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摸了摸我的頭,又狠心掰開我抱著他的大腿。
「爸爸回村裡教書去,你們要是回來……」
說完便狠心離去,隻留我媽在屋內大喊。
「你 TM 走了就別回來了!」
我蜷縮在角落裡看著她發瘋、摔東西,良久之後,她終於冷靜了下來。
她向我的方向看來,語氣溫柔。
「瑤瑤,媽媽留在這裡陪你,你隻需要努力學習就好。」
她輕柔地抱住了我,我卻覺得,像是被巨蟒纏住了那般窒息。
4
我爸真的沒有再回來,他隻是每個月按時給我們寄著錢,信裡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我變成了隻有寒暑假才能見到爸爸的小孩。
小姨聽說我轉到了表姐所在的小學,於是操作了一下,把我送到了和表姐一個班級裡,說是讓表姐照顧我。
可是表姐,大概是不喜歡我的。
剛入學那會兒,表姐就私下找過我,她跟我說,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認識。
那種嫌棄的表情,我這輩子都忘不掉。
剛進入新班級的時候,其實我的內心是很慌張的,畢竟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難免會擔心和新同學處不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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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發現,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他們根本沒打算和我有關系。
我知道他們會在背後議論我是——鄉下來的土包子。
他們穿著好看時髦的衣服,而我隻穿著媽媽給縫的花布衫,說我的衣服,他們奶奶都不會穿。
他們還笑話我的口音,會在我轉過身時模仿我說話的口音,等我轉身時,又會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
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回頭告訴他們不要再學我說話了。
他們卻互相對視著,然後笑作一團。
「誰會學你那土裡土氣的口音?」
「別自作多情了!」
我感覺一陣熱氣往臉上湧,想起媽媽告訴我不要在學校惹事的囑咐,隻覺得萬分委屈,我跑回座位,趴在課桌上,默默流著眼淚,因為我不想被別人看到我在哭泣。
而我的表姐簡茹,她一直看著這一切,卻從來不會開口為我出一次頭。
她是覺得有我這種農村來的親戚很丟臉吧。
她像小姨一樣漂亮,有個當縣長的爸爸,又聰明又有錢,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有我這麼個不漂亮又土氣還有著奇怪口音的表妹也是正常的吧。
我實在覺得委屈,便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媽媽。
而我媽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漫不經心地開口。
「你現在最重要的是學習,他們不願意和你做朋友,你不就有更多時間好好學習了?」
又兀自暢想著:「等你把他們都超過了,他們就該傻眼了,那時候還不上趕著和你做朋友?」
說到簡茹,她皺了皺眉:「至於你表姐,等你把她超過了,她還沒有正眼看你的那天?」
可是我並不想超過誰,我有點想回到我的小村莊了,那裡有我從小玩到大的伙伴們。
可我知道我說這些的話,我媽會不開心,會罵我沒出息,會說我和爸爸一樣沒有志氣。
可是我為什麼要和表姐比呢?
