那是我自殺前一天寫下的。

到這裡，她不相信也得相信了。

「媽媽錯了，媽媽不該這麼逼你……」

10

在我葬禮那天，幾乎所有的親戚都來了。

姥爺、爸爸、小姨、表姐……

而我媽，她在我的黑白照片後面藏了一把刀。

「你要不是逼得那麼緊，孩子怎麼會自殺？」我姥爺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

「考了第一又有什麼用，還不如讓孩子開心點，你看小茹，輕輕松松地考上大學，多好？」

小姨嚇得臉都白了，她沒想到姥爺平常喜歡打壓我媽也就算了，在這種時候還敢嘴上把不住門。

她承認自己是喜歡炫耀，喜歡把自己的親姐姐壓在下面的感覺，但是她爸，這是要把她們弄成仇人啊！

表姐無所謂地瞧了我的照片一眼，她拿起手機給備注舔狗的人發了消息。

【讓她什麼都跟我比，學人精這下終於死了！】

我媽笑了，沒有應他們的話，給我擦了擦照片。

我爸拿起一束白菊花，放在我的照片前。

「爸……」我媽開口，眼神空洞。

姥爺被這種眼神嚇了一跳，拄著拐杖後退一步。

「幹啥？」

「這麼多年來，你一直貶低我，抬舉你的小女兒，你不覺得，你這個爸當得太不是東西了嗎？」

「反了天，你還敢罵我？」

我爸看事情不好，上去拉住了姥爺。

「小妹，喬明月，真是個好名字，我卻叫喬引玉，你很得意吧，看我過得沒你好！」

「怎麼會呢？」小姨故作震驚，「你是我姐姐啊！」

「我可忘不了你搶我東西那種得意的樣子！」

我媽瞬間抽出刀，指向表姐。

「還有你，瞧不起我女兒是吧！」

她朝表姐撲了上去，表姐被嚇壞了，連忙躲在小姨身後，而小姨毫不猶豫地拉住姥爺擋刀，我爸嚇了一跳，一松手，姥爺倒在地上，壓住了小姨絆倒了表姐。

而我媽一刀下去，正中姥爺的腳脖子，他另一條腿的腳筋，斷了。

我媽像是殺紅了眼，她攥緊那把帶血的刀，爬向嚇傻的小姨，在她的尖叫聲中，對她那張漂亮臉蛋劃了一刀。

表姐嚇得尖叫跑走，在小姨失望的目光中, 頭都沒回。

現場一片混亂，我媽痴痴地笑著, 轉頭又向我爸的方向看去，我爸嚇傻了，抱起我的遺像擋在自己身前。

「這是，這是女兒的遺像, 我是她爸, 她看著你呢！」

試圖用這種話換回我媽的理智。

我媽確實冷靜了下來，她看著我的遺照，表情柔和。

一邊向我爸走過去，隻是, 沒有放下刀。

「瑤瑤早就不認你這個爸爸了！」

說罷，舉著刀向我爸的下方砍去。

「啊！」我爸疼得連照片都拿不住, 他捂著自己的下半身，在地上疼得隻打滾。

我媽撿起我的遺照，捧在胸前。

「瑤瑤別害怕, 媽媽很快來陪你。」

不知道是誰報了警, 很快，警察就把我媽帶走了, 走的時候也不肯松開拿著我遺照的手。

上了警車, 我媽還抱著我的遺照念叨。

「媽媽錯了，下輩子我還做瑤瑤的媽媽, 媽媽再也不逼你了, 媽媽給你贖罪。」

陪同的女警是個熟人，她看著我媽瘋魔的樣子, 忍不住嘲諷。

「阿姨, 真有下輩子, 姜瑤也不會願意做您女兒的！」

「你這種人，根本不配做母親！」

我點點頭，是的，姜瑤下輩子, 連人都不想做了。

下輩子，姜瑤想做一顆長在大樹下的小草。

在我媽那個年代，農忙的時候往村頭一站，大聲喊出「芳芳」兩個字，得有十多個「芳芳」回頭看誰在喊她們。

「晚好」11

姥爺一隻腿瘸了, 小姨毀容了，爸爸失去了生育能力, 後來發現小姨夫有個私生子, 表姐失去了一半的財產繼承資格。

而我媽，在開庭之前自殺了。

她把浴缸放滿了水, 放任自己沉入水底。

我為她感到可悲。

喬引玉, 你的一生，從來沒為自己活過。

可我不會心疼她，如果沒有她, 我或許會有幸福的一生。

明明她也曾經被原生家庭傷害過, 她卻還是用類似的方式對我。

很多人確實是第一次做父母，但是他們不是已經做了很多年的孩子嗎？

其實他們啊，根本沒有多愛我。

孩子隻不過是完成他們期待的物品罷了。

承認自己不被愛也沒有那麼難。

好在靈魂沒有面貌，九泉之下, 千年萬載，我都不會再與她相認。

晚安，無名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