我的確沒有表姐那麼漂亮,可長相是爸爸媽媽給我的,我很喜歡,她為什麼要說——要是我比表姐漂亮就好了這種話。
可是媽媽也沒有小姨漂亮啊。
我不明白,為什麼表姐會的,我也要學。
表姐從小就學習芭蕾舞,我媽就出去給飯店刷盤子也要湊夠上芭蕾舞課的錢。
但其實,我不喜歡跳舞,表姐跳得很好看,自信又從容,可我隻覺得好痛。
我說了,我媽就會告訴我——這都是為你好,你以後會明白媽媽的苦心的。
我越來越不快樂了。
可我媽卻說,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因為我學會了說普通話。
我的成績漸漸從班級吊車尾到了前十名。
我學習跳舞被舞蹈老師誇了。
……
可我沒有朋友,沒有可以傾訴的人,沒有興趣愛好,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
我像一副軀殼那樣活著,而我的靈魂在肉身上方瘋狂吶喊,卻沒人聽得見。
5
後來,我十二歲那年,也就是我剛上初中的時候,我爸媽離婚了。
於是我連寒暑假回到那個小村莊的權利也被剝奪了。
我失去了靈魂的暫時安放之所。
城市裡的夜晚太安靜了,連蟬鳴聲都沒有,又那麼吵鬧,連走在雪地上的咯吱聲都聽不見。
他倆離婚那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爸爸來我們租的這個房子,我媽和我爸,一前一後相繼進門,恨不得離得比陌生人還要遠。
他買了很多我喜歡的零食,深深又愧疚地看了我一眼,摸了一下我的頭。
「對不起,瑤瑤,爸爸實在堅持不下去了。」
又回頭看向我媽,冷聲道。
「孩子的撫養費我會按時給的,你也別再糾纏了。」
我媽冷哼一聲。
「你最好是!」
可等我爸走了,她卻拿著那個深綠色的小本本一動不動,連手都被那個小本子硌得青白,很久之後,她抱著離婚證跪趴在地上,發出很深切的抽噎聲。
「我沒錯……我都是,為了瑤瑤……」
我爸很快再婚了,我想他應該是奔向了新的幸福吧。
隻是沒有帶上我。
6
我活成媽媽想要我長成的樣子了嗎?
我不知道,因為我好像永遠也達不到她的要求。
不管我多麼努力,進步了多少,她都不會誇獎我一句。
把我和表姐相比這件事情似乎刻進了她的本能,哪怕隻比表姐差一點,我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敗品」。
直到有一次,我累到流鼻血,鮮血滴到卷子上,我下意識地把卷子上的血跡擦掉,因為我覺得不趕緊處理的話血滴到上面就看不清題目了。
然後我便因為我的這份「本能」而感到悲哀,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可憐,我該痛痛快快地哭一場,確實有幾滴眼淚掉下來了。
然後我又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怎麼能因為覺得自己該哭就真的哭呢,有點裝啊,於是我的情緒在那一瞬間又收了回去。
在洗手間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又回去繼續做題。
我猛然間發現,世代的創傷在我這裡被發現了,我媽沒有得到過的愛,或許我也不曾得到過。
我媽愛我嗎?
我不確定,她看起來是心甘情願為我去死的,但是卻一刻也不願意將手從我的脖子上拿下來。
在她看到我終於超過表姐拿到第一名,卻仍舊會因為某科沒有超過她對我失望的時候,我的心裡突然湧上那個好久以前就有的念頭。
——如果我死了,她會不會後悔。
這樣我就再也不用為了得到她一句誇獎,一個驕傲的眼神而痛苦了。
我恨她,正如我愛她。
十八歲那年的夏天,我獨自坐在麥田看綠海被風吹皺。
我打開那個直到高考完才拿到手的「獎勵」,給我媽發了個定時短信。
然後,義無反顧地走向了我的盡頭。
不知道她多久才能根據我的提示找到我的屍體。
也不知道她看見這具她培養了多年的市一中狀元的屍體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7
肺部的空氣漸漸被河水擠壓幹淨,好像隻痛了一會兒,渾身突然變得輕松起來。
我突然看見了自己,雙眼緊閉,慢慢沉入水中。
原來,人死後是有靈魂的。
我順著心意來到我媽工作的地方。
她正在賣力地刷盤子,飯店後廚的空氣都被灶臺上的火焰烘烤得焦灼,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汗流浃背地幹著自己手頭上的活。
「喬姐,聽說你女兒是市一中的理科狀元呢!」
我媽用圍裙擦了擦手,仍舊是用那種略帶不屑的語氣談論著我。
「孩子木得很,也就在學習上還算用功。」
還算用功嗎?如果拼盡全力叫還算用功的話,那是不是要累得在她面前咳出血來才算合格呢?
算了,也沒這種機會了。
我發送的定時短信估計很快就發到她手機上了,我很期待她看到短信的表情。
「喬姐養孩子有什麼秘訣嗎?」
「也沒啥,就是……」
叮!
短信到了,我媽掏出手機隨意地看了一眼,又瞬間瞪大眼睛,連手機都拿不穩了。
旁邊的同事看出了我媽的不對勁,連忙問:「怎麼了?」
我媽卻隻是被嚇了一下,很快又不屑地笑了。
「沒什麼,我女兒又在裝抑鬱症了。」
我確實是有抑鬱症的,隻是我媽她不相信。
她原話是這樣的:「沒少你吃也沒少你穿,還抑鬱症?」
「別裝了,我知道你就是不想上學,和你那個沒出息的爸一樣懶。」
「行了,這周末帶你出去吃一次炸雞,算是你這次排名進步的獎勵!」
其實我鼓起勇氣告訴我媽的時候,我已經大概知道自己病得很重了,我的耳邊總是有要我去死的聲音出現,嘈雜、尖銳。
如今我死了,耳邊倒是清靜了。
可她到現在還認為我在裝病。
我媽的同事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媽,她順著我媽的手機看到了我發出的短信——媽媽,我的一生不愁吃穿,唯獨缺少陽光和愛,所以,我在你愛過我的地方等你。
「喬姐……要不你還是回家看看吧。」
「沒事,她總是裝……」她一開始還能平靜應對,卻在同事認真的目光下,慢慢慌張了起來。
我沒有總是裝抑鬱症,我就向她求救過一次,就那一次,她就說我是個矯情的孩子。
「那我今天就早點下班,回去看看……」
她摘了圍巾,一開始還氣定神闲,也不知道後面想到了什麼,收拾東西的速度越來越快。
到最後,幾乎是跑著回了家,臉色也越來越白。
我好整以暇地看著這一切。
跑到家門口,她鑰匙幾次對不上鎖孔,終於打開門後,她迅速跑到我房間門口。
看到我緊閉的房間門,她似乎平靜了一些,不緊不慢地敲門。
以為我還在家裡嗎?
「瑤瑤,你在房間裡嗎?」
門內當然不會有人應聲。
她又深吸一口氣,好像漸漸有些不耐煩了。
「好了,高考都考完了,該受的苦都受完了,你也別鬧小脾氣了。」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這些年撫養我的不易,說她為了我失去了很多,叫我體諒她對我的嚴格,她就是用這些話來告訴我她愛我。
我有些意外,這次她居然這麼沉得住氣,她不是有我房間的鑰匙嗎?
放在以前,她早就自己開門進來了,她控制欲很強,不允許我脫離她的掌控。
大多數時候,我是不被允許關門的。
果然,她還是沒沉住氣,掏出鑰匙打開了我的房間。
「瑤瑤,有事咱們當面……」
空無一人。
她瞬間變得慌亂,開始四處翻找我——床底、櫃子和一些不可能藏人的地方……
她慌了。
愣了一會兒,她才掏出手機,給我打了個電話。
當然,無人接通。
重復打了十幾次依舊是這個結果,她急得在原地踱步。
她又開始翻找手機通訊錄,她在找什麼呢?
哦,嘴裡不住念叨著——瑤瑤的朋友。
笑死,我哪有什麼朋友。
她說朋友隻會影響我的學習,高中的時候,我短暫地交過一段時間的朋友,可我媽嫌棄那個女孩成績不好,蹲在校門口警告她不要打擾我學習。
後來,再也沒有人敢和我交朋友了。
她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件事情,又打開我發給她的短信,一字一句地揣摩著。
「愛過你的地方?」
是啊,我在心裡默默回答著。
也許媽媽自己都忘了,她曾經很愛我。
連去河邊洗衣服都要帶著我,把我背在背上,哼著歌哄我睡覺——
月兒明,風兒靜。
樹葉兒遮窗棂。
蛐蛐兒叫錚錚。
好比那琴弦聲。
琴聲兒輕,調兒動聽。
搖籃輕擺動。
娘的寶寶,閉上眼睛。
會教我辨別草木,告訴我不同鳥類叫聲的區別……
如果不是曾經愛過,最後也不會恨得那麼深切。
我還記得,可她早忘了。
7
我失蹤的第六個小時,天黑了。